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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是买座位票回麓城的。赵平平几次发信息来要我买卧铺,我还是买了座位票,有点跟自己赌气的意思。一个男人,近而立之年还立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奢侈?出站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一个影子在外面跳,知道那就是赵平平。我也想跳,可背了一大包书,跳不起来。见到她我说:“我还以为是只青蛙跳跳跳呢。”她挽着我的胳膊在我肩上闻了下说:“臭的,聂臭臭。”又说:“今晚你睡觉之前不洗澡好不好?”我拉拉自己的衣袖闻一下说:“真的是臭的,火车上那么挤把我熏臭了。不洗澡把你也熏臭呀!”她说:“我想要你留点臭气在被子上,你走了我用力吸吸被子上的臭气,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我笑了说:“没听说哪个女人这么喜欢汗臭气。”她说:“那要看是谁的臭气。”又说:“臭臭,这么久你想了我没有?”我说:“想呢。”她说:“要你说真的。”我说:“说真的,想了,不敢不想!”她笑得弯了腰说:“我是个那么厉害的女人吗?怎么想的?说真的!”我说:“我说真的……心里想了,手也想了,脚也想了,最想的是大脚趾,更想的是那……你知道的!”她用力晃我的胳膊说:“男人!”又说:“是坐的卧铺吗?”我说:“是的。”她说:“那还差不多,以为你又不听话呢。”突然又醒悟了说:“坐的什么?”我说:“你不是问了我吗?”她审问地看我一眼说:“狡猾。看票!”把手伸过来。我一只手在口袋里上下搜索说:“票呢?票呢?给检票的拿走了。”她把我的包抢过去放在花台上说:“看见检票员退给你了。看票!”我只好把票掏出来。她看了说:“说那么多次要你买张卧铺票,留着钱买麓山啊!”我说:“我就是喜欢坐着,在学校天天睡,天天睡,都睡腻了。”她笑了说:“好拧巴的人啊!”又说:“一个博士,卧铺票都舍不得买一张,丢了自己的脸就算了,别丢了博士的脸!也要让世界对博士有点信心啦!”
我们去乘公交车。我抬头找2路车的站台,她却带我上了4路车。我说:“改线路了?”她说:“我们先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子好不好?”我说:“我现在不想看房子,我想看你。”她把身子侧过来,脸冲着我说:“看看,看看看看!”我把头伸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她马上让开说:“大庭广众呢。”我说:“我不想在大庭广众看。”又悄声说:“我一个看,到处都看看。”她说:“有那么急吗?”我说:“想耍流氓,好久没耍流氓了。”她说:“那也要先看房子。它就像我的崽,我过一两个星期要去看一次。在麓城我都有套房子了,我呢,房子呢,有时候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对那套房子我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说实话还很别扭,它的存在是我的屈辱。可这屈辱我不但不能反抗,连表达出来都不行。再怎么说,房子在那里,是我们家的,我不能说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如果没有呢?不敢想。既然如此,就充不起男子汉。明知心中有个伤口,也只能对自己装着没感觉,装久了这装的也许就成为了真的。赵平平很兴奋地说:“怎么装修,买什么家具,怎么摆放,每一个细节我都想好了。去了这么多次了,能不想好吗?只等……”她看着我的脸色,就停住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说:“只等装修好了,我们就可以要孩子了,生一个小臭臭。”我说:“能不能过两年?这两年我要写博士论文,那是开玩笑的?没精力,没时间装修,也没精力和时间赚钱装修。”她说:“过两年?你以为两年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过两年我都快三十岁了,你呢?三十多了。我不想等那么久。我就是想住我自己的房子,生我自己的崽。我住学校宿舍四五年了,想去方便都不方便,住得要吐了。我就只有这点小小的愿望,每天我就想着这件事。”我说:“能不能什么时候你也朝天空望一眼,想想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无关的事情?还是个大学生呢,不算个知识分子!”她说:“我从来没吹嘘过自己算个知识分子。”又说:“天空望几眼望多少眼,那你只管尽情地望,地上的路你先走好。地上的路走不好,还摔到坑里爬不上来,那你怎么望,你?”我没做声,她说得也很实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曹雪芹,地上那么多路可以走,他怎么就不走呢?唉,我是俗人。
寒假完了我急着回学校准备论文开题。赵平平说:“火车票我去买,不相信你。”我说:“我自己去,你别管闲事。”她说:“也要让我对你有点信心吧!座票?”又说:“你开题完了回来指挥装修,你那四万我一分没动,再把我家那点存款的蔸子挖出来,这一年我又存了六千块钱,我自己工资存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我有点钱,我自己的钱存的。我这一年酸奶都没吃过一杯,你知道我最喜欢吃酸奶的。”我说:“神经鬼呢,少坐一次卧铺能吃多少酸奶!”她说:“你才神经鬼!少吃几次酸奶就可坐卧铺了。”我说:“真的你真的是神经鬼。”声音有点哽咽。这个女人,酸奶不舍得吃一杯,却一定要给我买卧铺。我不能对不起她,不能让她失望,我有责任,我得赚点钱。唉,也不知道自己景仰的那些人是怎么面对父母妻儿的。他们是神,我是一个人。没有办法,我是一个人。这既是分野,也是理由。
在回学校的火车上碰见了蒙天舒。那时快进北京站,我们这节车厢的厕所已经锁了,我赶快去另一节车厢,回来时看见一个人正费力地从行李架上搬下一个纸箱,我上去搭一手,不想是他。他说:“呵呵,是致远哦。”我说:“你也去北京?”他说:“我也来北京。”我说:“什么东西这么沉呢?”他说:“是有点东西。”我说:“等会我把书包拿过来,帮你抬一下?”他说:“你忙,我自己就行,一个人就行了。你的东西也沉。”我说:“我就一个书包、几本书。”他说:“我自己行,行的,一个人就行的。”我说:“那好。”心想:难道他带了个女孩出来玩?扫了一眼,下铺坐了两个女孩,神态很悠闲。
到了北京站我故意最后下车,慢慢地走,让蒙天舒先出站。到了出站口他竟在等我。我说:“你等谁,有车接啊?”他说:“我们这小萝卜头会有车接?在等你呢!要不我还是先去你们京华大学,有几个地方要跑呢。”上了出租车他抢着坐到前面买单。我问他跑什么,他说:“跑个项目。”又说:“童老板要我跑的,他现在当副校长了。”我说:“坐了电梯啊。”他说:“能力强呗。”童教授能力是强,学术能力强,公关能力更强,全国的学术圈子都打通了,自己也就成了那圈子中的一员,论文已经达到写一篇发一篇的程度,所有重要刊物的编辑都是他的朋友。我说:“你的潜能也不弱啊!”他说:“那怎么敢比?差得远的远呢。”也不知他是指学术还是社交。我说:“坐在家里搞学问就成了大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冯老师书生一个,我看他要在权威刊物发篇文章那都难了。”他说:“如今是做活学问的时代。死学问做着做着就把自己做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又说:“所以我要跑一跑。也不能空着一双手跑吧?那纸箱里是麓山特酿。”我说:“名酒呢。”他说:“还是应该买茅台的,实在太贵了,我那点工资拿不起。”我说:“神呢,童老板要你跑,要你掏钱?”他笑几声说:“跑那是童老板要我跑的,事情跟我有点关系。”这话说得含糊,我试探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叫你跑就叫谁出血。”他说:“那还是我出,这几滴血该我出的。”
到了京华大学,蒙天舒说:“要不我把东西放你那里?我下午到你们吴教授那里跑一趟,晚上去华北师大。”到了我的宿舍,他说:“要不你下午陪我去吴教授家?你知道他住哪里吗?我有份材料要他评审一下。”我说:“那肯定知道,我们几个同学去拜过年呢。”我带他去食堂吃了中饭,他倚在郁明床上休息了一会,说:“两点多了,要不我们现在就去?”看他提着烟酒,我说:“吴教授不抽烟的,酒也不怎么喝。”他说:“那送什么?只有烟酒通行天下,别的东西抱起一大堆,值啥?”又说:“其实烟酒也过时了,还不如直接点,想买什么他自己去买就是。”到了吴教授家楼下,我说:“你提着烟啊酒的,我就不上去了,怕吴教授不高兴。”
从吴教授家出来,蒙天舒说:“心里有点不安。”我说:“好话也说了,东西也送了,从麓城跑到北京,诚意也有了,够了。”他说:“说实话我申报了个优秀博士论文,评审委员的名单我也搞到手了,是童老板帮我搞到的呢。还不是想求各位大师支持一下?每个人送了两千材料审阅费,实在是太少了,很不安心。”我说:“评审费不是部里给吗?”他说:“那才多少?”我说:“你一个月工资有两千没有?没有。送了两千还不安?人家大教授没那么神呢。”他说:“那我还是不安,他们是名家,看事情的眼光跟我们不一样。既然跑了就要跑到位,这半吊子的,就可能白白地劳民伤财了。我想在你这里扯几千块钱,把下面的工作做得更到位点,心里踏实点。”又说:“回去就寄给你,我知道这是你的生活费,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取钱,去邮局寄钱。学校在搞集资建房,我钱都借好了,看来是集不成了,只好等下一批。”
蒙天舒去了华北师大,把剩下的东西留在我这里。晚上十点多他回来了,进门就说:“求人真的不是人做的事啊!”我说:“那难道是什么动物做的事?折一折腰是暂时的,头上有了光环是永久的,只要出了门头上有光环就可以了。”他说:“那不然谁去求人?刚才我在严教授家附近等着,等到天黑刚想进去,发现前面那个人也提了东西按门铃,就退到暗处等,又等了半天。竞争激烈啊,所以要在你这里扯点钱。”我说:“提烟酒的袋子里有红包,你告诉人家没有?人家明天烟酒送人了,还不知里面有东西。”他说:“没谁有那么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对他夫人说了有评审材料在那袋子里。进门把东西往那儿一放,像没那回事,把烟酒说出口就太俗!”我说:“他搞混了以为是别人送的怎么办?”他说:“所以要把东西和材料放到一个袋子里。”
第二天清早蒙天舒起来,赶飞机去成都。我说:“你资金那么紧张,就坐火车。”他说:“怕来不及,材料都到了人家手上,你赶过去人家评语写了票投了,那就崩溃了。”我说:“佩服你大气呢。”他说:“其实我对自己很小气,你看我抽烟抽过精装的没有?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抽得起好一点的烟。”
过了三个月我听到消息,蒙天舒的优博评上了。麓城师大文科的优博前一次还是五年前,文学院一个博士评上的。优博论文作者教育部给了二十五万研究资助,学校配套二十五万,破格评他为副教授,还补给他一个按教授标准集资建房的名额,这个名额也值几十万。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夜没有睡着,实在是太震撼了。第二天我请郁明到吴教授那里把蒙天舒的论文借来看了,第二章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改造而成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文字都重写了。到今天如果我自己的论文出现同样内容,那就成了抄袭。我几天都平静不下来,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王八蛋”在口里心里不知骂了几千声,唠唠叨叨骂得有些厌倦,最后也搞不清自己是在骂谁了。
又过了两个月,放暑假回家搞装修。消息传来,蒙天舒结婚了,闪婚。女孩是外国语学院的一朵系花。他长得矮点,又瘦精精的,眼光却超高,女朋友总谈不成。有人说,他当班导师,去学生宿舍,坐在哪个女生的床上都是很有讲究的,要漂亮女生的床他才坐。恐怕这也是他有特别强的前进动力的原因吧。学校特批那女孩留校,成绩排名靠后却补了个保研名额,成为了在职研究生,拿工资的。有年轻教师议论纷纷,童校长发话说:“还有谁能为学校争到这个荣誉,学校同等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