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唯珺住的酒店暖气管道跑水了,工人正在楼下抢修,管道里的热水流了一地,像漫过地表的温泉般冒着热气,再多等一会儿,便又结成薄薄的冰面,踩上去出溜溜地滑。
丁唯珺路过那冰面,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没了暖气,便如踏入冰窖。她想起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也有个地窖,冬天里存些土豆、萝卜、白菜什么的,爬下去时,触摸到那些蔬菜,也都是冰凉的。
她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开,升温还有一个缓慢爬坡的过程,她便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身体因刚刚喝酒产生的热度,慢慢地被消耗着,和今晚的心境一般,一点点地往下坠。
在朝鲜族饭馆里,宫浩从洗手间出来后,结了账,两人便草草地离开。宫浩也没说要送她,她也没提出让他陪自己回来。两人的态度,都有些别扭的淡漠,似乎胸口都藏着一些话,但一个没想好怎么问,另一个没想好怎么说,于是就只能剩下无言,然后两人在刺骨寒风里背对背走散。
丁唯珺裹着被子,又想起王相佑的那通电话,说程警官和宫浩都不一定是好人。她给王相佑再拨回去电话,那头却换了个人接,是王相佑的弟弟,说刚才他哥哥说的都是胡话,不要相信,同时也表示不要再打来了,他希望哥哥不再被打扰。
这越发让丁唯珺觉得蹊跷,一个说胡话一个在辟谣,那这或许就是真的。可真的背后又是什么呢?那后面似乎藏着一个更深层的秘闻,勾着她去好奇地拼凑。关于王相佑的这个案子,如今还有什么疑点是她没探究到的吗?对了,她想起来了,王相佑为何从死刑变成了无期?
关于这个问题,她问过宫浩,宫浩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时她相信宫浩的话,也觉得不过是常有的事情。但此刻她心里却有了摇摆,如果他刻意隐瞒,那就是里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当年负责抓捕王相佑的是程松岩,那这件见不得光的事情,是否和他有关呢?是不是他做了什么,让死刑犯死里逃生了?
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身,王相佑的案子,似乎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她要去找程松岩打探一下,如果有机会,那就探个究竟。
她匆匆出了酒店,拦了辆车子,直奔程松岩家。到了小区门前,她下车步行进去,就快到楼道口,却见程松岩和一个男人在楼道口拉扯,男人手里提着个红色的布袋子,看起来像是银行提款时装钱的。
她急忙躲到阴影里,再仔细看,那人似乎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再一细想,想起来了,王相佑的病床边,放着张合影,照片里的人一个是王相佑,另一个就是他,这人是王相佑的弟弟。
丁唯珺急忙掏出手机拍下几张二人的照片,二人拉扯一番后,一同上了楼。丁唯珺定在那阴影里,愣了半天,已经能拼凑出个大概。当年可可患心脏病,一直没钱做手术,程松岩抓捕王相佑后,他弟弟从外地归来,用金钱收买了程松岩,于是程松岩从中做了手脚,保下了王相佑这条命。
推测至此,丁唯珺不寒而栗,程松岩为了自己的女儿,放了王相佑一条命。那张桂琴一定是不知此事的,才会和他生活在一起,小心地藏好多年的恨意,等到王相佑出来,寻一个机会去报仇。若她早知此事,想杀的人会不会是程松岩?此念只一闪而过,她便又急迫地否定了,不会的,张桂琴不会这么做的,仇恨的转嫁虽容易,可人情的消磨却是艰难的。都是为了女儿,都是为人父母,谁都没有做错,都是没了选择的选择,能活下来一个,不是比全都失去要强得多吗?用王相佑的命换可可的一条命,若是轮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会毫不迟疑的吧?
丁唯珺又想,还有更可怕的,或许张桂琴早就知道一切。她和程松岩之间,从一开始就坦白了,没有藏着掖着,他们只是小心地对外界守护好这个秘密,然后在装有愧疚的心安理得里,度过漫长的日子。只在面对其他受害者家属时,那愧疚才会悄悄爬上来,在他们心头缠上一两道,回家互相也不提,背对背装睡过去,把心头的缠绕挣扎断。
那在这件事里,宫浩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丁唯珺实在猜不透,她想给宫浩打个电话,问问这一切,可也没有把握他会说。
如果宫浩说的真是假的,她又会怎么做呢?是探查到底吗?若幸运,找到所有证据;若更幸运,没有中途招致黑手,揭穿这一切,她便可在新闻界名声大噪,一步登天。还是说到此为止呢?退回到安全的境地,假装一无所知,再喝几顿酒便飞回南方的城市,继续从前的潮汐起落,就连那因这错误而生出的情感,也跟着一起湮没,从此埋下这个秘密,和宫浩表面相交,背地里老死不相往来。
她踯躅在那阴影里,做不出抉择,寒夜早已把身体冻僵。手机响了起来,她才如解冻般抽出神来,掏出手机来看,是宫浩发来的消息:“如果我不是救你弟弟的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丁唯珺定定地盯着那信息,这是逼着她做抉择,她已经无路可走,不能捂着耳朵和眼睛说没来过这一遭,于是狠了狠心,却也不知道在狠什么心,回了一句:“见面聊。”
她走出小区,街边的店大多都关了,只有个彩票站还开着,她推门走进去,和老板说:“我在这儿坐会儿等个人。”
老板说:“等吧,没事,屋里暖和。”
她说过“谢谢”,老板又说:“干等着多无聊啊,买几张刮刮乐刮着玩呗,中个三十五十的不也挺好的。”
她本来没什么心思,却也叫老板拿了一张过来,想着如果中奖了,她就往左走,做一名称职的记者,不管多险恶,都一路查到底;如果没中奖,就往右走,人间奇事与真相,都不如爱人怀里的温柔。
丁唯珺缓慢地刮着那张彩票,一个中奖号码,二十次中奖机会,一直刮到第十八个,都没有中奖。她拿着硬币朝最后两个刮去,硬币还没落下,门就被撞开了。
宫浩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看到丁唯珺,先问:“你怎么不在酒店,来这儿干吗?”丁唯珺扬了扬手里的彩票,宫浩说:“刮张彩票不至于跑这么远吧?”
丁唯珺说:“是,刮多少张都不至于跑这么远。”
宫浩疑惑:“你是来找我老舅的,还是找我舅妈?”
“找你老舅。”
“你找我老舅干什么?”
“应该和你来找我是同一件事。”
宫浩愣住:“你是听谁说了些什么吗?”
“听到了一些,也看到了一些。”
“你说话别绕圈子。”
“好,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舅是不是和王相佑弟弟有来往?”
“不可能,我老舅和他来往干什么?”
“你是不知道,还是故意帮着隐瞒?”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丁唯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对宫浩坦诚,说:“咱俩吃饭时,王相佑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看了我的采访笔记,说你们都不一定是好人。”
宫浩愣住,脸色闪过一丝复杂,说:“怪不得我去洗手间回来,你脸色就不对劲了。”
丁唯珺看着宫浩的表情,已经能确认个大概了,王相佑说的不是假话。她死死盯着宫浩的眼睛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宫浩低下头,良久的沉默。
丁唯珺说:“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开口,我们也刚认识不久,你不想连累到你的家人们。”
宫浩抬起头,露出怀疑的眼神说:“你都知道了?”
丁唯珺点点头:“我猜出了个大概。”
“你说来听听?”
“我猜当年程警官抓捕王相佑后,被王相佑弟弟用金钱买通,于是他从中做了手脚,让王相佑免于死刑,之后拿着钱给可可做了心脏病手术。是这样的吧?”
宫浩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你觉得我老舅是那种警察吗?”
“我也不愿意相信,但你看这个。”她亮出手机,屏幕上是她拍到的照片。
宫浩看着照片里的王相佑的弟弟和程松岩,说:“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刚拍的,我本来要上去找你老舅聊一聊,看到这个就没上去。”
宫浩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推门就要往外走。
丁唯珺一把拉住他,说:“你干什么去?是想要通风报信吗?”
“我不知道王相佑弟弟今天为啥会来,但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事情是什么样的?你倒是说啊!”
“你今天喝了酒,不冷静,我改天再和你说。”
“你不说的话,我就认定是我想的那样,然后把我认定的东西,都写出来。”
宫浩看着丁唯珺执着的样子,片刻后,泄了气,他握住丁唯珺的手说:“好吧,我本来也打算今晚告诉你的。”
他在彩票站踅摸了一圈,拉了把椅子过来,把丁唯珺按在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则点了根烟,站在她面前,抽了一口,往事就又都飘了出来。
2007年,春节前夕,程松岩得了一场重感冒,先是发高烧,打了两天的点滴,烧退了,但咳嗽还不见好,喀喀地咳嗽了一个多星期,嗓子都咳哑了。队里给他放了假,让他在家里好好养着,病好了再回来上班。他就难得有了一整段休息的时间,把可可从姐姐家接了回来。
可可放了寒假,也没了出门的由头,父女俩便整日窝在家里,一个养病,一个写寒假作业,写一会儿看一会儿电视。程松岩闲不住,一到下午还要去楼下菜市场逛逛,这逛逛也不光是为了买菜,还顺便贴一贴卖房的广告。他这次狠狠心,房价又降了五千块,可广告上留下的电话,却还是少有人拨打,仅仅响过两次,一次是推销新楼盘的,另一次是同性交友。程松岩把对方都骂了一通,挂了电话自己也生了一肚子气。
有一天电话又响了,是可可接的,一个女声问:“你爸在家吗?”
可可说:“我爸在看书呢。”
女声说:“你让你爸接电话呗。”
可可把电话给了程松岩,程松岩接起来才发现是张桂琴。
张桂琴说:“你看啥书呢?”
程松岩说:“没啥书,就是破案方面的。”
“你家在几号楼啊?”
“你干啥啊?”
“我到你家小区了,但不知道是几号楼。”
程松岩急忙来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子冷气就灌了进来,他伸头往下看,张桂琴拎着个红塑料桶一边打电话一边四处踅摸。程松岩喊了一声:“你抬头。”
张桂琴抬起头:“原来就在眼面前儿啊。”
张桂琴拎着塑料桶进屋,累得气喘吁吁的。程松岩说:“这里面是啥啊?看着还挺沉的。”
张桂琴掀开盖子,是一桶酸菜,说:“你家没腌吧?”
“想腌来着,可也不会啊。”
“我一猜就是,寻思年跟前了,给你送来点,你也好包点饺子炖点猪肉吃啊。”
“我家就两口人,吃不了多少。”
“两口人还嫌少?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一句话,把两个人都整忧愁了。程松岩让张桂琴坐一会儿,自己把酸菜挪出来,又让可可给倒水。
张桂琴看着可可说:“这孩子嘴唇咋这么紫呢?”程松岩也没瞒着她,一五一十说了可可的病。张桂琴摸了摸可可的头说:“真是个小可怜。”可可和张桂琴不熟,不太自在地躲开了,躲进卧室不再出来。
程松岩把酸菜桶空了出来,说:“我给你洗过了,一点味都没有。”说完又咳嗽起来。
张桂琴说:“你咋啦?生病了?”
“不挡害,就是感冒了。”
“你这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也没个人帮衬。”
“早都习惯了,也挺好的,没人帮衬也没人管束。”
张桂琴笑了笑说:“那我也不打扰了,先走了。”
“你走这么急干啥啊?多坐一会儿呗。”
张桂琴想了想说:“不坐了,看着你的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孩子,心里难受。”
“那你回家一个人待着不是更难受?”
“再难受也比一开始好受点了。”
这话说得程松岩心里不是滋味,他看张桂琴也比刚认识时老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说:“今天是小年,要不你留下一起吃顿饭吧。”
张桂琴想了想说:“你不说我都没记着,小年是该包顿饺子吃。”
“我家里还有点面,要不你和和?我实在不会弄,面食就会做点疙瘩汤。”
“老爷们儿没有几个会和面的。”张桂琴笑着说,又径直走到冰箱前,打开在里面翻腾了一下,拿出一块冻疙瘩问,“这是猪肉吧?”
“是,好像还是八月十五买的。”
“行,我缓缓,都给你拌饺子馅里。”
可可的门推开一道小缝隙,露出一双闪着星光的眼睛,她问:“爸爸,咱们今天是要吃猪肉酸菜馅饺子吗?”
“是啊,你张姨给你包。”
“那我还想吃个黄瓜拌凉菜。”
程松岩笑了:“真是个馋丫头,爸这就下楼给你买黄瓜去。”
程松岩下楼不仅买了黄瓜,还捎了瓶酒上来,她记得张桂琴喜欢喝两口。张桂琴也手脚利落,和了面,拌了饺子馅,面醒一会儿就能包了。程松岩不会包饺子,就拌凉菜,黄瓜、胡萝卜、白菜干、豆腐都切丝,豆瓣酱和猪肉丝炒一炒,再加点酱油、醋、白糖和辣椒油,一通大拌,就装盘了。
张桂琴尝了一口,说:“你这拌菜手艺真不错,就是这么辣孩子能吃习惯吗?”
“孩子随她妈,喜欢吃辣的。”
“孩子她妈是咋没的?”
程松岩沉默片刻,不太想提。
张桂琴有眼力见儿,转身掀开面盆看了看,说:“饺子好像能包了。”这话题就顺着面盆转走了。
张桂琴一个人连擀饺子皮带包饺子,程松岩虽只会帮着揪剂子,但两人搭配倒也算合适,很快两盖帘饺子就包好了,烧开水下锅,翻滚三回,饺子就上桌了,天也跟着黑了下来。
程松岩去卧室叫可可出来吃饭,可可却睡着了。
张桂琴也跟了过来,说:“让孩子睡吧,睡一半叫醒了浑身难受也没胃口,我留盘饺子馏锅里,等她睡醒了再吃。”
“还是你们女人心细,知道怎么照顾孩子。”
“女人都这个命,有了孩子,再粗的心眼也磨细了。”
两人坐回桌前,程松岩把酒打开,给张桂琴倒了半杯,说:“我感冒了,就不陪你喝了。”
“你能陪我坐这儿唠唠嗑我就挺知足了,一个人在家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张桂琴说着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口凉菜。
程松岩夹了个饺子,蘸蒜泥吃,边吃边竖大拇指,说:“饺子馅拌得真鲜。”
“我馅拌好了,又滴了几滴香油进去,这还是我在家当姑娘时,跟我妈学的。”
程松岩又夹了一个饺子送进嘴里,咽下去又咳嗽了起来。
张桂琴说:“你感冒这么多天,队里不乱套了?”
“我没那么重要,各人守着各人的岗位,离了谁都能转。”
“那你手里的案子也交给别人了?”
程松岩愣了一下,明白她在问什么,又夹了口凉菜,边嚼边说:“你闺女的案子,我没忘。”
“你别误会了,我今天来不是催你的,就是话赶话聊到这儿了。”
“我知道,就算是你催我,也是应该的。”
“我看通缉令贴了满大街,就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程松岩摇了摇头,起身拿了个杯子,也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说:“快吃吧,一会儿饺子该凉了。”
张桂琴知道他也为难,便低着头,不再询问,默默地喝了一大口酒,眼前却见一个饺子夹到了自己盘子里,她抬起头,程松岩却不看她,把头别过去看窗外的夜色,小年夜有人在放烟花,远远的,小小的,一明一灭的。
他缓缓开口:“你相信我,这个案子,我一定不会放弃的。”
一周前,程松岩又摸到了王相佑的踪迹。他查看了王相佑之前入狱的档案,犯的是奸淫幼女罪,被害的女孩叫刘敏春,身边人都叫她二春。
一般的连环杀人犯,都会有一个目标原型,那王相佑的目标原型,极有可能是二春,此次王相佑出狱,应该是把对她的仇恨都转移到了其他未成年少女的身上,才会对那些孩子加以伤害。
程松岩顺着这条线往上摸索,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当年王相佑是从混凝土里把二春救出来的。这个消息,进一步与王相佑把孩子装进混凝土里的作案行为相吻合,他幻想那些孩子都是二春,他当年就不该救她,就该让她在混凝土里活活“凝”死。
程松岩试图去寻找二春或者她的父亲,几番都无果,最后在一个五金建材店里找到了一个男人,他自称和二春的父亲当过工友,还坐过王相佑的三轮车,也帮着二春的父亲一起打过王相佑。他告诉程松岩,二春的父亲去世好些年了,二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听说好像是在外地当小姐。
程松岩问:“最近还有没有别人来找过二春?”
男人一激灵,说:“你说王相佑啊?他一个通缉犯,怎么敢跑我这儿来露头啊,那还不让我一眼认出来了?”说完他又夹着根烟点评:“这个王相佑,当年也是被二春给害了,二春那丫头,妈死得早,和她爸全国到处混工地,早熟,十来岁就跟个大姑娘似的……”
男人可能是无聊,也可能是想起太多往事,一直说个没完。程松岩便给他留了个电话号码,离开了,可走了几步又扭回身问:“你还记得当年王相佑是在哪个工地救了二春吗?”
男人说:“这咋能忘呢?那个工地的包工头,现在还欠我钱呢。”
程松岩按照男人给的地址,七弯八拐,来到了一片烂尾楼。当年工程干到一半,开发商的老总被逮进去了,资金链断裂,就成了烂尾楼,七八年过去了,再也没人接手。
程松岩走近了才想起来,当年自己和老孙就是在这附近抓走的王相佑,只是那时抓到队里就移交给其他人了,没有再继续跟进。现在回来,他竟有了一种重回故地的命运感。
烂尾楼一共有三栋,都是齐刷刷盖到五层就停了,支棱八翘的钢筋水泥,还保留着当初停工时的模样。工地的大门早就没了,只剩两根水泥柱子,还保留着门的形状。没有人烟,荒草便会丛生,齐腰高的草棵子里,拴着几匹马,不知道是谁把这儿当成自家的马场了,那马咀嚼一会儿草,又望一会儿天,嘴里冒着哈气,给这城市的荒凉添了一笔不该有的辽远。
程松岩爬上其中一栋楼的顶部,俯瞰整个工地,隐约还能找到当年搅拌站的位置,虽然设备早已拆除,但那混凝土固定的底座上,没有被荒草侵袭,突兀地露出一片灰白,把罪恶的起点保留了下来。程松岩想着,王相佑会不会偶尔也来这里看看,静下心来捋一捋,他的人生是从何时开始走样的。
程松岩那天在顶楼站了一会儿,风有些大,刮得他的脸有丝丝痛感,他一边下楼,一边盘算着,该不该派个人在这里蹲守着。他因寻思着事情,就走错了台阶,不是按上来的路走的,而是从中间的单元串到了旁边单元。咔嚓一声,他踩到了什么东西,思路被打断了,回身发现已经到了三楼,抬起脚,地上竟是一根踩断的铅笔。
程松岩愣了一下,立马察觉到了异常,四下查看,前面还有东西,他走过去,一路都是散落的文具——橡皮、钢笔、尺子,然后是一个最靠边的房间,里面有一个书包,几件衣服,一个塑料桶,塑料桶里一双脚倒竖在外面。
程松岩一个激灵,急忙靠过去,看清那是一双小孩子的脚,其他部位都被混凝土埋没。他扒了扒混凝土,梆梆硬,至少凝固三五天了,孩子早就没了活路。
他急忙环顾房间四周,在角落里,有一床被子和一些脏乱的生活用品,程松岩知道,自己又找到了王相佑。
他给小沈打了个电话,让他赶快过来。挂了电话,他便躲到另一间屋子里,静静等待王相佑的归来。
小沈来了,程松岩把情况简单和他讲了一下,让他带着孩子的尸体和遗物回去,尽快查明身份。小沈问要不要再派队里的人来轮番守着,程松岩说不用,一定要自己亲自在这里候着。小沈劝不住他,就脱了自己的外套留下,让他有情况随时联系。
程松岩在那间房子里蹲了一个下午带一宿,黄昏过后,月朗星疏,气温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鼻腔里都结了冰碴子。虽然穿了两件棉警服,他还是被冻得快失去知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缓慢地站起身,活动下冻僵的身子,看日光从晨雾里钻出来,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一夜未归,王相佑回来的概率就不大了,难道是自己又打草惊蛇了?
他正琢磨着,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是远远的脚步声。他小心地贴着墙根下楼,出了烂尾楼,到了荒草中。那脚步声也近了,影影绰绰能看清是个男人的身影。
程松岩咽了咽口水,蹲下身子,只能看见男人的双腿,大步朝自己走来,眼看还有两三步了,他一个飞跃扑上去,把男人牢牢地按在了地上。男人发出一声惨叫,程松岩把他的头扳过来,却不是王相佑的脸。
男人说:“你是谁啊?干啥抓我?”
程松岩说:“我是警察,你是谁?”
男人说:“我是来给我的马喂水的。”
两匹马走过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俯身轻轻拱着男人,那是喜欢主人的表现。
程松岩把男人放开,说:“不好意思,抓错人了。”
男人起身,揉着被压疼的胳膊,说:“你在这儿抓谁啊?”
“你天天都来这儿吗?”
“嗯,天天来给马喂点盐和水,等春天了就送去马场了。”
“那你在这儿有看到过其他人吗?”
“有,秋天时见过一个精神病人,就住在这楼里,用被子包了个荞麦枕头当孩子,哄得可来劲了,后来被家里人找回去了。”
“最近有吗?”
“前天见过一个流浪汉,头发和胡子都快连一块了,跟个野人似的,也住在这楼里。我问他:‘在这儿住不冷啊?去地下通道也比这儿暖和啊。’他不吭声。我说:‘你住几楼啊?我看看家里有没有啥破被,下回给你送来,你也帮我看一下马。’他‘嗯啊’了两声,像个半语子似的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看着他。”
程松岩找出王相佑的照片,递给男人,说:“是这个人吗?”
男人眯着眼睛看了看,说:“好像有点像。”
程松岩点了点头,王相佑应该是被男人搭了两句话,害怕他杀的孩子被发现,于是逃走了。这一下子,又行踪不明了。
程松岩匆匆回到刑警队,小沈迎上来,问:“情况怎么样?”
他简要和小沈说了一下,又问小沈:“那孩子的身份确认了吗?”
“确认了,是新丰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前几天自己一个人去找同学写作业,然后就失踪了。”
“通知家属了吗?”
“刚通知了。”小沈说完指了指法医室。
程松岩走过去,还没到门前,就听到一对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听着瘆人又揪心,他停下脚步,不敢进去,就站在门前,点了根烟抽。
那根烟抽完,里面的父母也被其他刑警扶着走了出来。刑警看到程松岩,喊了句“程队”。那对父母看着程松岩,像是在预谋着什么,说:“你是他们的队长吗?”
程松岩说:“我是。”
那对父母突然狠狠抓住他的衣服,说:“你就是废物!你们警察都是废物!那个畜生杀了那么多孩子!你们为什么就抓不住!你们这群废物!”
那对父母像野兽一样,嘶吼着,胡乱抓着程松岩的衣服。程松岩向后躲避着,其他刑警也反应过来,急忙去拉拽那对父母。可那对父母像疯了一样,死命地往程松岩身上抓,说:“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程松岩呆在原地,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那对父母被刑警们拖走,自己紧紧攥着的拳头,指甲已经抠进了肉里。小沈跑过来,看着程松岩凌乱的衣服,扣子被抓掉了好几颗,说:“程队,你没事吧?这两人是不是精神病啊?”
程松岩苦笑了下,说:“他们说得没错,抓不到犯人的警察,就是废物。”
他说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小沈急忙去扶,可扶了几下都扶不起来,说:“程队,你怎么了?”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已经滚烫。
小沈跑走去招呼人来帮忙,程松岩身子往后一倒,死沉死沉地躺在了地上。
小年夜,程松岩和张桂琴吃完那顿饺子,张桂琴在厨房洗碗,程松岩在一旁帮忙收拾,他看了眼时间,可可还没睡醒,他嘀咕了句:“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能睡?”
张桂琴说:“可能是白天玩累了吧。”
程松岩觉得有些不对劲,擦了擦手来到卧室门前,推门进去,轻轻摇晃了几下可可,可可没有什么反应。程松岩看她脸色奇怪,心里咯噔一下,又用力推了推,说:“可可,起来吃饭了。”可可还是没有反应。
张桂琴也走了进来,说:“孩子咋啦?”程松岩一把把可可抱起来。张桂琴说:“你干啥啊?”
“去医院!”程松岩说完已经抱着可可冲了出去。张桂琴也知道出事了,急忙拿了两件外套,跟着跑了出去。
医院走廊里,程松岩和张桂琴等在抢救室门前,低着头都不说话。走廊里暖气不足,夜里凉飕飕的风就贴着脚面溜过来。张桂琴出门时着急,只拿了可可和程松岩的外套,此刻只穿了件毛衣的她,冷得直抱胳膊。程松岩看在眼里,脱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她冲程松岩笑了笑,却又觉得笑得不合时宜,便又看向抢救室的门,说:“这孩子咋病得这么重呢?”
“从出生身体就不太好,一直小心地养着,六岁那年查出来心脏有问题,但当时也没觉得是大问题,就这么一直保守地治着,没想到今年突然就危险了……”程松岩说着就红了眼眶。
张桂琴也跟着难受,说:“程大哥,你信命吗?”
“以前不信,现在经历的事多,就快信了。”
“可信命要信啥呢?是信这辈子是上辈子修来的,还是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程松岩答不上来。
张桂琴说:“你说,咱们都是好人吧,可命咋就都这么苦呢?”
程松岩苦笑了一下说:“好人有啥用啊,好人除了好,就没别的本事了。”
这时,抢救室的门推开,医生走了出来,程松岩和张桂琴急忙迎上去。医生告诉他们,可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要住院观察几天,另外,手术要赶紧做了,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真的不好说了。
程松岩点着头说:“我一定尽快筹钱。”
当晚程松岩就留在了医院陪可可,张桂琴离开前,程松岩拜托她,看身边有没有人想买房的,帮自己卖一卖。
张桂琴说:“没问题,我还认识一个在银行上班的朋友,看能不能给你做个抵押贷款。”
两人就此分开,再见面是在年三十,可可出院了,程松岩带着她去姐姐家吃饭。由于夜里十二点还有顿接灶王爷的饺子,所以晚饭就吃得早,太阳刚偏西,下午两三点钟就开饭了。姐姐做了一桌子菜,姐夫开了瓶单位分的白酒,和程松岩两人先开喝了。宫浩和可可饭吃到一半,就急着玩游戏机,姐姐弄了个盘子,把每道菜都扒拉进去一点,干脆给他俩端进房间吃。
再回到桌边,姐姐也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三人碰了一下,却说不出太多祝福的话。姐姐放下酒杯说:“瞧着可可脸色更不好了,也没啥胃口,整个人都蔫巴了。”
程松岩说:“我都看在眼里呢,这几天找身边人借了一圈,可我们这群当警察的,虽然都热心,但也都没啥钱,你五百我一千的,凑了还不到一万块。”
姐姐说:“我和你姐夫手里还有几千块钱,你也拿去。”
姐夫说:“这点钱能当啥用啊?”
“不当用你倒是帮着想办法啊!”姐姐说。
姐夫又说:“咱家的事一直不都是你出头吗?这些年你又不让我出去维系朋友,不让去喝那没用的酒。看吧,现在有事了,知道抓瞎了吧?”
“就你那几个烂蒜的朋友,还租房子住呢,就算维系了能拿出钱来啊?”
“那你呢?你的小姐妹呢?就没交下一个肯借钱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指望我干啥?”
姐夫眼珠子一转,说:“我看那电线杆子上有无抵押贷款的广告,要不咱们去试试?”
“瞅你出的那主意,那些是正经贷款吗?那是黑社会,是高利贷。”
“咱家是警察,还怕他们?到时逼着要钱,就把他们一窝端了。”
“行,那你去,到时还不上钱大不了就割你一个肾。”
“你这人说话就难听,现在怎么好像变成我一个人的事了?”
两人说着就要吵起来,程松岩听着心里难受,闷闷地干了杯子里的酒,说:“姐,姐夫,你俩别吵了,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姐姐把和姐夫吵架的怒气转移到了他身上,说:“你还能有啥办法?有办法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程松岩说:“是,都怪我没本事,我当年就不该当这个警察!”
这话一出,姐姐沉默了,把脸转到一旁,缓了缓才说:“是,当年要不是家里困难,你也不会为了省钱去上了警校。”姐姐说完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程松岩也不想看姐姐难过,说:“也不光是因为家里困难。”
那还为了什么呢?当年程松岩上高中,学习成绩在全校都是拔尖的,他的目标是考去南方,北京、上海或更远的地方,彻底逃离家乡的冰天雪地。可高三那年,作为铁路警察的父亲,在抓捕两个偷铁轨的小偷时,被小偷用锤子敲坏了脑袋,抢救了几天没救过来,殉职了。
家里一下子遭了变故,本来身体就不好的母亲也一下子倒了,两个小偷后来虽然被抓捕了,但程松岩的这个家却如破了窟窿的帐篷,再也补不回来了。
病弱的母亲,带着刚进厂子上班的姐姐和还在上学的程松岩,日子一下子难熬起来。程松岩恨死了那两个小偷,打听到了行刑的日期,偷偷跑去后山枪毙场去看执行死刑。两声闷闷的枪响,小偷倒地了,生命的消逝以此种方式呈现在眼前,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一路疯野地跑下山坡,跑得一脑门子的大汗,跑到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心里却一下子明镜似的敞亮起来。
他此刻又抿了一口酒,对姐姐说:“我当年选择当警察,除了省学费,还因为我喜欢抓坏人,我看到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就觉得特别解恨!我就觉得是替所有受害者,还有替咱爸,都报了仇!”
姐姐不吭声,抹了几把眼泪。
程松岩说:“姐,你说做好人有啥用,当警察有啥用?就算我能抓了坏人,报了仇,解了心里的恨,可日子也全都回不去了啊!你说要是咱爸没死,要是可可妈妈也没死,日子是不是就能换个样子了?”
姐姐说:“我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苦,先是咱爸走了,然后是咱妈,后来是你媳妇,现在又……”
“你别说这些,这不还没到那时候吗?”姐夫给她递了张纸巾,又给程松岩夹了块排骨,“今天大过年的,别聊这些了,痛痛快快喝顿酒,咱明天再一起想办法。”
程松岩说:“好,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一定能有办法的!”
三人借着酒劲,也借着这新一年虚无的幻觉,都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时敲门声响起了,姐姐纳闷:“这个点谁会来啊?”起身去开,门外竟然站着张桂琴。
姐姐愣了一下,急忙在脸上堆起笑容,说:“你咋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张桂琴进来,手里还拎着两瓶酒,说:“我前几天听程大哥说他带可可在你这儿过年,我就自己找上门了。”
“瞅你,来就来呗,还带东西干啥?”姐姐回身说,“松岩啊,桂琴来看你了。”
程松岩起身来到门前说:“你咋来了?”
张桂琴说:“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
程松岩说:“哦,哦,可能是手机调静音了,没听见。”
张桂琴进了屋子,姐姐把她拉到桌旁,说:“快坐下来一起吃点。”
张桂琴说:“我吃过了。”
姐姐说:“吃过了也不打紧,坐下来喝两杯,我听松岩说你能喝点。”
程松岩说:“你一个人过年啊?”
张桂琴说:“我本来要和我弟弟一起过的,可他跑外地耍钱去了。”
姐夫说:“一个人在家过年多冷清啊,早点说就来这儿一起过呗。”
张桂琴说:“没事,慢慢就习惯了。”
姐姐给张桂琴倒了点酒,说:“我们这喝得时间长,菜都凉了,你瞅瞅你爱吃哪个?我给你热热去。”
张桂琴说:“姐,真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姐姐说:“你客气啥啊,我热了菜大家一起吃。”说着就端了几盘菜去厨房热了。
姐夫冲张桂琴举了举杯说:“过年好。”
张桂琴说:“过年好。”然后抿了一口酒。程松岩也喝了一小口。张桂琴看他脸颊发红,说:“你没少喝吧?”
程松岩点了点头说:“过年呢,就多喝了两杯。”
张桂琴又环视四周说:“可可呢?”
“在屋子里和她哥哥玩呢。”程松岩这才想起来问,“哎,你给我打电话是有啥事吗?”
张桂琴说:“也没啥事,就是前几天你托我帮着卖房子的事,我问了一圈人,都没有想买的。”
程松岩说:“没事,我那个房子确实不太好卖。”
张桂琴说:“银行贷款的事我也打听了,可人家说银行也是有流程的,要先评估一下才行,还说现在办贷款很严,就算是评估通过了也要等老长时间才能放款。现在又赶上过年,那些信贷员都过了十五才上班。”
程松岩搓了搓脸颊,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张桂琴说:“谢啥啊,也没帮上啥忙。”
姐姐端着热好的菜回到了桌旁,劝着张桂琴快吃。张桂琴勉强吃了两口,然后犹犹豫豫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折来,说:“程大哥,这存折里有一万多块钱,本来是攒着给我闺女以后上大学用的,现在也用不上了,你拿去给可可做手术用吧。”
程松岩愣住,急忙把存折推回去,说:“你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你的钱我不能拿。”
张桂琴抓住程松岩推回来的手,说:“我知道这钱不多,离手术费还差得远着呢,但也算我的一份心意。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都能活,救孩子最要紧。”她在程松岩的手上用力按了按,说:“你现在可能还没啥感觉,但我知道孩子没了的滋味,没了就是真的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程松岩反握住她的手,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一再地握着她的手,握了再握。
姐姐在一旁也陪着抹眼泪。姐夫起身说他再去拿瓶酒,打开柜子时也红了眼眶。
整个屋子,都沉浸在寂静的眼泪里,只有宫浩的房间,传出游戏机欢快的配乐,那里面的角色,死多少次,都还可以复活。
那天,酒一直喝到傍晚,程松岩喝多了,想出去散散步。姐姐怕他出事,让姐夫跟着。到了楼下,姐夫想吃雪糕解解酒,进商店买了两根出来,程松岩已经不见了。
程松岩一路溜溜达达,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不时传来小孩子放鞭炮的声音,还有几个小孩子提着通红通红的电子灯笼,在街上玩耍着。程松岩想起小时候的春节,自己也喜欢提着灯笼玩,只是那时的灯笼都要自己做,弄个玻璃的罐头瓶子,瓶口拴上绳子,绳子另一头拴根木棍,再在罐头瓶子里放上半根蜡烛,一个灯笼就做好了,夜里一点着,也明明亮亮的。
他这么寻思着,又想起了这灯笼不防风也不结实,摔个跟头就碎了。那童年摔倒的痛感,此刻又传到了身上,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胳膊,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铁路边,小时候的家,就在这附近。
那时,沿着铁路,一排的平房,夜里火车一过,所有窗子里的灯光都跟着摇晃。房子对面,越过铁路,是一大片的田地,每年种的庄稼不同,风景也就跟着变,黄豆苗在夏天一片绿油油,玉米在秋天一片金灿灿,但无论其他三季怎样的风景,到了冬天都是一片白雪皑皑,只有鸟兽能留下踪迹。
后来铁路扩线,房子都拆了,对面的田地倒是亘古不变地养活着庄稼。程松岩想迈过那铁路,看一看童年的景色,可刚走几步,就见那田地里燃起了一处野火,火势不算大,但也有一人多高,远远看去火舌摇曳,这景致在寒夜里显得诡谲。
程松岩踉跄地小跑过去,越靠近那火焰,就越感觉温暖,到了近处,看清燃烧的是玉米秆。秋季玉米收割后玉米秆便被粉碎打成捆,排列在田地间,如一个个巨型轮胎。
此时这个玉米秆捆子,已经露出燃烧的颓势了。程松岩看着那火焰夹着灰烬,慢慢地下落,猛然觉得不对劲,几年前的某个连环杀人案,凶手就是个喜欢在野外燃火的人。当时他还不懂这其中的关联,只觉得是古怪的习惯,近期他在读了些犯罪心理学的书籍后,才猛然醒悟,原来连环杀人犯都有着某些共性,喜欢纵火就是其中一个。
这一瞬,他立刻想到了王相佑,他是不是也有这种共性呢?他借着火光环顾这黑夜,茫茫四野,放火人早已满足了欲望,隐遁了踪迹。但程松岩并不懊恼,反而在心里燃起一股渺小的火焰,他在这农历年最后的一天里,撞开了一扇古老的门,有了抓捕王相佑的新方向。
接下来几天,程松岩仍旧把可可留在姐姐家,自己则整天在野外跑,最后在隔壁的镇子里,找到了一座瞭望台,那瞭望台本来是林业局建造的,用来观察森林火灾,近些年有了更先进的监测设备,瞭望台便废弃了。程松岩顺着铁楼梯爬上去,钻进瞭望台上的小屋子里,从那里看出去,城市成了一个渺小的沙盘,被辽阔的大平原包裹着,一眼万里,渺渺茫茫。
程松岩在小屋子里,一连盯了五天,终于观察到荒野里一处冒起的烟,他急忙用牙咬掉手套,掏出个望远镜,调整了几下,几十里内的人烟就有了踪迹。他对准那处烟,看到一个人影立在一旁,再努力对焦,望远镜到了极限,看不太清面容,只能看到是个胡子连着头发的男人。
程松岩心跳加速,跑出屋子,下了瞭望台,开上车子往冒烟处赶。车子绕绕弯弯,那烟就如狼烟,一路给了指引。他再拐一个弯,离那烟只有几百米了,他不敢再靠近,坐在车里拿出望远镜,这次看清男人就是王相佑。他刚要冲过去,却见男人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港田三轮车,开着走了。程松岩慢慢跟上去,那港田三轮车在路上也是七绕八绕的,最后在一个水库旁停了下来,王相佑钻进了水库旁的小房子里。
程松岩在离着几百米的树林里停下车,刚要下车去抓捕他,脑子里却闪过另一个念头。
王相佑的通缉令发出来后,半个月了,迟迟没有线索。上级部门心急如焚,把悬赏金额从一万增加到了十万。如果能拿到这十万块钱,可可的手术费就有了。
程松岩咬了咬牙,拨了姐姐的电话,可是迟迟没有人接。他又拨了姐夫的,接电话的人却是宫浩,宫浩说他和他爸来爷爷家了,他爸去铁道边买鱼了,手机落下了。
程松岩想到宫浩的爷爷家就住在这水库附近的镇子里,他觉得这是老天在帮自己,便说:“宫浩,你帮老舅一个忙,你打电话报警,就说你看到王相佑藏在向阳镇水库旁的小房子里。”
宫浩说:“为什么?”
“你别管了,你先报警,以后我再告诉你。”
程松岩挂了电话,便握着手机,焦急地等在车里,差不多过了五分钟,手机响了,是小沈打来的,说:“程队,王相佑有线索了,接到群众的电话,说他躲在向阳镇水库旁的小房子里。”
程松岩说:“你立马带人过去,我也赶过去,咱们在水库边会合。”
过了十几分钟,小沈开着警车和老孙一起赶来,程松岩下了车,和小沈、老孙冲进了水库旁的小房子里。
冲进房子的一刹那,程松岩才发现,房子里不只王相佑一个人,还有个小孩,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王相佑拿着根铁丝,试图勒死小孩。王相佑看到警察冲进来,跳窗就跑了出去,程松岩、小沈和老孙也跳窗追了出去。
王相佑沿着水库边死命地奔跑,跑到头是个泄洪的闸门,程松岩和小沈在后面紧追,老孙绕道堵在了闸门的另一头。王相佑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后面,已无路可逃。他又看了看旁边的水库,十几米高的落差,水已结冰,跳下去非死即残。
他动了动身子,终究没敢跳,缓缓地举起双手蹲了下来。
程松岩和小沈冲上去,把他按在地上,戴上了手铐。
他们把他押上警车,再折身回屋子,那个小孩却不见了踪影,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小沈说:“先把王相佑带回去吧,那孩子应该是自个儿跑走了,回头我再派人找一下。”
程松岩押着王相佑回了刑警队,他没有过多抗争,经简单审讯,就把事情全都招了,所有证据都确凿,警方便把他移交给了检察院。
之后,宫浩因为提供重要线索,被奖励了十万块钱。程松岩拿着这笔钱,给可可做了手术。
可可出院那天,他们一家子,包括张桂琴,又一起在姐姐家喝了一顿大酒,这回谁都没哭,只是一个劲地说笑,在那些笑声断开的空白里,沉默悄悄蔓延,大家就又都想起了这个秘密,互相看了几眼,急忙心照不宣地聊起另一个话题。程松岩把宫浩揽在怀里,说该给他们的小福尔摩斯包个红包,一群人就又笑了起来,就像他说的都是真的。
又一根烟点着,时间就跟着明灭的火光回来了。彩票站的老板打着哈欠,一天的生意又快熬到了头,一地撕碎的彩票,都是没中的欲望,他拿扫把把碎纸归拢在一起,倒进垃圾桶。
丁唯珺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事情的真相,比她的想象要柔和得多,她心里拐着弯地轻松了些,她问宫浩:“所以你之前和我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
宫浩说:“是我老舅编好了让我背下来的。”
“那刑警队的人就没有怀疑是你们串通好的吗?程队自己姐姐的孩子发现了罪犯,这也太碰巧了。”
“可能会有人怀疑吧,但有个记者先采访了我,隔天这事就上了报纸,还给我冠了个小福尔摩斯的名头。当时快退休的老局长看了报纸,还把我叫过去合了影,这样一来,这事就定性了,没人再瞎猜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
“小时候没多想过,就觉得还挺满足虚荣心的。慢慢地,这事讲多了,有时就真的觉得是自己发现的王相佑,那些编的谎话都感觉是真的了。”
丁唯珺苦笑了下,记忆若能篡改,也并非都是坏事,容许自己骗一骗自己,会活得轻松一点。这事她最能理解。
宫浩说:“现在事情你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还写吗?”
这话把丁唯珺问住了,事情变成了另一个事情,但仍旧值得去书写,她低头看着还有两个数字没有刮的彩票,又抬头看宫浩,说:“你希望我写吗?”
宫浩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沉默了片刻,说:“我当然不希望。”他想了想又说:“我骗了你,导致你喜欢上了我,这是我不对。但如果你弟弟有一个救命恩人的话,我老舅应该算是,他做了一辈子警察,为了救女儿才犯了这个错误,所以我想求你帮他保住这个秘密。”
丁唯珺没有回答可不可以,而是起身,走出了彩票站。宫浩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跟了出去。
两人刚走出彩票站,便看到王相佑的弟弟从小区里出来,刚才拎着的装钱的袋子已经不在手上了。他上了停在街边的黑色轿车,车子刚启动,就见从靠街边五层楼的窗户上,丢下来一个袋子,那袋子在半空中便倾倒钞票,红色的钞票漫天飞舞下来。
王相佑弟弟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糟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人到中年,难免惶惑,怀疑的事情多了,总得相信些什么,便信了佛法。于是很多利益算尽、他人坑害的事情,都慢慢归拢到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上。对他哥哥王相佑所做的残忍事情,他也有了新的理解,想要去代替他哥做些补偿,买个心理安慰,也买个流年顺遂。于是当张桂琴作为受害者家属,第一个冒出来行凶时,他便趁着黑夜赶来,留下一笔钱,想要听到一声谅解。
王相佑弟弟急忙下车,抬头看,隐约看到窗边张桂琴的一张脸,冷漠地俯视着他。
他这些年在商场沉浮,如在战场进退维谷,需要拿钱买命的事不少。但他不知道的是,钱能买通地痞流氓,也能买通穷人草芥,却永远不能从父母手里买走孩子的命。
司机也下了车,和他一起俯身去捡那飘散的钞票。路过的行人也俯身,在抢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司机呼喊着:“这是我的钱,别他妈乱捡!”
丁唯珺和宫浩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窗口的张桂琴,都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对看着笑了笑。
彩票站老板收拾完屋子,准备关灯,却看到丁唯珺的那张刮刮乐留在了桌子上,他拿起来,见还有两个数字没刮,便用指甲划开,竟有一个数字对上,中了十块钱。
他急忙跑出门,喊住丁唯珺:“哎!你的刮刮乐中奖了。”
中奖了,该往左走,做一名称职的记者。丁唯珺回过头,来到老板身边接过刮刮乐,说:“谢谢你。”
宫浩跟了过来,问:“中了多少?”
“十块钱。”丁唯珺看了看说,然后把刮刮乐在宫浩面前晃了晃,“你想不想十块钱买走?”
宫浩疑惑:“为啥?”
丁唯珺说:“你买走了,它就不是我的了,就是你中的奖了。”
宫浩还是不明白她为啥要这么做。
丁唯珺说:“别琢磨了,痛快给我钱。”
宫浩迷迷糊糊地给她转了十块钱。丁唯珺便挎住了宫浩的胳膊,往前走去。
从此,这个秘密,又多了一个守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