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头一天,日头直到偏西,阳光里才短暂有了些冬季的温存,如人迟暮时的回心转意,都是不能抗拒的心意。
丁唯珺坐在出租车后座,头靠在车窗上,那日光就落了半身。车子离开殡仪馆,回到城区里,新的一年在偶尔的鞭炮声里已悄然而至,却和昨日种种也没什么分别,人们仍旧行色匆匆,在这小城里熬过年年岁岁。
刚刚在殡仪馆里,张桂琴讲完那过往的一切,然后诚恳地看着她说:“丁记者,我把知道的都和你说了。”
丁唯珺知道,张桂琴是在等待自己的裁决,她本不用如此被动,但她又坚信听完整个故事后自己能够理解或产生共情。
张桂琴又说道:“老程他被折磨了好多年,虽然也受到了内部的处罚,但他自己一直没能从这事里走出去,每年全金龙的忌日,我都陪他去上坟扫墓,他妹妹我们也一直在照顾着……”
丁唯珺说:“我理解程警官的心情,这件事听起来,也不像全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说得是啊,那么多比他官大的领导呢,判不判一个人死刑,也不是他能全说了算的。”
丁唯珺脑子绕了个弯,试着去猜测:“所以你不想让我写出来,是怕得罪其他领导?”
“不是不是,这些年大家一直不太提这事,其实就是想保护老程的名声。”张桂琴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是啥名声,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害死过人。要是你这一报道,不是把他的老底都抖搂出来了吗?在这小地方,他还咋活下去啊?还有,孩子们要是知道了,得咋看他啊?”
丁唯珺明白了,一个小城里,一名失意的老警察,他人的目光,孩子们的评价,都是千万斤重的枷锁。他们藏着掖着,却又是为了保护好这些枷锁,怕没了这些重量,人就变得像云,轻飘飘的,容易飞走了。
丁唯珺最后没有给张桂琴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说了句:“我理解,全都理解。”
张桂琴却已当作丁唯珺答应了不提一句,她说:“我就知道,丁记者,咱们没冤没仇的,你不会来害我们家。”
丁唯珺知道这话是反复提点,确实无冤无仇,她却苦苦追问,人家出于善意或信任,说了全部,最后却只能被动地等待她的审判。不谈工作性质,不谈职业理想,不谈因果逻辑,只谈人情,她与他们确实无冤无仇,何必让他们好多年终于平静下来的生活,再起烦恼呢?
她在出租车上想着这一切,答案已渐渐清晰了,本来从采访的一开始,就扭曲了原路,谈什么职业操守和准则都是玩笑,自己此刻还有啥好坚持的?在小福尔摩斯上,不是早早就做了退让吗?
她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黑白分明、底线清晰、道德纯粹的人,可不知不觉中,就和被自己采访过的人一样,变得界限模糊。人情难为,对错难分,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人间吧,每个人都活得半人半鬼的。
她想到这里,突然就想去那栋“鬼楼”看看,便询问司机是否知道那里,司机是个小年轻,说没听过,要打听打听,一连拨了好几个电话,才从一个老司机那边问到。司机掉了个头,说:“那地方我们年轻人还真很少知道,你看着也不大,咋知道那地方的?”
丁唯珺不想多讲,只说:“去那里找人。”
司机说:“哦,那要找的人应该也年纪挺大了吧?”
丁唯珺点了点头,却想着,其实人不分年纪大小,只有被岁月记得和忘记的区别。
到了“鬼楼”附近下车,丁唯珺盯着那两栋房子,慢悠悠却也近乎小心翼翼地迈进去,那二楼活动室的麻将声,隔了这么多年,仍旧清脆地传来。她顺着那声音要上去,可刚踏上第一个楼梯,就看到有人从上面下来,细看一下,竟然是程松岩。
程松岩也看见了她,挺吃惊的,先开口了:“你咋来这儿了?”他问完才意识到,或许她已经探访到了全部。
丁唯珺有种被无声拆穿的尴尬,说:“哦,哦,我就是好奇来转转。”
“没啥好奇的,都是苦难的人,别打扰他们了。”
丁唯珺明白他在说什么,退回了脚步,也是下意识地问:“那程警官,你来这儿做什么?”
“这不是元旦了吗?我给全金凤送点东西。”
“她还好吗?”
“有啥好不好的,就那样吧。”然后他顿了顿,“丁记者,咱俩找个地方坐一坐呗,我有话和你说。”
丁唯珺不知道他要讲什么,但无论讲什么,她都应该点一点头。
两人并肩离去,仍旧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吵到打麻将的那一群人。
楼上,全金凤又自摸了一把,笑着收钱,仍旧是烫着大卷发。她比十多年前老了很多,岁月谁都没有放过。旁边的女人说:“金凤,我看着那个警察又来给你送东西了,放门口就走了。”
全金凤说:“是,这些年都这样。”
女人说:“他年年给你送东西,你心里是不是能好受点了?”
全金凤摸了一张牌,没啥用,随手打了出去,说:“我好受不好受不重要,他就是图自己能好受点。”
这话也不知别人听没听见,反正是没人接话,那牌就继续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在这屋子里,新的一年和旧的一年,向来没有区别。
程松岩和丁唯珺找了家咖啡馆坐下。程松岩不习惯喝咖啡,就只捧了杯热水,暖着那冻僵的手。
丁唯珺喝了两口热咖啡,从一整天的恍惚里回过了神,说:“程警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去找你桂琴阿姨了吧?”
“是的,她应该都跟您说了吧?”
程松岩点了点头:“说了,给我打电话都说了,你去找她问王相佑的事情,其实也是我的事情。”
“程警官,其实这事您不用再找我聊的,我都想好了怎么把采访圆过去,不会影响到您的声誉。”
程松岩愣住,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他说:“怎么圆?”
“很简单啊,就说王相佑戴罪立功,指证了另一个杀人案的凶手就可以了,至于另一个案子是什么,都没关系,我采访的是王相佑的案子,只要把这个案子讲明白就行了,其他的都可以划水划过去。”
程松岩想了想,没想到可以这么轻巧地处理,他突然笑了,是很释然的笑,但那笑里也有自嘲。他喝了口水,说:“丁记者,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我知道你桂琴阿姨肯定求过你,你这么做当然也因为和宫浩的关系,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应该谢谢你。”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我今天找你来坐坐,其实并不是想阻拦你写出真相,而是想请求你写出真相。”
丁唯珺被搞糊涂了:“为什么?前几天我问这件事的时候,您不是还不愿意说吗?”
“是,前几天我还没想明白,也不是前几天,是这些年都没想明白,也因为没想明白所以一直在这件事里走不出来。但你那天旁敲侧击地问过我之后,我这些天就一直琢磨这事,才发现我就是因为不敢提这事,这些年都过得拧巴了。有回我和你桂琴阿姨去看电影,是个警匪片,里面有个警察冤枉了个好人,影院里的观众就在小声骂他,那些嘀嘀咕咕的话就像故意往我耳朵里钻似的。然后我整个人就不自在了,就像他们是在骂我一样,然后我借口去洗手间,逃了出去。”程松岩喝了口水,继续说,“还有可可上初中时写作文,写我的爸爸是个优秀的人民警察,那篇作文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她拿回来和我显摆,我却因为心虚发了无名火,把那篇作文撕碎了……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
“您的心情我理解,所以越这样就越不想让别人提,对吧?”
“是,以为不提就等于没发生。可后来发现,这就是在自己骗自己。”
“那您现在是想通了?”
“是的,我今天去看全金凤之前,去看了看孙警官,你和宫浩应该也去看过他吧?就是那个脑子摔出了问题的老头。”
丁唯珺点了点头说:“是的,他一直拿着支笔在画圈圈,宫浩说这是学达·芬奇画鸡蛋呢。”
“嘿,画什么鸡蛋啊,那是在画圆周假设理论呢。当年我用这个方法抓住了全金龙,虽然抓错人了,但却因为这个当上了队长。这可能一直是老孙心里的一个坎吧,要不是这个圆圈,没准他就当上队长了。但这话他跟谁都没说,这些年也都没提过一嘴,就一个人憋着。现在脑子摔坏了,不受控制了,就开始画圆圈了。”
“所以您不想像他那样?”
“对,一直被一件事憋着,太难受了,我不想到老了,脑子不好使了,还被这事折磨着。”程松岩顿了顿,把头扭向窗外,窗外路滑,一辆车追尾了另一辆车,小摩擦,交警在处理。
程松岩仍旧看着窗外,说道:“我刚开始当警察的时候,是为了解恨。但也不光是解恨,我也一直告诉自己,要做个好警察。”他转过头来,冲丁唯珺笑了笑,说:“好可惜,最后还是没做成。但你如果把王相佑的事情写全了,我不是好警察这事就盖棺论定了,我也就能松一口气了。”
“那您不怕别人的目光吗?特别是可可的、宫浩的。”
“他们早晚会知道的,现在这时候正好,不早不晚。”
丁唯珺理解地笑了笑,喝了口咖啡,已经不热了,有种温暾的苦涩。
那天,丁唯珺和程松岩在咖啡馆又坐了一会儿,程松岩先离开,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开一合的门外,那背影有了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那轻松也传到了丁唯珺的心里,她这一次不用抉择了,程松岩用自己一辈子的名誉为她做了决断,这太贵重了,她不敢不收。
她抱着这份心境回到了酒店里,打开电脑还没开始写,就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她走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小便,再起身又看到马桶里猩红的血,小时候的噩梦重现。她要按冲水键冲走这猩红,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之后是乏力和晕眩,然后整个人栽倒在了地上。
绥芬河,边境小城,一入夜,气温就低于零下二十摄氏度,霓虹灯的灯光也因这寒冷而显得清亮了许多,满街的俄语招牌和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恍惚间,会错觉是走在异国的路上。
宫浩和另外两个警察到了后,先和之前提供线报的人碰了个头。线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姨,倒腾俄罗斯小商品的,常年中俄两头跑,这两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不能出去了,但好在能发快递,生意也没太耽误。她两年前去俄罗斯进货时,见过一次老扁,前段时间,又在这绥芬河的大街上见了一回,他在路边要饭,挺狼狈的,估计是在那边混不下去回来了。
宫浩让大姨现在就带路去找老扁,大姨却说:“找不着,这几天都没见着。”
宫浩说:“元旦休息啊?”
另外两个警察大笑,一个说:“乞丐还过节假日呢?”
大姨说:“这人贩子咋还沦落为乞丐了呢?我看电视里人贩子不都挺赚钱的吗?”
宫浩说:“有一种人贩子,专门拐小孩来做乞丐。”
大姨说:“那是够缺德的,还不如卖给一个好人家呢。”
宫浩说:“大姨,你这三观也不对啊。”
大姨说:“我寻思这样孩子不是能少遭点罪吗……”
虽然一时没了老扁的下落,大姨还是领着三人去了小商品街,指着一个花坛,说:“当时就是在这儿看到老扁的,一脸的大胡子,看起来就挺苶的,旁边还跟着个小男孩,看起来也就八九岁吧,那小孩不会就是被拐的吧?”
宫浩点了点头说:“当然很有可能。”
其中一个警察打了个电话,说:“联系了当地的派出所,明天会派人来配合一起寻找,今天就先休息吧。”
三人就去了家快捷酒店,开了个三人间,房间挺简陋的,但暖气还挺足。宫浩躺在靠窗的床边,开了一路的车,想着眯一会儿,临睡着前给丁唯珺发了个消息说他到了。还没等到那头回,他就睡了过去。
宫浩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看两个同伴还在睡觉,呼噜声一个比一个大。他起身站在窗边,点了根烟,看窗外街灯闪烁,又看了看手机,才晚上七点多,却有种深夜的感觉了。丁唯珺还没回消息,他想着可能是有事在忙吧,晚上睡前再和她视个频。
他抽完那根烟,有点饿了,也没叫醒那两人,就穿衣服下楼找吃的。绥芬河最有特色的就是俄罗斯餐厅,宫浩沿街走了一阵,也看不懂俄语,所以没啥好区分的,就蒙头钻进了一家。一进去他有点愣住了,里面客人和服务员没有一个中国人,靠窗的位置,一群老毛子男的在咋咋呼呼地喝啤酒,看起来醉了,挺不好惹的。
宫浩本想扭头换一家,但服务员叫住了他,说:“大哥吃点啥啊?咱家啥都有。”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宫浩听着这话从一个俄罗斯小姑娘嘴里冒出来,就觉得挺有意思,便没走,坐了下来。他点了罗宋汤和大列巴面包,还有几个小菜,味道都挺正,还要了杯扎啤,那酒劲比瓶装的大很多,一杯全喝下去,竟有点晕晕乎乎。
结了账出餐厅,身上热乎了很多,夜晚也没那么冰冷了,整个城市的异乡感却重了许多,他手插在兜里,脖子缩在衣领里,沿街随便逛逛,想着也买点俄罗斯小玩意儿,回去送给丁唯珺。
他闲逛了一会儿,在街边的小店里,买了个俄罗斯套娃钥匙扣,出来后一边走一边琢磨,一个娃套另一个娃,里面是男的外面是女的,还挺好玩。
他继续闲溜达,没有方向,也没有地图,只往灯火通明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就来到一家酒店门前,抬头看,还是家国际酒店,整个酒店的墙体都散发着明亮的光。他立在那门前,耳朵冻疼了,觉得不能瞎转悠了,掏出手机想找找回酒店的路,可刚掏出手机,就觉得不对劲,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他机警地一抬头,便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穿得破破烂烂,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手机,那眼神像是要抢。
宫浩急忙把手机收回了口袋里,说:“你干吗?”
小男孩眼神里的凌厉没有了,瞬间变成一副凄苦表情,说:“叔叔,行行好。”然后他亮出一个布袋,里面有些零碎的钱。宫浩愣住,想起老扁也带着个这么大的男孩,猛地紧张起来。他四处看了看,并没有老扁的身影。
男孩以为宫浩没零钱,又亮出了胸前的二维码,说:“叔叔,扫一扫吧。”
宫浩看着男孩那手背,生满了冻疮,说:“你就一个人在这儿要饭?”
男孩点了点头,宫浩说:“大人呢?”
男孩说:“用不着你管,不给拉倒,抠门。”
男孩转身就走,宫浩伸手去拉他,只拉到了衣袖,袖口里露出一个小电子手表,类似小天才电话手表那种。男孩说:“你要干啥?”
宫浩松开手,说:“我扫一扫。”
宫浩转给他十块钱,小男孩就走进角落,那是酒店门前一处背风的地方,他蹲在那里,等下一个路人。
宫浩走进酒店,在大堂里坐下,透过旋转门,正好能看到小男孩。刚才他本来是想把这孩子带回去审问的,但看到手表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如果这个孩子真和老扁是一起的,那老扁肯放心让他一个人出来乞讨,又不怕他逃跑,一定有什么监控他的方法,那个手表极有可能有定位功能,或许还能通话和监听,他不能轻举妄动。
宫浩在酒店大堂坐了一个多小时,酒店的人来询问过他几次是否要办理入住,他都谎称在等人,一连喝了好几杯热茶水后,他看到那小男孩离开了。
宫浩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小男孩提着布袋,一路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路过卖烤地瓜的,张口就管老板要一个,老板看他可怜,给了个最小的,他连皮都没扒就囫囵地吞了下去。
吃过地瓜男孩继续往前走,一路走到背巷子里,霓虹灯渐渐少去,路灯也不似刚才那么亮了,寒夜也因寂静凸显出来,那小孩拖沓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着。
宫浩悄悄地跟在后面,不敢大声喘气,却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冰滑了一跟头,摔得后腰生疼,但也咬着牙忍住,只闷哼了一声,便爬起来,又跟了上去。
那小孩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头看了看,没看到人影,又往前走,走了三五步,又回过头。宫浩看他这么机警,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又往墙角的阴影里躲了躲。他再几次回头张望,确定没人跟着自己后,才在一户平房前停下脚步,敲了敲那木门,好像还有暗号,三重两轻。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还伴有另一个男人的咳嗽声,小男孩闪身进去了。
宫浩觉得那人肯定就是老扁,急忙给两个同伴打电话,告知地点,让他们速来。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木门,耳朵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
那小男孩管男人叫“老舅”,说:“今天天冷,没要到多少钱。”
男人还是一直咳嗽,说:“过两天病好了,带你换个地方。”
男人问他:“吃饭了没?”
小男孩说:“吃了个烤地瓜,没花钱,要来的。”
男人说:“那再去煮包方便面吃,加两个鸡蛋。”
小男孩很兴奋,问:“真的吗?”
男人说:“今天是元旦,也给你过过节。”
宫浩听到这儿,就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了,他又往门边贴了贴,试图通过门缝看看里面的情况,可眼睛刚贴在门缝上,就看到门缝里面贴着另一只眼睛。宫浩吓了一跳,急忙后退,门从里面就打开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凶狠地盯着宫浩,问:“你是谁?”
宫浩急忙胡诌:“这不是王雪蓉家吗?看来是找错了。”
他嘿嘿一笑,要走,小男孩却走了出来,说:“老舅,这人刚才给过我钱。”
大胡子男人立马露出凶相,眯眯着眼睛看着宫浩,说:“你到底是谁?”
宫浩心里已经确认这人就是老扁了,也知道自己忽悠不过去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虽然凶神恶煞体格健壮,但还在病中,比画起来自己应该能有胜算。他便挺了挺腰板说:“你就是老扁吧?我是警察,跟我走一趟吧。”
男人一愣,说:“好啊。”随后他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迅速地捅向了宫浩。
宫浩猝不及防,只感到腹部一霎冰凉,心想:完了,俄罗斯套娃给不了丁唯珺了。
元旦这天,正好可可和几个要好的同事都不值夜班,大家就商量着晚上一起出去玩,吃点烧烤再去唱唱歌。可可想着丁唯珺自己在酒店里怪没意思的,就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玩。
信息发过去,半天都没回复,她就再打电话,可还是半天没人接。可可心里嘀咕着,这是在忙啥呢?于是一下班,她就让同事先去占位置,自己直奔丁唯珺的酒店,敲了半天门,还是没开。她寻思,这人是趁着自己哥不在偷跑出去找别人玩了?下楼到酒店前台一问,前台说下午的时候人回来了,没看见再出去过。
可可这下纳闷了,又觉得有点蹊跷,便让前台帮着把门打开,推门进去,房间里没人,要开门进洗手间找,往里推门,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又使劲推了两下,推出条缝隙来,看到挡住门的东西,是丁唯珺的腿。
可可一下子慌了,叫来保安帮忙,把昏倒的丁唯珺送进了医院,她守在急救室门前,急着给她哥宫浩打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听。她握着电话在急救室门前打转悠,同事的电话打来说:“可可,你死哪儿去了?咋不见人影了?”
她应付了两句挂了电话,手机就没电关机了,在手机屏幕黑下去的一刹那,心里突然就升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绥芬河人民医院,灯火已深,急诊室里传来杀猪一样的号叫声。
医生正在给宫浩处理伤口,伤口不深,但也要缝几针,医生扎下去一针,宫浩就号叫一声。医生说:“我不是都打麻药了吗,至于这么叫唤?”
宫浩说:“你那麻药打得太少了,现在针儿针儿地疼!”
旁边一个陪同的警察忍不住笑了,说:“行啦,疼点就疼点吧,捡回一条命不比啥都重要。要不是我俩及时赶到,把那个老玩意儿按在地上,你这肚子说不定还得被捅几个窟窿呢!”
宫浩说:“是是是,是多亏了你俩及时,你俩平时干啥都和大姑娘似的,慢腾腾的,这一次算是最痛快的了。不过也多亏我自己衣服穿得厚,要不然那一刀也得给我捅透了。”
医生说:“还多亏你平时啤酒喝得多,这啤酒肚,也帮你挡了一两公分。”
三人闲说着,宫浩的注意力也就被分散了,很快几针就缝好了,贴上纱布,医生让过十天左右来拆线。宫浩说:“我来不了了,明天就回家了。”
医生说:“那咱俩这注定就是只缝不拆的缘分了。”
陪同的警察说:“咋的?你们两个大男人缝针还缝出感情来了?”
宫浩说:“你咋那么贫呢,啥玩意儿都往这上面扯,人家医生就是玩点文字游戏。”
医生说:“对,我值班时闲着没事就自己玩成语接龙。”
宫浩说:“那你这玩法也真是别出心裁。”
“裁,财,财源广进,进,进退两难……”医生一边嘀咕一边端着装剪刀纱布的盘子走了。
陪同的警察又忍不住笑了,说:“真是啥奇怪的人都有。”
宫浩也笑了两声,可一笑伤口就扯着疼,他站直了身子,小心地往身上套衣服,问:“那个老扁现在弄哪儿去了?”
陪同的警察说:“弄这块的派出所去了,那个小孩也一起送进去了。这儿的派出所说了,明天派辆车,再派两个人,帮咱们一起押送回去。”
宫浩点着头,费劲巴拉地终于把衣服都套上了,说:“挺好的挺好的。”
陪同的警察说:“这回你算是立大功了,小福尔摩斯沉寂多年可算又出山了。”
宫浩说:“啥小福尔摩斯啊,现在是老玩意儿了。”
那警察被逗得大笑,说:“你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还比我小两岁呢。”
宫浩说:“哎,我手机是不是在你那儿呢?”
“对对,帮你收着呢。”那警察说着把手机还给宫浩。
宫浩接过来,看有可可的未接来电,就拨了回去,却听到对方已经关机。他又看了看信息,丁唯珺还是没回,他就拨过去电话,响了一阵,没有人接。他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就给程松岩打了个电话,程松岩说:“今天元旦,可可和同事聚会,好像还要叫丁记者。”
这么一说,宫浩放心了,可可带着丁唯珺出去玩,没准喝大酒都喝多了。程松岩又问了几句他这边的情况,他简单讲了讲,把自己受伤的事隐瞒了,便匆匆挂了电话。
陪同的警察要带着宫浩回酒店休息,宫浩却说:“我想去趟派出所,见见老扁。”
陪同的警察说:“你着啥急啊?明天带回去有专门的人审呢。”
宫浩说:“没事,你别管了,你自个儿先回酒店吧,我去去就回。”
宫浩出了医院,拦了辆出租车,便直奔派出所。到了那里,他和值班的警察打了声招呼,往里走,就看到一个房间里,小男孩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已经睡着了。在隔壁的房间,老扁坐在地上,一只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正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
宫浩拉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他听到拖椅子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看到宫浩,很轻蔑地笑了笑,说:“你没死啊?”
宫浩说:“就你那手把[1]还想捅死人呢?就擦破点皮,还没到医院呢,伤口就长上了。”
“你倒是挺幽默。”老扁笑了笑说,然后看了看宫浩,“你有烟吗?能给我一根吗?”
“烟那不是有的是吗,你看这一盒,还满着呢。”宫浩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然后抽出一根,自己先点着了,“给你可以,但我得和你打听点事。”
老扁说:“啥事啊?这么着急大半夜跑来问我,等我被你们押回去,那不是啥事都可劲问?”
“问你你就都招啊?”
“都被你们逮着了,那小孩就在隔壁呢,人赃并获,也没啥好抵赖的了。”
“那拐卖妇女儿童,案子多的话,可是要判死刑的。”
“判就判吧,这些年东躲西藏也累了,再说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咋啦?你得病啦?”
老扁被问烦了,说:“得啥都和你没关系,有啥问题想问就问呗,怎么这么磨叽呢,跟个老娘们儿似的。你到底给不给我烟抽?”
宫浩有点尴尬地说:“妈的,好心和你唠两句,你还来脾气了。”他抽出根烟塞到老扁嘴里,拿打火机给他点火。
“你他妈对准点,都烧着我胡子了。”
“我他妈是故意的。”
烟可算是点着了,老扁深深吸了一口,很享受的样子。宫浩掏出手机,亮出丁唯珺弟弟的照片,说:“这个小男孩你还记得吗?”
老扁眯着眼睛瞄了一眼,说:“记得。”
“你看仔细点,别看错了。”
“这有啥看错的,我把他养大的还能看错?”
宫浩愣住了,说:“你啥意思,啥玩意儿就你把他养大的?”
“就是字面的意思呗。”
“那后来呢?他人去哪儿了?”
“跑了。”
“啥时跑的?”
“跑走十来年了。”
“你说具体点。”
老扁想了想说:“好像是2007年,刚过完春节就跑了。”
“咋跑的?”
老扁突然就笑了,说:“妈的,这事也巧,那年咱们那儿不是出了个杀小孩的人吗?他就是被那个变态拐跑的,后来听说命大,逃出来了,就再也没影了。”
宫浩听到这儿,彻底蒙了,这和丁唯珺讲述的版本完全不一样,丁唯珺说的是弟弟逃出来后被拐走的,从此没了音讯。而老扁的意思是,他养了弟弟好多年,遇到王相佑后,弟弟才逃跑的。这两个人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换一个说法是,到底谁在说谎?又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老扁此时说的话,都是死到临头而放弃挣扎的言语,那必然是更趋近于真相的。所以,难道是丁唯珺在说谎?那她说谎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一下子脑袋有些乱,想不出个头绪了,十几年前的迷雾,一下子都笼罩在了他的头上。
老扁看不出宫浩的心绪,还陷在当年的回忆里,他又抽了口烟,悠悠地说:“真他妈好玩,听说那个变态专门奸杀小女孩,但最后却拐了个小男孩,不过那个小男孩,长得确实像个小女孩,说话从来都细声细语的……”
此时,宫浩的手机响了,是丁唯珺的来电,他走出派出所,站在街道边接起,刚说了声“喂”,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可可的声音。宫浩问:“怎么是你?丁唯珺喝多了?”
“什么喝多了啊,丁姐她昏倒了。”
宫浩紧张了起来,说:“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昏倒了?”
可可把经过大概讲了一遍,说她刚拿到丁唯珺的手机,看到有未接来电就拨了过来。
“那现在人怎么样了?”
“人没啥事了,但还在睡着,具体什么原因,还要等进一步的检查。”
“行,那你好好陪着她吧,我明天就回去了。”
宫浩要挂电话,可可说:“哥,你先别挂电话。”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哥,刚才我们医院的医生,给丁姐做了个初步的检查,发现了点问题。”
“啥问题?”
可可还是犹豫,说:“这事那医生只和我说了,没和任何人说,我们没乱透露病人的隐私。”
“你说这些干啥?痛快说重点。”
“哥,你俩谈这么长时间了,丁姐没和你说过吗?”
“说啥啊?”
“哥,你别急啊,就是,就是,医生说,丁姐好像,只是好像啊,好像做过手术……”
“啥玩意儿?啥手术?”
“就是,就是……”
可可的声音隐没了下去,宫浩彻底呆住了,看着这边境城市的大夜已深,所有的冰冷都无处遁形,大摇大摆地穿行在街道上,他的整个肉体被这过境的冷风穿过,一瞬间思绪千丝万缕。他突然站不稳身子,虚弱地往后退,往后退,就撞在了一堵墙上。
所有的问题都对上了,所有的谎言都有了缘由,他靠在墙上,来龙去脉摊开在眼前,他无须再多看,已了然于心。手机里可可的声音还在传来:“哥,哥,你怎么了?说话啊?”
声音那么遥远,却也把他拉回了人间。他抬起手机,说:“我没事的,我冷静一下,明天见。”
他挂了电话,点了根烟,刚抽了一口,那腹部的伤口就传来剧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抻到了,有可能又渗血了。可他也懒得管那么多了,只想让这烟多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可是每抽一口,腹部就疼一下,一抽一抽地疼,他终于觉得难忍,蹲在了地上。
寒风继续吹过他的头顶,没有时效,或是半生,或是至少到天明。
再长的夜,再深的梦,都有尽头,天一点点亮起来,把黑夜和梦都藏住,人就该醒了。
丁唯珺缓缓地睁开眼睛,从窗帘缝隙透过的光,再熹微也有些刺眼,她动了动身子,抬起胳膊遮挡住,才打量起这病房,和昨天洗手间里的昏倒对应起来,不用多思考,脑子里也如蒙太奇般,能把中间省略的部分脑补出来。
她把目光往一旁歪了歪,便看到可可趴在床边睡着了,这省略的部分,又被填补起来一些。她又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这轻微的挣扎就把可可弄醒了,她睡眼蒙眬地说:“丁姐,你醒啦。”
丁唯珺说:“昨天是你把我送过来的吧?”
“是的,可吓坏我了。”然后可可站起身,给丁唯珺倒了杯水。
丁唯珺接过水杯喝了两口,却发现可可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很多的话或是问个不停。她试探着开口:“医生说为什么昏倒了吗?”
“具体情况还得进一步检查。”可可不看丁唯珺的眼睛,又说,“丁姐,你饿了吧,我去食堂给你打点吃的。”然后她不等丁唯珺回答,便往病房外面走,快走到门前又回过头来说,“丁姐,昨天我哥给你打电话,是我接的,他说他今天就回来了,现在可能都在路上了。”
丁唯珺想问那边有结果了没,却又不知为何没敢问,看着可可离开,她找到手机,里面有可可的信息,还有宫浩的,她想给宫浩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也好,但也没敢去那么做。她心里有种忐忑,她或许即将要面对,那拖延了很久,但终究不可回避的时刻。
门外有了脚步声,那人却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推开门,丁唯珺扭过头去,风尘仆仆的宫浩站在了门前,看到她醒着,眉眼里露出些牵强的微笑,然后走到病床边,坐在了椅子上。坐下的瞬间,他的面目有了些疼痛的抽搐。
丁唯珺说:“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
丁唯珺看到他满身的疲惫和一夜之间长起来的惆怅,都藏不住地露了出来,心疼地去握他的手。可那小心翼翼伸出的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另一只手时,扑了个空,宫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换了个坐姿,那手也就自然地拿开了。
丁唯珺心里也落了个空,强撑着不展露出来情绪,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人抓到了。”
丁唯珺的心提了起来,虽然早有准备,但仍旧心惊肉跳。她等着宫浩继续说下去,但宫浩却不再开口,也不看她,而是盯着窗边的某个虚处,看不清什么,也不知如何是好。
丁唯珺猜测,或许他是在等她先开口吧。她定了定神,知道该顺理成章地问下去。但顺理成章有太多阻碍,或许侥幸,还没被拆穿,这判决要再等些时日;或许大运到来,从头至尾都没被揭露。
她缓缓地开口,那声音里都是颤抖:“那,你问他了吗?我弟弟有线索了吗?”
宫浩的目光收拢回来,直直地看着她,只一眼,她就全都明白了,侥幸和大运或许都有,但都没在此刻降临,她要和面前这个男人,确切地说是和自己,坦白了。
宫浩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问他了,有线索了。”他说到这儿,声音也颤抖起来,喉咙也有了哽咽,他顿了顿,下一句话还没出来,眼眶却先红了。
他说:“你弟弟就是你吧?”
丁唯珺看他红了眼眶,自己的眼泪也不受控制,她仰起头,不让它落下来。
宫浩又问:“你弟弟就是你吧?”
他在等最后的答复,也是给自己一个确认。
“对不起,对不起……”丁唯珺低下头,眼泪一颗颗砸在被子上,她在最初让他帮忙寻找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刻,甚至为这一刻做了许多准备,可终于到此,还是无法强大到自然地去面对。
或许也不是这样,她自己什么都不是,再糟糕再难堪都能接受,只是她不忍看他难过,看他因自己的欺骗而受到伤害,看他那红了又红的眼眶里,满是绝望。
宫浩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不去管它,仍在倔强地追问:“你弟弟就是你吧?”
丁唯珺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抬起头,看着宫浩,重重地点了点头。
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正面迎战自己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