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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无声 正文 第十五章

所属书籍: 寒夜无声

    审讯室的木椅子不舒服,老扁坐在上面,不停地挪动着屁股,一动手铐就哗啦哗啦地响,他不耐烦地看向单向玻璃,说:“你们干啥玩意儿呢?快点审巴审巴得了。”

    这次审讯由沈队亲自负责,临进去前,宫浩跑过来,说:“沈队,您让我帮您做个记录吧。”

    沈队说:“不用,你伤还没好,快回去休息吧。”

    宫浩却坚持,说:“您就让我在旁边听一听吧,也是想和您学习学习。”

    沈队笑了,说:“咋突然这么上进了?”

    “也不能一直就这么混下去啊。”

    沈队还没松口,旁边的女记录员把笔记本电脑往宫浩手里一放,说:“正好我这几天得了腱鞘炎,一打字手就疼,辛苦你啦。”

    沈队说:“什么腱鞘炎,我看你化妆时手把不是挺利索吗,就是犯懒。”

    女记录员说:“我那也是被逼得没法,要是有人替我化妆,我也不自己化啊。”

    沈队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和宫浩一起进了审讯室。

    一进门,老扁就说:“可算来了,你们审犯人也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咋这么磨叽呢?”

    沈队板着一张脸坐下,说:“你严肃点。”

    老扁说:“你管我严肃还是嬉皮笑脸呢,交代时不和你们兜圈子就得了呗,我要是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你们不是又该气得拍桌子瞪眼睛了?”

    老扁说:“你都挨一刀了还没弄明白啊?我到现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啥好怕的?”

    宫浩说:“既然这么敞亮,那就别废话了,早点送你上路吧。”

    老扁说:“行,但我想先问个问题,就是等我死了,不管是被一枪崩了,还是犯病死在监狱里了,跟着我的那个孩子,你们打算咋处理啊?”

    沈队说:“找到他的父母,送回去呗。”

    老扁说:“我就是他爸,他是我亲儿子。”

    沈队说:“你别胡扯了,亲儿子你让他要饭去?”

    老扁说:“真的不骗你,不信你们去做亲子鉴定,他是我和一个疯女人生的,后来那个女的死了,我也一把岁数了,除了要饭也没啥能耐。”

    宫浩说:“亲儿子你还给他戴了个定位器?”

    “那玩意儿不是看他的,是怕他跑丢了我着急,再说了,就那个小手表能拴住他吗?他要是想走,摘下来随便一扔就没影了。”老扁晃了晃脑袋,好像挺得意,“警官,你说血缘这玩意儿也怪啊,那些捡来拐来的小孩,动不动就想跑,这自己的孩子打都打不走。”

    沈队说:“行了,别感慨了,如果他真是你亲儿子,没了父母的孩子,我们会送去福利院的。”

    老扁说:“这就对了,福利院有屋子有暖气,比要饭强多了。”

    “那现在可以交代了吧?”沈队说着把一沓资料翻开,推到老扁面前,“看看,这些都是你拐卖过的孩子吧?”

    老扁随便翻了几页,说:“是是是,都面熟。”

    沈队说:“那还能记清都是在哪儿拐的又是在哪儿卖的吗?”

    老扁一脸愁容,说:“这就太难为我了,都这老些年过去了,我还爱喝酒,脑子不好使了。”

    沈队说:“没事,你慢慢想,想起来几个算几个。”

    老扁就伸手去翻那资料,翻了几页就没耐心了,说:“这些孩子吧,有一部分是我买的,有一部分是拐的,还有一部分是捡的。”他指了指其中一个说:“你看这个吧,是我在那个哈尔滨的火车站抱走的,当时他妈跟个山炮似的买糖葫芦吃呢。还有这个也有点印象,是在妇幼医院后门那个垃圾堆里捡的,孩子有毛病,家里人就给扔了,我用了好几罐奶粉才喂活呢,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心还挺善的?”

    沈队冷笑一声,说:“你有时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那咱可没有,但比起那些抛弃孩子的爸妈,我还不算个坏人。”老扁叹了口气说,“警官,你看我说得对不对,每个人其实都不能凑近了看,凑近了看都挺吓人的。”

    沈队说:“你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快点继续交代。”

    老扁低下头,继续翻资料,一脸愁容,说:“还交代这些有啥用啊?2008年还是2009年的时候,你们把我的大院子连窝端了,这些孩子不是都救走了吗?”

    沈队说:“对,当年还从你大院里挖出好几具小孩的尸体。这个你也要交代一下。”

    老扁说:“那生老病死不是太正常了吗!死的那几个也都是本来就有病的,还有的是不老实,打了一顿没挺过去的。”

    沈队说:“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还记得身份吗?”

    老扁摇摇头说:“真不记得了,死都死这么多年了,记得也没啥用了。”

    沈队说:“对你来说是没用了,但对那些找了孩子十几年的父母们,这些很重要,他们盼了这么多年,总算把你抓着了,以为终于有孩子的下落了,他们要听的不是啥都不记得!”

    老扁说:“那我能有啥办法,我就是不记得了。你冲我发火,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我也还是不记得啊,我又不是在装疯卖傻不想交代。”

    沈队暗暗握紧了拳头,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可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宫浩给他点了根烟,说:“沈队,你歇歇,我和他聊聊。”

    宫浩又掏出丁唯珺小时候的照片,说:“这个人你还记得吧?”

    老扁说:“你啥记性啊?前几天不是都和你讲过一遍吗?这个小孩被那个变态杀人犯抓走了,我一开始以为死了呢。后来听孙警官说才知道,命大没死,跑走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冬天的没准冻死了,也没准被黑瞎子[1]舔了……”

    沈队听出不对劲,说:“孙警官?哪个孙警官?”

    老扁说:“你们刑警队还有几个姓孙的?就是小眯眯眼,爱吃鱼那个。”

    宫浩和沈队对看了一眼,他说的是孙大爷。

    沈队说:“你还认识孙警官?”

    老扁说:“那咋不认识?他在我这儿没少捞好处,不过也没少照顾我,要不是有他罩着,我那个大院子早就被端了。后来查得越来越严,他保不住我了,提前给我透露了口风,我这才跑走了,要不你们当年就把我逮住了。”

    沈队和宫浩听了这话,都有些震惊,互相看了看,都没吭声。

    “哎,现在那个孙警官咋样了?当上队长了没?他那人就是个官迷,有次喝多了和我嘀咕,说什么好像是因为没当上队长,心里憋着气,才走歪路的。”见两人不吭声,老扁说,“咋啦?他被双规啦?”

    沈队把烟掐灭,说:“这些都和你无关,别瞎打听,继续交代你的事情吧。”

    宫浩继续询问,说:“那这个小孩,你还记得是从哪儿弄来的吗?”

    老扁说:“记得,这个印象深刻。你给我根烟,我讲给你听。”宫浩递了根烟给他,给他点上,他抽了一口,轻轻地吐出,像抽事后烟般舒坦。他说:“当年咱们市里有条小粉街你知道吗?”

    宫浩摇了摇头。老扁看向沈队,说:“你知道吗?”

    沈队说:“痛快说重点。”

    “假正经,上了岁数的男人没有不知道的。”他又看向宫浩说,“那条街全都是理发店、按摩店、小啤酒屋啥的,家家亮着小粉灯,里面的女的一码色的小短裙,你这回知道是干啥的了不?”

    宫浩说:“知道,扫黄的地方。”

    “她就问我家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说是女孩,老婆生不出男的。她就说她有个小男孩,问我要不要。我问哪儿来的孩子,她说还能是哪儿来的,自己肚子里跑出来的呗。我问谁的种,她说冤种。我问她为啥自己不要了,她说本来以为自己能养,后来发现一个人带孩子太难了,她还想嫁人,也还想换个地方改头换脸做人,这孩子是个累赘。

    “我问这孩子没病没灾吧,她说刚会扎巴扎巴走路,一顿能吃一碗稀饭呢。我问她真舍得给我吗,她说不是白给,多少给她点钱。我问要多少钱,她说给个路费就行。我说火车吗,她说飞机。后来我也忘了到底给了她多少钱,反正她看我诚心要,就挺能磨的,最终也给了五千八千的。”

    宫浩说:“你知道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吗?”

    老扁说:“在店里大家都叫她娇娇,我有次不小心瞄到了她的身份证,好像叫什么刘洁心。”

    宫浩说:“哪三个字?”

    老扁说:“就是姓刘的刘,清洁的洁,心脏的心。”

    宫浩把这三个字打在电脑上,也记在心里。

    沈队也重复了一遍“刘洁心”,宫浩扭头看他,却发现他的脸色有了异样。宫浩说:“沈队,你咋了?”

    沈队说:“这个刘洁心我有印象,好像是1999年的连环杀人案里的一个死者。”

    老扁说:“啊?她死啦?怪不得后来我再也没她的消息了,我还以为她真的去外地了呢。”

    死了?宫浩的心里一沉,他看向沈队,说:“沈队,你确定是同一个人吗?”

    沈队长说:“我一下子拿不准,我让他们去翻翻资料。”

    很快,当年的卷宗拿了过来,刘洁心的照片被推到了老扁面前,老扁看了眼说:“是她,这脸上有个痦子,我记得清清楚楚。”

    宫浩听了这话,一瞬间心沉到谷底,丁唯珺的母亲死了,线索断了,她的计划才走到一半,便统统失败了。

    丁唯珺出院后又回到了酒店里住,宫浩去找她时,她还在那里写稿子,她说:“还差一点就写完了,折腾了这么一大圈,不能半途而废。”

    宫浩说:“我老舅的事我也知道了,我倒没啥波澜,那个年代刑侦技术有限,这种事好像也挺多的。哎,你最后照实写了吗?”

    “写了,但是用了个化名,看的人是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是谁。”

    宫浩就笑了,说:“挺好的,这么一来,你和我老舅都不为难了。”

    “可可也知道了吗?”

    宫浩摇了摇头说:“我老舅想等你的报道出来后拿给可可看,到那时再说,省得再把故事讲一遍。”

    “这样倒也是省事了。”

    两人说到这儿,话就说没了。宫浩看丁唯珺杯子里的水也没了,想给她倒杯热水,走到水壶边,却见里面也空了,就拧开一瓶矿泉水加进去,按下开关,等着水开。他背对着丁唯珺,说:“我们队里今天提审老扁了,你的事我也问了。”

    “他还记得吗?”丁唯珺语气里不能说没有希冀。

    宫浩最怕的就是这希冀,高处摔下的落空感,谁都不好受。但他又没有托住这希冀的能耐,欺骗在死神面前便成了助手,于是他犹豫再三,只好全盘托出,大珠小珠都落下,一五一十地让丁唯珺自己去数吧。

    丁唯珺听了,好久没动静,宫浩也不敢回身看,两人就那么静默地站着,午后的阳光落进来,有尘埃在光中飞扬。

    水壶啪的一声,跳闸了,水烧开了。这啪的一声,打破了沉默,两人都不能再拖延了,宫浩把热水倒进杯子,端到丁唯珺旁边,说:“你没事吧?”

    丁唯珺揉了揉脸,苦笑了下,说:“死了,看来老天早就做出评判了。”

    宫浩一下子听不明白——她口中的评判是对她还是对她的母亲?他只能安慰说:“其实也不只这一条路,可可说了,她会联系她能接触到的所有医院,帮着你找肾源的。”

    “我知道,我知道。”丁唯珺整理了一下情绪,起身打开行李箱,一件一件把衣服叠起来往里面放。

    “你要走?”

    “是啊,也不能在这儿等死啊,俞医生建议我先回深圳,一边做透析一边等肾源。”

    “也对也对,不能在这儿干等着,深圳那边的医疗条件毕竟比这边要好很多,你的单位也在那边,医保也在那边……”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已经慌乱地帮着丁唯珺在收拾东西。

    衣服一件一件地叠放,也没有几件,行李箱合上,这告别的序幕就拉开了,生死和离别向来都是匆忙的。

    丁唯珺是晚上的飞机,宫浩再次开着车去送她,夜色茫茫,雪也反射不出光。两人都沉默着,车子飞奔,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很可能就是永别了。

    两人心中都憋着很多话,可也都不知道对方咋想的,于是便也不知道先说什么。喜欢与不喜欢,爱与不爱,在生死面前,都变得缄默了,谈起来都是矫情无用。

    对两人来说,这一段时间,仿佛都是生命里支出来的一条小道,崎岖秀丽,但却轻易就走到了头。

    车子也很快开到了机场,车子一停,丁唯珺就要下车了。宫浩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到了那边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我这边会继续帮你找家人的,你母亲死了,那我就去找你父亲的下落,我不会放弃的,你也别放弃。”

    丁唯珺解开安全带的动作僵住了,宫浩的手就握了上来,暖暖的,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没道理的一句话,好像他对生死有掌控权力似的,这世上哪个人能说不让人死就不死?丁唯珺笑了一下,想打趣他几句,但不知怎么,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宫浩的手握得更紧了,说:“这几天突然一大堆的事情涌过来,我一下子缓不过神来,也挺蒙的,但现在我清醒了。和你认识这段时间,无论怎么样,我都是不后悔的,我也很感谢你,让我沉闷这么多年的人生,一下子有了光亮。关于你的过往,我承认我很庸俗,不够超脱,心里面确实有些别扭,但这都是属于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去努力克服,去想方法疏解,去校正自己的观念。我要勇敢面对他人的目光,更要坦诚面对自己。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只要想到你会离去,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了,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念想,我都受不了。我不骗你,这两天我偷偷哭过好几回了,所以我不再犹豫也不再纠结了,你别死,你千万别死,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宫浩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一滴滴砸在衣服上。丁唯珺侧过身子,抱住宫浩,也泣不成声,她说:“好的,好的,我们都不要死,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机场里,飞机起飞降落,离别与相聚都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小小的车厢里,一盏微弱的灯,两个渺小的人,被永存的寒夜包围着。但稍微细嗅,就能感受到,春天已经在遥远的南方悄悄登陆了。

    他们都忘了,寒流和春风其实也在同一片天地里。

    丁唯珺走进机场,宫浩开着车子往回走,虽是背道而驰,但夜路却越走越亮,他的心不再徘徊和摇摆,前路就是前路,笔直而坚定。

    快到市区时,他的手机响起,是他老舅打来的。宫浩接起,说:“老舅,啥事啊?”

    “把丁记者送走了?”

    “是,我刚从机场回来。”

    “刚才你们沈队长来找过我,我俩闲聊起丁记者的事情,她妈竟然也是那个丛文理杀的。”

    “嗯,是挺凑巧的。”

    “还有个更凑巧的事情。”

    “啥?”

    “她妈叫刘洁心,但这个名字是后改的,她原名叫刘敏春。”

    宫浩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丁唯珺采访王相佑时提到过。程松岩说:“这个刘敏春,就是当年被王相佑强奸的未成年女孩。”

    宫浩愣住了,脑子稍微一回弯,难道……

    程松岩知道他想到什么了,说:“从丁唯珺的年龄推算,她的亲生父亲很有可能是王相佑。”

    宫浩在巨大的震惊里也看到了巨大的生机,说:“那要赶紧做个亲子鉴定。”

    “那我去找王相佑,带点他的血或者两根头发回来,你快点给丁记者打电话,如果飞机还没起飞,那就让她赶紧下来,如果起飞了,落地就坐下一班回来。”

    宫浩一脚踩住刹车,给丁唯珺打电话,响了几声,竟然接通了。丁唯珺在那头说:“怎么了?我马上就要起飞了。”

    “你快下飞机。”

    “为什么?”

    “你爸找到了!”

    “什么?”丁唯珺随即反应过来,“找到了?”

    “对,找到了,你快下来,我现在掉头回去接你。”

    “他是谁?”

    旁边跑道的一架飞机起飞了,巨大的轰鸣声,堵住了丁唯珺的耳朵。

    半小时后,丁唯珺坐在宫浩的车里,听他说完了一切,然后彻底呆住了。她看了看宫浩说:“你能给我一根烟吗?”

    宫浩给了她一根,又帮她点着,她抽了一口,说:“人家都说杀人犯的基因会遗传,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成了杀人犯?”

    “你别开玩笑了,现在还没确定呢。”

    “那你说我该希望是呢,还是希望不是呢?”

    “当然希望是啊,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一点点的机会也要抓住不放。”

    丁唯珺把车窗摇下来,窗外的冷风一股脑地灌了进来,把她的头发都吹乱了,她把头伸出去,对着冷风说:“对啊,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还在这儿瞎矫情什么啊?”

    宫浩也点了根烟,说:“你的心情我理解,这个事情确实让人一时接受不了。”

    丁唯珺把头缩回来,理了理头发,说:“我以前总以为,没有什么是自己接受不了的事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遇到过了,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的亲生父亲竟然是……你知道吧,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可能是个流氓,可能是个赌鬼,可能是个老赖,但就是没想过竟然是个杀人犯!还他妈的变态,专门杀小孩,还强奸!还他妈差一点杀了我。然后我妈吧,也是个未成年,后来去当了小姐,还把我卖了……这都,这都是什么人啊!”

    丁唯珺双手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脸,几乎崩溃到欲哭无泪。宫浩把她手指夹着的烟拿下来,掐灭扔掉,然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这不怪你,都不怪你,你应该明白这道理的,我们这一辈子大多数的东西都可以自己做选择,但是就是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丁唯珺捂着脸用力点着头,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是我就是他妈的难受,就是他妈的硌硬!恶心!”

    宫浩说:“我理解,我全都理解,但如果我是你啊,如果他是我的父亲,也愿意给我捐赠肾源,而我俩也刚好能配型成功,那我就坦然接受。”

    丁唯珺侧过脸问:“为什么?”

    “因为就当是他还我的了。”

    丁唯珺疑惑地说:“还我的?”

    “对,还你的。”

    丁唯珺苦笑了下说:“对,还我的。”

    她又把头扭向窗外,抬头去看那夜空,星星漫天,闪烁了亿万光年,静默无声地把人间看了个千百遍。

    此刻仍旧静默无声。

    程松岩从刑警队那边,拿到了王相佑现在居住的地址,去之前,先和王相佑弟弟取得了联系,把大概的情况讲了一下。王相佑弟弟在外地出差,听了一切之后,一阵沉默,电话那头传来一片嘈杂的机场候机大厅的声响,好几个航班都要起飞了。王相佑弟弟再开口,鼻子竟有些发酸,他说:“真没想到,我哥哥还有可能留下个后代,佛祖还是慈悲。”

    程松岩没啥宗教信仰,但也知道他在感怀,说:“那就希望他也能配合检测。”

    王相佑弟弟说:“程警官,你能先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吗?”

    “为什么?”

    “我哥他最近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有点魔怔,有时忧郁,有时又有点狂躁,动不动就发火摔东西……我知道有个后代这对他来说是个好事,但我怕提到二春这个人,他又会被刺激到,所以吧,咱能不能在确定了孩子的身份之后,再想个啥不刺激他的方式告诉他。”

    “这没问题,那我今天去先随便找个理由抽点血就行了。”

    “那谢谢您了,程警官,等我回去请您吃饭。”

    程松岩没多客套,挂断了电话。

    程松岩骑着他的小电瓶车,一路到了郊区,这里新建了一家酒店,客房分布在林间的一座座小木屋里,王相佑被安排在单独的一座里,仍旧每日有护理人员照料。

    程松岩一边数着门牌一边往林子深处走,想着住在这林子里,除了环境好一点,和监狱好像也没啥区别。

    到了最偏僻的一角,再往里就没有灯光了,程松岩摘下手套,搓了搓冻得发麻的脸,把手套放进了车筐。他下车来到木屋前,看了看门牌号,就是这间,便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又敲了敲,还是没声音,可屋里的灯光却是亮着的。他纳闷,绕到旁边的窗口去看,拉着窗帘,看不见里面,再继续绕,又到一个窗前,这回窗帘露了条缝隙,他趴在上面使劲往里看,便看到王相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像昏迷了过去。

    他急忙拍了拍窗户,喊:“王相佑!王相佑!”可躺在地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他又用力拍窗户,却发现这平开的窗户竟没有锁,于是拉开跳了进去。

    一进去一股烟味就窜进了鼻子,他捂住鼻子,跑到王相佑身边,才看清地上有个铁盆,燃着几块木炭。程松岩蹲下身,试了试王相佑的鼻息,还有点气,便拖着他往外走,可刚拖了两下就觉得不对劲,身后一片明晃晃的,回头看,原来床旁边还有一盆炭火,那炭火已经把窗帘点着了。

    他拿起条浴巾,去扑那火,抽打了几下,火却因窗户开着,风一刮,越着越旺,噼里啪啦地就蹿到了屋顶。程松岩看着情况不好,便不去管那火,只拖着王相佑往外拉,人昏迷过去,和死人一样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拉到了门前,却见门把手被拆卸了下来,根本开不了门,他猛踹了两脚,还是踹不开。

    火势越来越旺,他又把王相佑拖到他刚进来的窗口,吃力地抱起他,想把他托到外面,可是一股烟呛进鼻子,他猛地咳嗽起来,抱着王相佑跪在了地上。他身子尽量贴近地面,喘匀了几口气,再使出全身的力量,挣扎着站起来,把王相佑一点点地托到了窗前,再一用力,王相佑整个身子翻了出去。

    他忍不住又狠喘了两口气,烟窜进喉咙,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想爬出窗户,可身体控制不住,脚也抬不上去,那浓烟混进了意识,他抓住窗框的手没了力气,一点点地往下滑,整个身子都往下滑落。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程松岩看着满屋子的火光,想起了1999年夏夜,那田地里的野火,也想起了2007年冬天,那平原里的浓烟。那些都是他人生里惨烈的时刻,也是被一堵高墙阻挡绕不开的弯子。他那时机巧,打了个洞钻了过去,又平顺地活了很多年,可后来才明白,其实心脏在那时就已经停跳,只是还想不通具体在哪一次,是野火还是浓烟?或是根本无须分清,一切事物的消散,都是在那过程里,一点一寸,烟尘四起。

    那晚,木屋酒店的工作人员看到林子最深处的火光,赶忙报了火警并前去救人。他们先拿着灭火器赶到附近,发现住在里面的贵宾王相佑已经越出了屋子,躺在窗外的荒地上。王相佑被抬到离火源远一点的地方后,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开始以为眼前的零落就是地狱,再清醒一点,才明白还是人间。

    这一次他一心想死,漫长人生早已无趣,疾病的消磨全是疲惫,他终于不再贪恋活着,死去或是一个新鲜的体验。他偷偷积攒了些炭火,点燃一把,等待死亡平静地抵达。他再不像当年,一心想着自救,刀抵在脖子上也硬拉回一条生路,可却再一次被人死死拽了回来,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消防员赶到时,屋子已烧得快塌架,他看着消防员从木屋里抬出了一具烧焦的尸体,那尸体佝偻着,像一只烤焦的山雀。他觉得那人应该是个保安,或是照顾自己的护士,却又觉得都不像。他看到木屋的路边,停着一辆电瓶车,前面的车筐里,有一副手套。那是副皮手套,看起来用了好多年了,手指头上的皮子都磨掉了。他想着,这人日子过得真紧巴,破成这样,也不舍得换一副新的。

    三天后,程松岩的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可可要把这幅手套放进他的棺木。这副手套是她刚上大学时,用自己打工赚的第一份钱买的,父亲拿到时一直说,挺贵的买这玩意儿干啥,可还是咧着嘴急着戴上,说这真皮的戴着就是软和,然后一戴就是这么些年,再不舍得换新的。

    可可把那副手套放进去,最后看了父亲一眼,那烧焦的身体已看不清容貌,她想多记住都记不住了,只能再往前想,想自己小时候,总是频繁地住医院,有次小年,本来是在屋子里睡觉,可醒来时却躺在了医院里。父亲双眼通红地趴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地说:“闺女对不起,闺女对不起,爸没能耐,爸让你遭罪了……”她伸手去给父亲擦眼泪,那眼泪滚烫滚烫的,怎么擦也擦不完……

    棺木合上了,可可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宫浩和张桂琴把她扶起来,她站不住,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把两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

    宫浩把张桂琴和可可带到休息室,两人这两天都累坏了,他们刚离开,丁唯珺便进来了,她戴着墨镜,给棺木旁放了朵花,看着遗照上程松岩的面容,墨镜后红肿的眼睛又红了。她冲着遗照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便退到一旁,隐没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

    前来吊唁的人,大多都是程松岩的同事,她站在那里,听到两个中年警察在身后闲聊。

    “这老程也够倒霉的,都调到户籍科去了还摊上这事。”

    “也不知道这能评上几等功?”

    “评什么功啊,又不是他该出的任务,顶多算个见义勇为。”

    “老程这人,这种事没少干吧?我记得前几年,咱们刑警队有个给灾区捐款的活动,他匿名捐了十万呢。”

    “都匿名的你咋知道?”

    “对外是匿名,那咱们内部拢账的人还不都记得清清的!”

    “嗯,倒也是……”

    两人聊到这儿,一个说:“哎,你看沈队也来了。”

    另一个说:“能不来吗?沈队当年就是被老程带出来的。”

    丁唯珺看过去,沈队在遗像前鞠躬,然后在和程松岩的姐姐聊着什么。

    身后那两人又说话了。

    “我咋没见老孙过来呢?他不是和老程一直关系挺好吗?”

    “你还不知道吧,老孙被带走调查了。”

    “调查啥啊?”

    “好像是调查当年和人贩子有交易的事情。”

    “啊?还有这事。”

    “骗你干啥,可是老孙脑子都那样了,能调查出啥来啊?”

    一个说话声就小了下来,嘀嘀咕咕,听不清了。

    丁唯珺听着两人的话,又把这些日子的采访里关于程松岩的部分回忆了一番,浮光掠影,人生几十年就摊在了纸面上,成败得失、善恶功过到此刻都盖棺论定了,只是投在每个人心上的部分,永远难有定论。

    她身体有些不舒服,蹲下身按了按腿,又浮肿了,她想出去找把椅子坐一会儿,刚要转身,就看到沈队长认出了她,径直朝她走来,三五步便到了身旁。

    丁唯珺看着沈队长红着的眼眶,叫了声:“沈队长。”

    沈队长说:“王相佑的血采集到了,已经拿着你的一起去做比对了,这两天结果就出来了。”

    “谢谢沈队长。”

    沈队长苦笑了下,说:“本来挺好的事,却没想到闹成这样。”

    “对不起,是我害了程警官。”

    “姑娘,你可不能有这想法,这就是一场意外。”他顿了顿,“非要追究的话,那也是王相佑,本来都要死的人了,还闹什么自杀啊。”

    丁唯珺点了点头说:“谢谢您宽慰我。”

    “行了,我要去执行任务,挺急的,不能再久留了。”他转身要走,临走前又看了眼程松岩的遗像,说,“老程,安心上路吧,你是个好警察。”

    就这一句,丁唯珺的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

    沈队长离开后,丁唯珺也来到了室外,转了一圈,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她刚才在里面没见到宫浩,此刻想打电话给他,想了想,又知道他肯定在忙,葬礼和婚礼一样,从来都不会井然有序,总是乱七八糟地忙叨。

    她便又收起了手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今天天气挺好的,冬日里难得阳光充沛,落在身上,添了点暖意。

    昨天主任给她打电话,催稿子的事情,她传了一张诊断书过去,主任吓坏了,批给她一个长长的病假。但随即,她又把写好的稿子传了过去,故事中,小福尔摩斯照旧,程松岩化名,自己的这一部分隐去了。主任回了个大拇指点赞的表情,便再没了消息,满意与否,他都被那疾病吓退,不会再叨扰她了。

    这么一来,她的这趟工作就算完成了,好与坏无法自行评说,但对自己的人生来说,这一趟却真的有如一艘空帆船,能满载些什么归去,也就快有了定数。

    她这么胡乱想着,就听到殡仪馆里传来女人的哭骂声,她急忙起身进去看,刚走到门边,就见张桂琴被宫浩拉拽着,但她还在使劲往前冲着,踉跄着,谩骂着:“你滚!你滚啊!我不想看到你!你害得我们家还不够吗?你怎么还不死啊!”

    丁唯珺顺着她谩骂的方向,看到前方一个枯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衣,鸭舌帽遮住了大部分的面容,可仅凭那露出的嘴和下巴,她也能认出来,那个人是王相佑。

    他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应该就是他的弟弟,他拉着王相佑,一边鞠躬一边后退,姿态里全都是虔诚的道歉。可可也哭着从里面冲了出来,她捧着一个布袋子,用力地砸向王相佑兄弟俩,吼着:“我们才不要你们的臭钱!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

    那钱滚落在地上,这回没有被风吹散,一捆一捆,捆得扎实,就如一堆砖头般,砸在雪地上,太沉了,谁都捡不起来。

    丁唯珺看着王相佑和他的弟弟离开,那回头的瞬间,他觉得王相佑看到了自己,因为他又努力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方向,就那一下,他的帽子被风刮走了,时隔多日,丁唯珺再次看到了他完整的五官。

    她的心一咯噔,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她突然发觉,自己和他的眉眼,竟真的有几分相似。

    王相佑有一种说不清的嘴角微微扬起的表情。

    就连这上扬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几天后,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一切的猜测都成了真相,丁唯珺的身体里,确实流淌着王相佑的血液。当结果尘埃落定的时刻,丁唯珺反而因内心长久的等待而没了波澜。

    接下来,王相佑答应了给丁唯珺捐赠肾脏,医院给两人进行了配型,也给出了可以移植的答案。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是霉运走到尽头时,是跌入谷底后,每迈一步,都往上走的否极泰来。

    手术前夜,王相佑主动约丁唯珺见了一面。宫浩带着丁唯珺到了王相佑病房的门前,丁唯珺竟和最初去采访他时一样,在门前踯躅着不敢进去。宫浩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说:“没事的,我还在门口等你。”丁唯珺镇定了几秒,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昏暗,只有一盏枯灯亮着,王相佑背对着门而坐,身前是漆黑的窗子。听到丁唯珺进来,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轻轻说了声“坐”。

    丁唯珺贴着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人生中几乎没有这样的经验。王相佑除了那一声“坐”,也不再吭声,两人之间的沉默,便在房间里蔓延,但这沉默里,又似乎掺杂了诸多的情绪,如山间的风声,呼啸而过,穿林拂草,却不见踪迹。

    沉默良久,王相佑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后,终于缓缓开口:“就当补偿你了。”

    丁唯珺没听清,说:“什么?”

    “医生说我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这次手术有可能就下不来手术台了,如果真的那样,这个肾就当补偿你了。”

    丁唯珺点了点头,心想,他这么想也好,都算清了,没有谁欠谁的。可她又在想他这话的前半句,如果没那样,会怎样呢?

    王相佑仍旧背对着身子,再没有说一句话,可能也在想着,如果没那样,会怎么样呢?会在生命强撑的最后一段,收获些俗世的幸福吗?自己在年轻时也幻想过那种生活吧?忙了一天,去学校门前接孩子放学;忙了一年,带着老婆孩子去暖和的地方旅游;忙了一生,儿孙绕膝过年时乐呵呵地发红包。

    他想着想着,在心里就笑了。

    丁唯珺看不到他的笑容,仍旧呆坐在床边,她瞄到床头柜上有本书,拿起来看是本诗集,她翻开看,其中有一页折叠着,打开那折叠页,有几行诗映入眼帘。

    丁唯珺看着这几行字,微微发怔,她扭过头去看王相佑,他仍旧坐在那枯灯下,背对着自己,也背对着全世界。

    这首诗,或许就是他这一生最后的判词吧。

    尽管我也把生命

    磨损至死亡,

    我带来的丑陋

    却比我存活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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