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两人因休旬假闹得不愉快,朱瞻基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只是急于试探胡善祥到底对他有无情思,他认为如果中意一个人,应该向往着彼此朝夕相对,他和胡善祥作为君臣,除了公事,还能有什么正当理由一直在一起呢?
她如果喜欢我,就应该会为我放弃一切假期,全心全意的陪着我料理政务。
可是她不会放过一次旬假,好像迫不及待的要逃离他身边——哪怕只有一天。
这让朱瞻基很失望,爱果然经不起考验,胡善祥似乎对他没意思。
以前朱瞻基没有这样“考验”过她,昨天他这么做,是因后宫和太子妃即将搬到紫禁城,如此急切,除了配合永乐帝迁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选秀了。
他今年二十一岁,大龄青年,为子嗣计,再也不能拖了。
对于一个储君而言,他需要成家,世俗看来,一个没有成家的男人是幼稚的、不可靠的,男人结了婚才成熟。他还需要妻子,打理端敬宫,以及……传宗接代,绵延皇嗣。一个没有继承人的储君位置是不稳当的。
原本他认为的婚姻就是找个女人过日子,成为互相扶持的伙伴,这个女人面目模糊,可以是任何人。他对此毫无期待,只当是一条必须要走过的路而已。
可是现在,只要想到妻子,他脑子里出现的只有胡善祥一个人,如果是她,选秀也好,婚姻也罢,他都充满了期待。
但是,他必须要先确定胡善祥有没有这个意思!
以他昨天的试探,答案是:没有。
朱瞻基失望过后,很快重振旗鼓,我不能认输,还没有开始选秀,我还有时间争取,我得让她看到我的好,对我托付芳心。
朱瞻基命人暗中观察胡善祥,很快就得知了自己的好弟弟热情邀约胡善祥看戏被拒绝,以及胡善祥在拒绝之后遛出宫外,朱瞻基暗自尾随,到了文庙,看见胡善祥一家家戏园子找着,猜到她要看最新的南曲昆山调。
朱瞻基要手下把所有唱昆山调的戏院雅座全部包下来,无论胡善祥选择看谁家的戏,他都能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尾随。
胡善祥选择了看《墙头马上》,看得很投入,连他跟在摆放果盘茶壶的店小二一起进来都不知道。
他看她伸手抓瓜子,就以单身二十一年的手速把手放在瓜子盘中,让她无意中捉住了他的手。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缘分都是精准的算计。
胡善祥根本不想在休息的时候还要陪着上司“体察民情”,我是来玩的好不好!
胡善祥坐回位置,说道:“文庙附近那么多的戏院,你去别家体察民情,我就想安安静静的看戏。”
朱瞻基问:“你在赶我走吗?”
“怎么会。”胡善祥说道,心中暗道:你知道还不走啊!
朱瞻基明知她口是心非,还是厚脸皮的坐着原处坚如磐石,“多谢邀请,那我就留在这里了,唱得还不错。”
胡善祥:我什么时候邀请过你!
戏台上,男主角裴少俊的父亲出场了,自夸儿子“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等,是个多么厉害的天才云云。
朱瞻基边看边评价,“这算什么天才,我五岁就能写诗了。”
胡善祥忍不住说道:“知道你好强,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好强,听戏时都能跟一个戏本子上的人物攀比起来。像你这样的天才,是一百年才难得出一个的奇葩。”
此时奇葩还是一个褒义词。
朱瞻基给自己和她都倒了一杯茶,说道:“那是。”
胡善祥拿起茶杯,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今天皇太孙犯了什么毛病?话真多。
朱瞻基心道:现在看到我的好处了吧?戏剧人物都是虚构的,我比虚构的人假人还厉害,你还不快快把芳心交出来。
胡善祥干脆不接话了,只是看戏。
戏台上,女主角李千金在自家后花园赏美景,裴少俊骑着骏马,两人隔着墙头,四目相对,看对眼了,一见钟情。
裴少俊:“呀,一个好姐姐!”
李千金:“呀,一个好秀才!”
朱瞻基插话道:“怎么可能,大户人家的院墙至少有两人高,裴少俊别说骑马了,他就是骑着一个高大的骆驼也看不见墙内的李千金。”
胡善祥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看戏么,莫要深究。”
裴少俊和李千金眉来眼去,词曲相合,昆山调特有的水磨腔,唱词越发缠绵悱恻,且这一段只有萧管伴奏,风雅的很,难怪在北京这个北曲盛行之地都□□了。
两人情投意合,月下约会,相约私奔,裴少俊把李千金藏在家中后花园里,七年过去,李千金生了两个孩子。
朱瞻基又插话了,说道:“这个裴少俊好没担当,口口声声说喜欢李千金,却屡屡做下错事。问世间情为何物?发之于情,止乎于礼。我若喜欢一个女子,一定三媒六聘,过了明路,风风光光的把她娶回家,给她名分,堂堂正正做夫妻。”
朱瞻基自鸣得意:你看,我是个多么有担当的男人。
“看戏是为了和戏台上的人一道感受悲欢离合,就像做了个现实世界不可能发生的梦,”胡善祥说道:
“如果唱戏和真实生活一样,还看什么戏啊,看自己,看左领右舍的邻居,亲戚朋友的生活不就行了嘛,还不用花钱。”
朱瞻基问:“你会喜欢裴少俊这样孟浪的男子吗?”
胡善祥一笑,“怎么会,若有男子骑马趴在墙头偷窥我,我就拿着侄儿的弹弓打过去,登徒子。”
打得好。朱瞻基说道:“你们胡家在济宁算是名门望族,胡家的围墙骑在马上是看不见的吧。”
胡善祥不想看个戏还和朱瞻基一样较真,敷衍道:“是是是,得骑骆驼才看得见我。”
这下把朱瞻基逗笑了,“你记得我刚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只顾着看戏了。”
胡善祥盯着戏台子,摆着手,“别说了,看戏。”
戏台上,裴父和裴母终于发现了儿子金屋藏娇,还生了两个私生子,气得要将李千金逐出家门。
裴父骂李千金是个“□□”,指责她“坏了少俊前程”、“辱了裴家门楣”,还说“聘为妻,奔为妾”,明知李千金生了一双儿女,依然不肯承认她是儿媳妇。
从头到尾,裴少俊看着李千金受辱,都没有反抗父母保护妻子,懦弱胆小。
看到这里,胡善祥忍不住说道:“难道这两个孩子是李千金一个人生的?她是□□,裴少俊又是什么?可是世人都只指责女人不检点,男人都是坏女人拐带坏的,不是男人的责任。”
朱瞻基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唱戏和现实不一样吗?”
胡善祥说道:“可是这世道对女人的苛刻、对男人的宽容,戏里戏外都一样啊。”
戏台上,裴父要李千金完成两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就承认李千金是儿媳妇。第一件事把玉簪在石头上磨成针,第二件是用丝线栓住银瓶在井里打水。
结果当然是断了玉簪,掉了银瓶。李千金被逐出裴府,两个孩子也被裴家抱走。
“不看了,看一肚子气来。”胡善祥站起来,朱瞻基说道:“此戏一共四折,现在才演到第三折,还有最后一折大结局,说裴少俊考中状元,回来接走了李千金,和两个孩子团圆,是个圆满的结局。”
胡善祥说道:“你我知道这不是可能的,现实里,第三折李千金被逐出裴家就是大结局,第四折完全是为了圆满而圆满,硬造了个完美结局。”
这下两人心态完全互换,朱瞻基说道:“看戏别太深究,和戏台上人一起做一场现实不可能发生美梦。”
胡善祥说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你出现在这里——今天的旬假全被你毁了。”
朱瞻基总是插话,胡善祥迟迟入不了戏,看着没劲了。
胡善祥走出雅间,朱瞻基跟在身后:明明看得很开心啊,还记得我说的骆驼,怎么突然变脸了?说我毁了她的旬假,真是搞不懂女人怎么想的。
文庙附近多书坊,胡善祥挑挑拣拣,买了几本游记长见识,她去那间书坊,朱瞻基就跟到那间书坊,还入手了好几本新出的话本小说,足足跟了她两条街。
胡善祥累了,坐在街头喝大碗茶,朱瞻基和她一桌,两人喝茶,胡善祥实在受不了了,说道:“京城那么大,你随便找个地方就能体察民情,别跟着我了。”
“好,我不跟着你。”朱瞻基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要赶紧回去。”
胡善祥听到“我们”二字就头疼,“你先回去,我自己走。”
朱瞻基想着如何挽回,刚好此时有西域商人的骆驼队行走在大街上,胡善祥好奇的看着比马高三倍的骆驼。
朱瞻基突然心中有了个想法,问:“你骑过骆驼吗?想不想知道骑在骆驼上能够看多高?”
胡善祥眼睛一亮。
一刻钟后,胡善祥骑着高大的双峰骆驼,朱瞻基在前面牵着绳,她坐在高处,街市一览无余,她甚至能够看见酒楼二楼包间桌子上是什么菜肴,街市熙熙攘攘如流水,骆驼如一艘大船,稳稳当当的驮着她。
胡善祥骑到了东华门附近才停下来,朱瞻基一看就是驯骆驼的老手,他摸着骆驼的毛皮,将鞭子在空中一甩,骆驼跪下来了,只不过驼背离地面还是有些高,胡善祥不敢从驼背上蹦下来。
朱瞻基伸手双手,“从背上溜下来,我接着你。”
胡善祥改为侧骑,双手一推,溜了下来,一头撞进了朱瞻基怀中,心中却有一头骆驼乱撞,扑通通的狂跳,一直到入睡时,还没平静下来。
胡善祥捂住胸口,翻了个身,月光下,床对面挂着《四景》的诗轴,朱瞻基这个人,作为储君,他无疑是优秀的。作为男人,他也无疑是完美的——甚至比戏台上虚构的人物还要优秀。
下午撞进他的怀里时,胡善祥立刻自己站稳了,可是朱瞻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紧紧的抱着她,差不多过了五个数才松手。
胡善祥十七岁了,别的女孩子在她这个年龄当了母亲的比比皆是,她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这个长长的拥抱、他为她牵了一路的骆驼是一个优秀储君对下属所为。
他是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而这么做的。
如果我推测的没错,那么……胡善祥的脸蓦地发红,心跳更快了,她干脆用被子蒙住脸,好像空气中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来紫禁城是为了当女官,又不是当嫔妃。
可是与他朝夕相对,万一我把持不住怎么办?
胡善祥心道:不行,我得快刀斩乱麻,别让自己陷进去了。我还是给马尚宫一个答复,说我愿意平调出端敬宫,去给皇帝当司言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