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我发现,并不是件令人愉悦的经历。离开西班牙广场熟悉的房间和迅速冷却的躯体,就好像由于火灾或是洪水而被逐出了熟悉的温暖家园,被赶进了黑夜。我感受到十分剧烈的震惊和移情的涌动。我朝超元网猛冲,体验到一种羞耻感,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当我们在梦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穿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时,就会有这样的反应。
赤身裸体,这词用得恰当极了,我拼命维持着自己被扯成碎片的模拟体人格。通过这近乎狂乱的电子云似的记忆和遐想,我想方设法集中十二分的精神,专注于我曾经的合理人类影像——或者至少是我共享过记忆的那个人身上。
约翰·济慈先生,五英尺高。
超元网比以前越发骇人——糟得都没有什么临终的庇护所可以让我逃进去。巨大的形体在黑色的地平线外游移,宏亮的声音在缔结的虚空中回荡,就像被遗弃的城堡中的脚步声。在一切之下、之后,有什么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隆隆声,听上去像是什么马车轮胎在石板大路上滚滚而行。
可怜的亨特。我很想回到他身边,如同马利的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告诉他,我现在其实比看上去的要好多了。但是此时此刻,旧地对我来说是个危险地界:伯劳在那儿,它的实体在超元网的数据平面上灼烧,就像黑色天鹅绒上的火焰。
内核正用巨大的能量召唤着我,但那里更加危险。我记起云门在布劳恩·拉米亚面前杀死了另一个济慈——仅仅把那个模拟体的人格往身上捏了捏,就让它简单地分崩离析,那个男人的基本内核记忆就像盐腌的鼻涕虫消融了。
这没什么。
我已经选择死亡,进而获得神格,但在我睡去之前,我还有颇多琐事要做。
超元网让我害怕,但我更怕内核,我必须经过的数据网奇点的黑色通道让我浑身战栗。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迅速游进第一个黑色圆锥体,仿佛一片象征性的树叶在极为真实的漩涡中旋转,接着进入了我想要的数据平面,但是我实在是感到头晕眼花、不辨南北,只能在那坐了一会儿——不管是访问这些存储器神经中枢的内核人工智能,还是居住在那些数据山脉的紫色裂缝中的噬茵体例行程序,它们都能看见我——但是技术内核中的混乱场面拯救了我:巨大的内核人格正忙于围攻他们自己的特洛伊城,无暇顾及他们的后门。
我找到了想要的数据网存取码和所需的突触脐带,仅仅用了一微秒的工夫,就沿着老路来到了鲸逖中心,进入政府大楼,来到那里的医务室,进入保罗·杜雷药物所致的梦境之中。
我的人格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件事就是做梦,我偶然发现,我在苏格兰旅行的记忆造就了一个令人愉悦的梦中场景,在那儿,我说服牧师叫他离开。身为英国人和自由思想家,我曾反对任何带有天主教教皇制度的东西,但我不得不对耶稣会士表示称颂——他们接受的教导中,服从高于逻辑,就这一次,这一品质给所有人类带来了裨益。当我叫杜雷离开时,他没问缘由……就像一个好孩子一样一觉醒来,裹了条毯子离开了。
梅伊娜·悦石以为我是约瑟夫·赛文,但她接受了我的信息,似乎把那当作上帝发来的神谕。我很想告诉她,不,我不是那个人,我只是前面来的那个人。但我是来送信的,既然已经送达,那我就可以离开了。
在我回海伯利安超元网的路上,我经过内核,闻到内战的硝烟味,瞥到强烈的耀眼之光,那很可能是云门,他正在被毁灭。这位古老的大师(如果真是他的话),在死时并没有引用公案,而是痛苦地大叫,就像任何有意识的实体在被扔进烤箱中时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加紧脚步向前赶去。
连接海伯利安的远距传输连接纤细异常:是个单独的军用远距传送门,还有一艘已经毁损的跳跃飞船,位于遭到战争破坏的霸主舰船的收缩周界线内。奇点的密蔽场在驱逐者的攻击下,只能抵御几分钟时间了。携带着内核死亡之杖武器的霸主火炬舰船正准备传送至系统内,与此同时我穿了进来,在狭窄的数据网平面中判明了方位,可以好好观察一番。我停下来,观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老天,”美利欧?阿朗德淄说,“梅伊娜·悦石正通过一级优先信息流发送信息。”
西奥·雷恩走了过来,和老者一起注视着全息井上方的超驰数据,它们从朦胧慢慢变得清晰。领事原先在卧室中忧郁沉思,现在他从里面走了出来,走下铁制的螺旋楼梯。“又是鲸心来的信息?”他叫道。
“并不单单是给我们的,”西奥说,他审视着红色代码逐渐成型,慢慢隐去,“是条超驰超光转播信息,发送给所有人,所有地方。”
阿朗德淄坐到全息舱的软垫中。“很不对劲。首席执行官以前有没有在全频率上广播过?”
“没有,”西奥·雷恩说,“单是对这样的信息流进行编码,就需要极其惊人的能量。”
领事朝前走来,指着正在消失的编码。“这不是信息流。瞧,是实时传输信息。”
西奥摇摇头。“我们说的是几亿千兆电子伏的传输能量。”
阿朗德淄吹了个口哨。“几亿千兆电子伏,那肯定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全体投降,”西奥说,“只有这才会进行全宇宙的实时广播。悦石把信息送往驱逐者、偏地世界、被侵占的星球,还有环网。信息肯定覆盖了所有通讯频率、全息电视和数据网波段。肯定是投降。”
“闭嘴,”领事说。看得出来,他喝过酒。
领事从审理会回来后,就一直在喝酒。就在西奥和阿朗德淄拍拍他的背,庆祝他生还归来时,他一直阴郁着脸闷闷不乐,甚至在飞船起飞、飞离游群、加速前往海伯利安时,他的情绪也没多大改善,两个小时以来一直在独自闷头喝酒。
“梅伊娜·悦石不会投降的,”领事含糊其辞道。他手里依旧拿着苏格兰威士忌的瓶子。“你们尽管看好。”
火炬舰船“斯蒂芬·霍金号霸舰”,这艘建于二十三世纪、携着受人敬仰的著名科学家名字的霸主飞船内,站着亚瑟·莫泊阁将军。他站在三C甲板上,抬起头,示意两名舰桥军官安静。一般情况下,这一等级的火炬舰船会配备二十五名船员。而现在,由于武器舱装载并装备着内核的死亡之杖装置,所以船上仅有莫泊阁和四名志愿者。显示器和计算机谨慎的声音向他们确认,“斯蒂芬·霍金”已经按时间进入航程,正平稳地加速至近量子速度,朝坐落在末睇和它超大月亮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三位置上的军用远距传送门奔赴。末睇传送门直接通向受到勇猛防卫的海伯利安领空的远距传输器。
“离传输点还有一分钟十八秒。”舰桥军官萨卢曼·莫泊阁说道。他是将军的儿子。
莫泊阁点点头,按键播放系统内多频率传输信息。舰桥投影正忙着处理任务数据,所以将军只开启了首席执行官的声音广播。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要是梅伊娜知道他正指挥着“斯蒂芬·霍金”,她会说什么呢?还是不知道的为好。除了站在这儿,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希望看到自己过去两小时中亲手下达的明确命令所带来的后果。
莫泊阁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满心荣耀,强烈得甚至毗邻痛苦边缘。他可以提拔到此任务中的火炬舰船级人员少之又少,他的儿子是第一个自愿加入的。除却其他缘由,莫泊阁一家的狂热也许可以减少内核的些许疑虑。
“公民朋友,”悦石说道,“这是我作为首席执行官向你们进行的最后一次广播。”
“这场可怕的战争已经毁灭了我们的三个世界,现在即将侵犯第四个,你们都知道,这场战争一直被认为是驱逐者游群发动的。”
“这是谎言。”
通讯波段突然受到干扰,模糊起来,消失了。“转到超光。”莫泊阁将军说。
“离传输点还有一分钟三秒。”他的儿子吟诵道。
悦石的声音重新出现,回荡在耳边,因为超光的加密解密而微微有点不清楚。“……明白我们的祖先……我们自己……和一个跟人类命运毫无瓜葛的力量签订了一份浮士德式契约。
“内核是此次入侵的主谋。
“内核应为心灵的漫长,安逸的黑暗时代负责。
“内核应为正在进行的袭击负责,他们想要毁灭人类,将我们从宇宙中抹去,用他们自己设计的机器之神取代我们。”
舰桥军官萨卢曼·莫泊阁一直埋头在仪表盘的圈子中。“离传输点还有三十八秒。”
莫泊阁点点头。三C舰桥上的另两名船员满脸汗水,闪闪发亮。将军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湿漉漉的。
“……证明内核居住在……一直都居住在……远距传送门的黑暗地界内。他们把自己当成我们的主人。只要环网存在,只要我们挚爱的霸主由远距传输器连接,他们就将一直是我们的主人。”
莫泊阁朝自己的精密计时器瞥了一眼。还有二十八秒。传输至海伯利安——对人类来说——将是实时的。莫?白阁确信无疑,一旦他们进入海伯利安领空,内核的死亡之杖武器就会用某种他不理解的方式触发。死亡的冲击波魔爪将会在两秒不到的时间内触及海伯利安星球,在十多分钟内吞噬驱逐者游群最远的部队。
“因此,”梅伊娜·悦石说,声音第一次出卖了她的情感,“作为人类霸主的议院首席执行官,我已经授权军部的太空军队摧毁所有已知存在的奇点密蔽场和远距传输装置。
“摧毁任务……烙烧任务……将在十秒内启动。
“愿神佑我霸主。
“愿神宽恕我们。”
舰桥军官萨卢曼·莫泊阁满心平静地说道:“离传输还有五秒,父亲。”
莫泊阁的目光穿越舰桥,定格在儿子身上。年轻人身后的投影显示出慢慢增大的传送门,慢慢增大,最后环绕住他们。
“我爱你。”将军说。
两点六秒内,连接七千二百万远距传送门的两百六十三个奇点密蔽球被摧毁。军部的舰队,由莫泊阁签发的行政命令所部署,立即对三分钟前刚刚启封的命令作出专业响应,用火箭弹、切割武器、等离子炸弹摧毁了脆弱的远距传输球。
三秒过后,残骸的云雾还在弥散,几百艘军部的太空飞船发现自己搁浅了,大家都被分隔了,即使通过霍金驱动器,同其它系统也隔着几星期到几个月的距离,还有几年的时间债。
成千上万的人羁绊在远距传输的运输途中。许多人当即毙命,被撕碎或者是扯成两半。还有更多人在传送门在身前或身后瘫痪前,被切断了胳膊。有些人仅仅是消失了。
这就是“斯蒂芬·霍金号霸舰”的命运——同预期的一模一样——在飞船进行传送的那一刹那,进口和出口传送门被巧妙地毁灭,这艘火炬舰船的所有部分都没有在真实空间中幸存。后来的测试给予了确定性结论:所谓的死亡之杖武器就在传送门之间的奇怪内核地理(不管那是什么时间和空间)中被触发。
所致结果无人知晓。
但对环网其余世界和公民造成的结果马上显露。
数据网,历经七个世纪的历史,其中至少有四个世纪,几乎人人都得靠它生存,它包括了全局和所有的通讯及存取波段,现在简单地不复存在。在那个时刻,几十万公民发了疯——因为感觉的丢失而无比震惊,突发紧张症,对他们来说,那些感觉甚至比视觉和听觉还要重要。
几百万数据平面的操作者,包括许许多多所谓的赛伯飙客和系统牛仔,都迷失了,要么是他们的模拟体人格遭受到数据网的坠毁,要么是他们的大脑因神经分流器过载而烧毁,要么是死于后来被称作是“零零反馈”的效应。
数百万人的居所成了孤立的死亡地牢,因为这些地方只能通过远距传输器访问,结果这数百万人全部死于非命。
末日赎罪教会的主教——伯劳教会的领导者——精心安排自己在末日时刻袖手旁观,现在正舒舒服服地呆在某个中部被挖空的山脉中,储备丰富,那是永埔星北区乌鸦山脉的地底深处。众多远距传输器是仅有的进出通道。主教和上千侍僧、驱魔师、诵经师、看门人张牙舞爪地奔进内部圣所,争夺上帝的最后一点空气,随之一命呜呼。
泰伦娜·绿翼一翡——百万富翁出版商——已达九十七标准岁,由于鲍尔森理疗和冰冻沉眠术,活了整整三百多年。但她犯了大错,在那重要的一天,竟然呆在了鲸逖中心第五城市巴别区超线尖塔四百三十五楼上的办公室中,而那办公室仅能通过远距传输器进出。起先十五小时,她相信远距传输服务会很快恢复,但过后,她终于听从自己雇员的通讯电话请求,卸下密蔽场墙,以便让电磁车来接她。
泰伦娜实在是太粗心大意,没有按指示去做。爆炸性减压将她从四百三十五楼抛出,就像摇得过头的香槟酒瓶的软木塞。在外面等待的电磁车中的雇员和救援队成员断言,在整个四百米的坠落过程中,这老女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咒骂老天。
大多数世界上,混乱得到了新的定义。
环网经济的很大一部分随着当地的数据网和环网万方网的消失而不复存在。数万亿马克——血汗钱和黑钱——转瞬不见。寰宇卡不再起作用。日常生活的系统开始咳嗽、残喘、关闭。现在,如果不用黑市币或者钞票,就无法购买日用品,无法在公共传输线上付费旅行,无法付清最小额的债务,也无法接受任何服务,这将持续几星期,或者几个月,甚或几年,一切都取决于这是哪个世界。
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全网上下的大萧条仅仅是次要之事,可待以后思量。对大多数家庭来说,随之而来的剧烈结果都是马上冲着个人去的。
父母亲如往常一样传送到其他地方工作去了,比如说从天津四丁到了复兴之矢,可是,今晚他们回来晚了,不是一小时,而是——如果他们能找到即刻出发的传输工具,也就是仅有的几艘依旧在世界之间痛苦旅行的霍金驱动回旋飞船之一——耽搁了十一年。
小康家庭的成员聆听悦石的演讲时,正呆在他们多重世界的时髦宅邸中。他们抬起头面面相觑,仅由一间间房间之间敞开的传送门隔开,相离区区几米,眨眼之间,就远隔几光年和数年的真实时间,他们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完全密不透风了。
孩子在学校,在营地,或是玩耍,或是由保姆照管。但在与父母重聚前,将早已长大成人。
中央广场,虽然早先因战争之风被截去几段,但现在发现自己已经全然湮没无闻,那些漂亮商店和卓越旅馆的无尽环带被切成了俗气的段落,将永远不能重新团聚。
随着巨大的传送门变得晦暗死寂,特提斯河已成死水一潭。河水涌出、干涸,鱼儿们在两百个太阳的照射下烂成一堆。
暴动肆虐。卢瑟斯将自己扯碎,就像一头狼撕咬着自己的内脏。新麦加上殉难者前仆后继。青岛一西双版纳庆祝自己从驱逐者游牧部落的魔爪下解脱,并绞死了上千名前霸主官吏。
茂伊约也发生了暴动,但是作为庆贺,数十万第一家庭的后裔把接管这个世界的外世界之人赶下台,重新驾驭起移动小岛。之后,数百万突遭五雷轰顶、垮台的度假屋所有者被迫拆除上千钻油塔和旅游中心,这些东西就如痘疮般将赤道群岛弄得全是麻点。
复兴之矢上,发生一阵短暂的暴力行为,紧接着社会成功重组,并做出了一系列努力,为没有农庄的都市世界提供必需品。
北岛上,城市空空荡荡,人们回到海岸、冰海和他们祖传的渔船上。
帕瓦蒂上,一片混乱,内战硝烟弥漫。
天龙星七号上,人们开始狂欢革命,紧接着,一种逆转录酶病毒瘟疫爆发。
富士星上,在泰然处之之后,人们立即建立轨道造船厂,并造出一批霍金驱动回旋飞船。
阿斯奎斯上,人们竖指怒骂,随后,世界国会的社会主义工党胜利胜出。
佩森上,人人祈祷。新教皇,教皇陛下忒亚一世召集理事会开大会——梵蒂冈第三十九届政府——宣布教会生命的新纪元,并授权理事会准备传教士的漫长传教之旅。许许多多传教士。许许多多传教之旅。教皇忒亚宣布,这些传教士并不是说客,而是探索者。教会,如同许多习惯于生存在灭绝边缘的物种,适应并坚忍着。
潭蓓星上,暴动,死亡,煽动者兴起。
火星上,奥林帕斯司令部暂时通过超光与远在异地的军队取得联系。他们确认所有地方的“驱逐者攻击波”已经突然中止,除了海伯利安系统。被截取的内核飞船空空如也,也没有程序化指令。侵略结束。
迈塔科瑟上,暴动,报复。
库姆·利雅得上,一名自封的信奉原教旨的什叶派阿亚图拉走出沙漠,召集了十万信徒,几小时内就将逊尼派地方自治政府血洗一空。新的革命政府让毛拉重掌大权,扭转历史乾坤,回到两千年前。人们欢欣暴动。
阿马加斯特这个边陲世界上,事情一如既往,只是没了游客、新考古学家和其它进口的乐趣。阿马加斯特是个迷宫世界。那里的迷宫依然空空如也。
希伯伦上,新耶路撒冷这个外世界中心惶恐不安,但是犹太复国主义的长者很快就恢复了城市和世界的秩序。制定出计划。珍贵的外世界必需品按定量配给并得以共享。沙漠被开垦。农庄被开拓。树木种植好。人们互相诉苦,感谢上帝让他们得以解救,也和上帝争论这同一解救带来的困苦,然后继续做他们的事。
神林上,整片整片地依然在燃烧,烟雾的幕布罩住了整片天空。在最后的“游群”离开后,很快,二十多艘巨树之舰腾空而起,穿越云层,在聚变推进器的推动下缓缓攀向高空,同时由尔格生成密蔽场,保护着树体。一脱离重力井,大多数巨树之舰就开始沿宇宙的黄道面朝四面八方奔赴,开始长时间的加速旋转,进行量子跃迁。超光信息流从巨树之舰跃向远处等待着的游群中。重新播种开始了。
鲸逖中心这个权力、财富、商业、政府中心上,饥饿的幸存者离开危险的大厦、无用的城市、无能的轨道聚集地,倾涌而出,想找谁骂一顿。想找谁惩罚一番。
他们不必走远就能找到。
传送门彻底终止运转的时候,范希特将军正在政府大楼中,现在他正指挥着剩下的两百名海兵和六十八名安全人员守卫着综合楼。前首席执行官梅伊娜·悦石依旧统领着六名禁卫军官。科尔谢夫和其他高级议员早已乘着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军部的撤离用登陆飞船溜之大吉,他给悦石留下了那六个人。
在什么地方,暴徒搞到了反空导弹和切割武器,另三百名政府大楼雇员和难民都不想到其它地方去,直到包围圈解除或者防护盾停止运行。悦石站在前方观测点上,注视着大屠杀。暴徒已经将鹿苑和整齐布置的花园中的大多数东西摧毁殆尽,但最后,阻断场和密蔽场的最后一条界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现在至少有三百万狂怒之人正挤压着屏障,暴徒的数量每一秒都在增加。
“你能否让密蔽场退后五十米,然后在暴徒涌进来前,重新把它们恢复?”悦石问将军。西方的城市冒着冲天火光,烟雾笼罩着整片天空。上千男人和女人被身后的长龙推挤,朝朦胧的密蔽场撞去,最后那闪光墙壁的底下两米看上去像是被涂上了草莓酱。上万人不顾密蔽场对他们神经和骨头造成的痛楚,不断朝内场挤去。
“可以,执行官大人,”范希特说,“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出去和他们谈谈。”悦石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至极。
海军士兵盯着她,确信她是在开什么无趣的玩笑。“执行官大人,一个月后他们会愿意听你……或是我们……在电台或全息电视上讲话。一年,也许两年,在恢复秩序、配给工作顺利进行后,他们会原谅的。但要等到下一代,才会真正理解你所做的……理解你拯救了他们……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我想和他们谈谈,”梅伊娜·悦石说,“我有些东西要给他们。”
范希特摇摇头,看着围成一个圈的军部军官,他们先前正透过掩体的口子朝外面的暴徒张望,现在转而盯着悦石,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怀疑和恐惧。
“我得先和首席执行官科尔谢夫商量一下。”范希特将军说。
“不,”梅伊娜·悦石筋疲力尽地说,“他统治的是一个不复存在的帝国。而我依然统治着被我摧毁的世界。”她朝自己的禁卫军点点头,卫士们从橙黑相间的长衫中掏出了死亡之杖。
所有的军部军官都没动。范希特将军说:“梅伊娜,下一艘撤退飞船会及时抵达的。”
悦石点点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想,它会在内花园降落。暴徒会暂时不知所措。收回外部密蔽场会让他们暂时犹豫一下。”她左右四顾,似乎忘了什么东西,然后她向范希特伸出手。“再见,马克。谢谢你。请好好照管我的人民。”
范希特和她握了握手,眼前的女人整了整绶带,心不在焉地碰了碰手镯通信志,似乎在祈求好运,然后和四名禁卫军一同走出掩体。这一小群人越过被肆意践踏的花园,缓缓走向密蔽场。对面暴徒的反应似乎像是个单独的无头无脑的有机体,不断挤压着紫色的阻断场,嘴里叫嚣着疯狂的话语。
悦石转过身,举起一只手仿佛要挥舞,但是示意禁卫军回去。四名卫士匆匆穿过蓬乱的草地。
“快。”剩下的禁卫军中年纪较大的一个说道。他指着阻断场的遥控装置。
“滚你娘。”范希特将军清楚地说道。只要他活着,就没人敢走近遥控装置一步。
但范希特忘了悦石依旧有接入代码,能够进入战术密光链接。他看见前任执行官拿起通信志,但他反应得太慢。遥控装置上的灯闪着红色,然后是绿色,外部场突然消失,之后在五十米内重新出现。刹那间,梅伊娜·悦石就一个人站在了场外,和百万暴徒之间毫无阻隔,除了几米长的草地和无数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场墙的突然退却下砰然倒地。
悦石举起双臂,似乎想要拥抱暴徒。那三秒钟时间仿佛凝固不动了,现场一片寂静,无人动弹一下。紧接着,暴徒怒吼着,仿佛一头巨大猛兽咆哮着,成千上万人朝前涌来,手上操着棍子、石头、刀子和碎瓶子。
在那刹那之间,在范希特看来,悦石就像是一块无动于衷的岩石屹立在那儿,忍受着乌合之众的巨浪拍击。他看见她的黑色领带和明亮的绶带,看见她笔挺地挺立在那里,手臂依然高举,但随后成百上千人潮涌而来,人群紧紧包围,首席执行官消失了。
禁卫军放下武器,海军警卫立即把他们给扣押了。
“把密蔽场变暗,”范希特命令道,“叫登陆飞船五分钟后降落到内花园。快!”
将军转身离去。
“我的天,”西奥·雷恩一面看着支离破碎的报告不断在超光之上涌进来,一面说道。有那么多短得只有毫秒长的信息流被送了进来,以至于计算机完全没法把它们分开。造成的结果是一堆疯狂的大杂烩。
“播放奇点密蔽球的毁灭过程。”领事说。
“好的,先生。”飞船回答,中断了超光信息,取而代之的是白色脉冲的突然爆发,紧接着,随着奇点吞噬自己,吞噬方圆六千公里范围内的一切,众人眼前展现出一朵短暂盛开的残骸之花和突然的塌陷。工具显示了重力潮汐效应:在如此远的距离下很容易校正,但也对固定在海伯利安战斗的霸主和驱逐者飞船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行了。”领事说。超光报告的急流又涌了回来。
“真的假的?”阿朗德淄问。
“真的,”领事说,“海伯利安又成了偏地世界。但这次,已经没有环网让其它星球成为偏地了。”
“难以置信。”西奥·雷恩说。前任总督坐在那喝着苏格兰威士忌:这是领事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助手开怀畅饮。西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环网……没了。五百年的扩张灰飞烟灭。”
“没有灰飞烟灭。”领事说。他把自己未喝完的酒杯放在桌上。“星球还存在。文化会分散成长,但我们依旧拥有霍金驱动器。这是我们自行研发的进步科技,而不是向内核租来的。”
美利欧·阿朗德淄凑过来,手掌并拢,似乎在祈祷。“内核真的消失了么?真的毁灭了?”
领事竖耳倾听着超光无像波段上发出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呼喊、恳求、军事报告、呼救的祈求,他听了一会儿。“也许没有被毁,”他说,“但是被切断了,封住了。”
西奥将酒一饮而尽,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了下来。他绿色的眼眸放射出平静、呆滞的目光。“你觉得有……它们有其他蛛网?其他远距传输系统?备用的内核?”
领事打了个手势。“我们知道它们成功地创造了终极智能。也许那个终极智能允许对……内核进行……筛选。也许它是想让一些老牌的人工智能成为一个流水线——以弱化的能力——就像那些人工智能计划让数十亿人类作为备胎一样。”
忽然间,喋喋不休的超光信息戛然而止,似乎信息被一把刀咔嚓一下切断了。
“飞船?”领事询问道,他怀疑,是不是接收器的什么地方出了能量故障。
“所有的超光信息中止,大多数在半途中。”飞船说。
领事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他想起了死亡之杖武器。但是,不,他立即明白,那武器不可能立刻影响到所有的世界。即便有上百装置同时触发,但由于军部和其它遥远的发射源发送最后咨文时还是会有时间滞后的。但那该是什么呢?
“信息似乎是因为传导介质中的干扰而被切断的,”飞船说,“但是,按我现在所知,这是不可能的。”
领事站起身。传导介质中的干扰?超光介质,就人类所理解的,是时空本身的普朗克无限拓扑超弦地形:也就是被人工智能神秘地称为“缔结的虚空”的东西。那种介质不可能受到干扰。
飞船突然说道:“收到超光信息——发送源:所有地方;加密基础:无限;信息流速率:实时。”
领事张嘴想叫飞船别再滔滔不绝地胡说八道,但突然间,全息井上的空气模糊了,涌现出某种既不是图像也不是数据列的东西,有个声音说道:
“从今往后,此频段将不再允许你们的滥用。你们已经干扰到其他极为严肃地使用此频段的人。当你们明白此频段的真正用途之时,我们将恢复它的访问。再见。”
三个人坐在那儿,一直沉默着,除了通风扇安心的急流声和行进中的无数绵软之声。最后,领事说道:“飞船,请发送一份标准超光时间定位信息流,不要加密。另外加上一句‘接受到的驻地请回复。’”
几秒的短暂停顿——对飞船的人工智能级别的电脑来说,这么漫长的响应时间真是不可思议。“抱歉,我办不到。”最后它终于响应道。
“为什么办不到?”领事问。
“超光传输信息已经不再……允许。超弦介质不再接受调谐。”
“超光上什么都没了吗?”西奥问,他盯着全息井上方空空荡荡的空间,似乎谁在全息电影放到最激动人心的部分时,突然把它关掉了。
飞船再一次停顿了一下。“实际上,雷恩先生,”它说,“从今往后不会再有超光了。”
“真他妈要命,”领事嘟哝道。他咕嘟咕嘟一口喝干自己的酒,走到吧台上又倒了一杯。“中国古代的骂人话。”他嘀咕着。
美利欧·阿朗德淄抬起头。“什么?”
领事举杯痛饮。“中国古代的骂人话,”他说,“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
似乎是为了补偿超光带来的损失,飞船开始播放系统内的广播音频和截取到的密光乱语,同时投放出海伯利安蓝白球体的实时景象,随着他们以两百倍的重力加速度朝它减速,那星球旋转着,慢慢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