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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同宿舍的郁明是吴教授的弟子。吴教授多年来只招女弟子,还得有个长相,圈内的人都知道他对“养眼”要求甚高。这一年终于招了个男的,就是郁明。私下有人说是吴太太发飙了,也有人说郁明是有特别背景的人。
郁明的确很特别。他是北京人,很少住在宿舍。他不像我整天泡在书中,把学术看得重似泰山。他见我经常找与曹雪芹有关的书来看,就说:“数清楚曹雪芹有几根头发有什么用?在知识经济时代,最要紧的就是把知识变成生产力。”我说:“我本来对学问没什么兴趣了,在里面泡了一年多,觉得很温馨,又上瘾了。除了身体,最重要的就是学问了。钱我也很喜欢,那还是排在后面。身体排最前面,那是没办法的,没有它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也看书,都是古玩字画钱币鉴别方面的。我说:“你那么喜欢古玩,还这么辛苦来读博士干什么?”他说:“那个圈子内没几个博士,我顶着博士帽进去,那就是这个了,”跷起大拇指,“权威。生产力大大的,多多的。学问不变成生产力那就没有意义了。”我说:“应该说学问都变成生产力,那就没有意义了。”他说:“拿文凭找工作评职称那也是生产力,不然京华大学一个学生都没有了。我现在出席那些鉴定会,还只能给别人提篮子,弄点小菜钱。有张文凭就不一样了。还不是为了混碗饭吃?”我说:“一定要说混饭吃,那我也得在这里混,别的地方混不出存在的感觉。”他说:“现如今还有你这么想的人,奇葩呢。”又说:“要我安心做那些死学问,除非政府给我的工资翻十倍。十倍我都懒搞得。”事实上他的确也很有钱,开一辆奥迪车在校园里跑,车上的女孩子也经常换了人的。
知识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也可能选择另一种生活,这个我懂。可学问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信仰,我再怎么穷,怎么想钱,学问也是我心中的泰山。郁明的话我不能接受,可也没法反驳,不要文凭我会来京华大学吗?有一天我跟他说:“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那些字画瓷器?”他说:“你也有想法?唉,这一行是今天有一口就吃一口,明天没那一口就吃空气。你还是搞你的学问稳当。”
这期开学他在宿舍住了几天,说:“平时我不在这里,你要提高宿舍的利用率,也要提高自己的利用率,不要浪费资源。”我说:“我又没开奥迪,请人家吃餐饭是可以的,最好还是在食堂吃。”他笑了说:“那不会有人来,哪怕你是博士。”又说:“你老板的儿子考上了人大商学院你知道不?”我说:“好像听说了一点点。”他说:“他跟我们老板的女儿高中是一个年级的,不是重点班,成绩差一个档次,怎么也考上了人大?”我说:“可能是临场发挥好吧。”他说:“没听说过他临场发挥怎么好过。”见我不接话又说:“跟我老板的女儿考到一起去了,有点什么怪啊。”我猜他听到了一点什么,也可能是吴教授要他来问,就装糊涂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嘿嘿嘿。你不知道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有哪点怪。”他笑了说:“你不知道,嘿嘿嘿嘿。”本来我还想求他带我去看看那些古玩的,这样一来,就只能算了。
这天我在宿舍看王阳明的《传习录》。郁明进来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我说:“你记性蛮好的。”他说:“这是我唯一能背的四句。”又说:“这种书你真的能安下心来看?佩服,佩服。如今这世界上还真有把学问当回事的人。”我说:“我又不能鉴定字画,难道叫我整天看天花板?”他说:“有个创造生产力的机会,别人找我,我想让给你可能更好。”是山东一个搞印染的企业家愿出四万块钱请人写一部传记。我说:“怎么写一本传记才四万?还是企业家呢。”他说:“那你自己写本书,出版社还要收你三万呢。”我说:“能实事求是地写吗?”他说:“传记哪有那么实事求是的,何况是企业家的传记。”又说:“你觉得为难,那这单生意就给别人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谁叫我们住在一起,那不是缘分?”我说:“看着那生产力的面子,拍马屁昧了良心那拍也拍了,我不署名,署你的名。”他马上挥着双手说:“不敢掠人之美。那你就取个笔名。你同意了他安排你去青岛采访几天,预付两万。”
去了青岛一趟,回来了心里很憋气。郑老板出的是六万,郁明轻轻一掐,就掐走两万。杀熟啊,下得了手啊,有这么容易赚钱的吗?想赌气不写,实在也赌不得这口气,房子还等装修呢,明年还想要孩子呢。何况郑老板人也热情,奋斗精神也还是有的。我在那台破电脑上工作了两个月,采访来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材料无限膨胀,二十万字就出来了,书名是《从一个人看一种精神——郑天明传》。校对打印稿时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我自己都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连我都搞不清,世界上就没有人搞得清了,包括郑老板本人。郑老板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好的人啊!”这让我有一种恐慌,我看了那么多历史著作,是不是看到了历史的真相?我的天啊,幸亏我不是司马迁,哦,应该说幸亏司马迁不是我。如果反正没有真相,人一辈子,有必要那么认真吗?唉,不必认真,好好活着是真的。这样的想法让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年底的一天,郁明兴冲冲对我说:“又有一单,做不做?东北一个老板要写家族史,从他爷爷一路写下来,半个多世纪。这一次老板壮实些,这个数。”张开左手拇指食指比划了一个“八”。看到那个手势我心里就“怦怦”地跳,说:“可以啊。”又说:“你怎么舍得给我?”他说:“郑老板传记的打印稿他看了,很满意,点名要你。我上次拿了点中介费,这次还拿那么一点点,大头绝对是你的。有个行规在里面,我不拿点做个样子也不好。”我说:“嗯嗯。”他说:“上次两个月进四万,这次效率会高点。行的话你们签份合同。”我说:“写个这屁还签什么合同?上次没签也很好。”他说:“签了要他预付四万,你带回去过年,那不好些?”这次要写的是在鞍山开铁矿的孟老板,还开着炼钢厂。
元旦前我去了鞍山。孟老板请我吃饭,喝的是茅台。我说:“我喝不了酒。”他马上叫司机兼秘书许小姐去车里拿拉菲红酒,自己也陪我喝红酒,说:“我小时候读书被‘文革’耽误了,没有墨水,我最崇拜的就是有墨水的人。聂老师是博士,我就更崇拜了。”许小姐说:“咱们老板上学不多,读书还是读得多的。”孟老板说:“过几年公司规模更大了,我也想做一做企业文化,聂博士如果看得起,就来公司帮帮我,把这个事搞起来,各方面肯定比别的地方要好!”我有点飘飘然了,说:“承孟老板高看!”孟老板说:“也不是高看,水平是摆在这里的,咱们没文化,谁有文化咱们还是看得懂的。”许小姐说:“咱们老板是尊重知识的典范。尊重知识绝不像有些官员停在嘴上。”孟老板说:“聂博士把那么多书吃进肚子里,有儒雅之风,咱想学那也学不来啊!”
孟老板忙,请我吃了两次饭,把我交给小许。孟老板五大三粗,小许却是一米七的个子,水葱似的,走路带风。每次车停了孟老板坐着不动,等小许下了车过去开门。我心里想,大老板真的是大老板,太有艳福了。小许开了奔驰车带我去看矿山,说:“咱们老板爷爷手里就开着了,后来是国家的了,前年咱们老板把它买回来了。”回到市里说:“别看这么热闹,这里原来是郊区,咱们老板爷爷的铁厂就在这里。”
晚上在宾馆我翻看小许给我的一大堆资料,发现了一个问题,孟老板爷爷当年的公司叫“满洲制铁”,三十年代初开始,跟日本人合作了十多年。过了两天小许来看我,说:“中午咱们老板在银水宾馆请你,这就是鞍山最好的地方了。咱们把合同签了,预付款也付了,下午我送你去车站,软卧票买好了。”她见我不做声就问:“聂老师还有什么要求?”我说:“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她笑了说:“北京二外。”我说:“那也是个知识分子。这些资料你看过没有?”她说:“知道一点。”我说:“三十年代‘满洲制铁’那几年怎么写?”她很平静地说:“当年日本人对中国商人实行怀柔政策,让他们继续做生意,咱们老板他爷爷总不能把头往铜墙铁壁上撞吧。这个问题交给你去解决,反正是跟日本人斗争了那么多年的。”我说:“铁是能制造枪炮的啊!”她说:“咱们老板相信聂博士的智慧。”我说:“‘满洲制铁’那么大的名气,历史资料上都有的。”她说:“你写出来就是历史资料,别的历史资料没有人去看。”又说:“历史博士写出来的不是历史,那还要什么才是历史呢?”
我伸手把那些资料翻了一下,说:“这些材料是谁整理的?”小许说:“辽宁大学的一个教授。”我说:“他怎么不写?”她说:“他是东北人,不方便。”我马上对那个教授有了好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往钱眼里钻。我说:“这些材料你们老板看过没有?”她捂了嘴笑一笑说:“他没上过大学。”又说:“有些内容他知道,我也知道。”我说:“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拿给我看呢?”她说:“你反正会查到,咱们老板想把问题放在前面解决,不要签了合同,又来讨论这些问题,那大家都没意思,是不是?”又说:“可以做一点技术处理。”我说:“你们老板很自信啊。”她说:“因为他是老板,大老板。咱们老板说,历史是由强者来写的。”
小许的口吻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种挫伤,我说:“你觉得司马迁是强者吗?”她说:“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他是哪个朝代的皇帝?”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们老板他要办的事都能办成?”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事实本身。你说现在还有大老板办不到的事吗?我是说,大老板。”我拍一拍材料说:“这些东西都在这里了,我能把历史改了吗?”她说:“历史是一块铁?是一块铁也可以把它熔解了重新铸造,要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熔解,重新铸造。咱们老板就是干这个的,你们也是干这个的。你写出来就是历史,所以要投入这么多,请聂老师这样有权威的人来写。”
见我不做声,小许说:“可以再加一点辛苦费。”伸出左手食指:“给你一个整数,其中一半今天就可以带走。这是老板主动提出来的,他自己没什么知识,但非常尊重知识,也尊重有知识的人,这种尊重不像有些人停在嘴上。”我说:“这已经是一个震撼性的数字了。”她说:“因为有难度,才有这个数字,咱们老板他又不傻。”又说:“没有奇迹发生。”我笑了说:“许小姐的工资很可以吧。”她说:“当然,可以,也可以说很可以,是一般工人的这么多倍。”她双手比划了一下,我没看懂。她说:“您怎么知道我很可以?”我说:“因为你这么有光彩,”笑了笑,“没有奇迹发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她笑了说:“是的,是的,我又不傻。”我说:“你对自己有很深的理解。”她说:“是的,是的,这是女孩的本能。我还是可以的,这我自己知道。”又说:“你这个人看起来很文雅,其实很厉害的。”我说:“这正是我对你的感觉。”她说:“是的,是的,跟咱们老板学的。这我自己知道。”又说:“聂老师,我们今天需要一个结论,希望您能支持小许的工作。”我说:“让我想想。”她说:“那我去楼下等,半小时后打您的电话。”非常优雅地退了出去,在门口竖起食指示意:“小许希望得到这份合同的是您,又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工作,给小许一个面子,也让小许在咱们老板那里有个面子。”露出洁白的牙,朝我微微一笑。
小许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必须马上有一个结论。这么多钱,是我一辈子没见过的,也已经跟赵平平讲了,她已经都做安排了。我不写也会有人写,又不必署真名,怕什么?许小姐又要我给她个面子,这么漂亮的女孩,自己也实在很愿意让她高兴。如果不是牵扯到那段历史,怎么吹怎么捧,也昧了良心吹了捧了。唉,既然是吹是捧,那还管他怎么吹捧?按照蒙天舒屁股中心的观点,钱是我聂致远得到就行了,这就是意义;按照郁明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的观点,自己的知识要变成钱,这才是意义。
我掏出手机给许小姐发信息,信息写好了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感到一种压迫。突然想起辽宁大学那位老师,他真的是可钦佩啊!比起来自己就是人渣了。我写了,孟老板看了会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我爷爷是个多么好的人啊!我把信息改了说,我恐怕写不好。不等自己犹豫,就发了出去。发出之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可马上又想起赵平平,怎么交代?十万块钱没有了,像剜去了身上什么地方的一块肉。小许那么漂亮的女孩,也让她失望了。想起她刚才的微笑,我觉得特别对不起她。这样想着心情又沉重起来,有点希望小许上楼来劝我。这时小许的信息来了:“咱们老板说,那就不为难你了,这么为难你也写不好。”
我若有所失地躺在床上。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想着应该是许小姐打来的,一听是服务台,说已经十二点了,问我还续不续房。我马上下楼到服务台办退房手续,说:“不是说会续半天吗?”服务台小姐说:“金山矿业那边已经结账了,要续还得办个手续。”我心里骂了一声:“妈的,做得出,那么优雅的小姐她真的做得出。”办了退房手续我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希望着小许会把那张火车票送来。又想起前两天喝酒,自己都喝飘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简直是羞耻。等了一会突然省悟了,是自己太天真。“太现实了,太现实了。”我嚅动嘴唇唠叨着,搭公交车去火车站。一路上我不停看手机,希望着小许会来电话,或者发信息过来。到了火车站,收到了许小姐的信息:“聂老师,这都是老板的意思,我只能执行。您买到车票了吗?”我回信说:“买到了,谢谢惦记。”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到一张站票,在候车室等了七个多小时,又铺张报纸在车厢连接处坐了十个小时,回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