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抱着诗轴气冲冲的回去,走到半路,清风拂面,听着夏虫浅唱,脑中一片清明: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不知觉的被情绪操纵?
上一次这样暴跳如雷、与人斗气是什么时候?
那还是我七岁的时候,朱瞻壑打开蛐蛐笼,放走了我心爱的金刚战士,我三天没和他说话。
皇爷爷说,为君者,不要有情绪。从那以后,我就没有表面上和人使过气。
如今我都十九岁了,怎么越活越回去,和一个小女官怄气,做出收回礼物这种毫无风度且幼稚的事情。
这样的话,岂不是告诉所有人,我很在乎这首诗?
我不能让人看出喜好的。
朱瞻基转身往回走,走了约十步,又停住了。拿都拿了,再送过去用什么理由呢?
欲盖弥彰,还是会被人看破。
朱瞻基进退两难,矛盾的很,心道:我给她台阶下,等她找我道歉,我再把诗轴送她,如此,就师出有名了。
朱瞻基抱着诗轴回去了。当然,也并没有等到他预料中的道歉。胡善祥浑然不把这当回事,沉浸在九天假期的喜悦里。
她只休养了一天,就穿着宽松不挤脚趾头的草鞋到处逛去了,先去御膳房找韩桂兰,给她带了几部书,说了些勉励的话。
韩桂兰自是感激不尽,把新鲜的西瓜籽在粗盐里炒熟了,用细筛筛出盐粒,把炒熟的西瓜籽放在荷包里,送胡善祥当零嘴吃。
胡善祥去占星台拜访马蓬瀛,马尚宫是她任职前的考官,按照科举的规矩,考生过关,便是考官的门生,有师生关系,胡善祥把马蓬瀛当老师尊敬。
大明宫廷到了七月,七夕是女儿节,女官们会换上鹊桥补子,马蓬瀛也不例外,她还记得胡善祥,“听说你如今是皇太孙身边的红人,如今皇太孙监国,你不忙着鞍前马后效力,怎有空来我这清冷的观星台,你又不懂星象。”
胡善祥一噎,“我……下官不才,牵牛织女星还是看的懂的。”
马蓬瀛并不因她背后的靠山是皇太孙就另眼相看,赶苍蝇似的不耐烦说道:“把礼物放下走吧,我忙的很,没时间应酬你。”
胡善祥讪讪道:“马尚宫最近忙什么,有下官能效劳的吗?下官攒了九天的旬假,横竖无事。”
“写明年的年历,推算日月食的日期。”马蓬瀛指着堆积如山的算稿,“你的懂得这些计算程式吗?”
胡善祥一瞧,上头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凑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更别提用日月食的计算程式一步步推演日期,隔行如隔山,简直自取其辱,她插手行礼,“对不起,打扰了,下官告辞。”
胡善祥逃也似的走了,出宫玩耍,什么西山、香山碧云寺等等名山古刹统统玩遍,每日清晨出,黄昏宫门快落锁时才回来。
七夕过后,中元节将至,京城各个街头巷尾烧着元宝纸钱,黑烟滚滚,胡善祥回宫时粘上一身烟火气,她爱这红尘万丈,享受其中。
另一边,朱瞻基还等着胡善祥低头道歉,左等右等,一天又一天,三天过去,别说道歉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朱瞻基发现,胡善祥并不需要什么台阶,真正需要下台阶是居然是他自己!
这一日黄昏,朱瞻基微服出宫,在东华门附近徘徊,这里离端敬宫最近,是胡善祥回宫的必经之路。
朱瞻基想着如何做出不经意间“偶遇”的样子,却远远看见一个沿街一个卖大碗茶的茶铺里,胡善祥正在和一个男人喝茶,正是他的好弟弟朱瞻壑。
皇太孙,胡善祥已经三天没来了。
肯认错了吗?
她和你弟弟玩的很开心。
听眼线梁君透露,胡善祥休九天旬假,朱瞻壑派人暗中盯梢,觉得胡善祥应该不只是玩,八成在给朱瞻基办事,但是从探子记录的胡女史日常来看,她居然真的就是纯玩耍,什么都没做,也无人与她接头,这个女人真是捉摸不透。
乘着胡善祥累了渴了,在路边喝茶,朱瞻壑提着蛐蛐笼子搭讪,“哟,真巧。”
朱瞻壑拿出一个蛐蛐笼子,“这是我花了十两银子买来的蛐蛐,帮忙掌掌眼,值不值这个价?”
胡善祥才不信是偶遇,她本打算敷衍几句走人,转念一想,他知道自己母妃的铜镜流落民间的事情吗?汉王妃的处境有疑,是朱瞻壑贼喊捉贼还是真的不知道?
胡善祥起了试探之意,就和他聊起来了,“这只蟋蟀牙口不错,但价钱不好说,在我老家,一两银子的蟋蟀就很值钱了。京城有钱人多,好蟋蟀比人值钱,斗蟋蟀的人花百两银子买蟋蟀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千金难买心头好,世子喜欢就成,管它值不值。”
朱瞻壑笑道:“说到我心坎上了,真是我的知己。”
天快黑了,街头烧纸的人越来越多,胡善祥去临街一家火烛店买了纸钱,也蹲在街头烧。
宫里严禁私祭,违令者斩,要烧纸只能在宫外。
朱瞻壑问:“你烧给谁?”
胡善祥说道:“烧给亡母,她是为了生我去世的——好羡慕殿下,父母双全,自幼有爹娘疼爱,汉王携汉王妃去青州就藩有一年多了,世子许久不见他们,甚是想念吧。”
朱瞻壑斜睨着她:“你不对劲。”
胡善祥心头一紧,难道我话题转的太生硬,被他看穿了?淡定,像皇太孙一样淡定,死不承认就对了,胡善祥立刻朱瞻基上身,反问:“世子何出此言?”
这也是朱瞻基的习惯,回答不出问题,或者不想回答,就用问题回答问题,把皮球踢给对方。
朱瞻壑捡起一根树枝,拨动着堆积的纸钱堆,让火烧的更猛些,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灰烬犹如黑蝴蝶,在旋转飞舞中碎裂,散落成尘埃。
朱瞻壑说道:“你以前都躲着我,几乎每次都是一副想尽快结束聊天的样子,今天怎么主动问起我的父母,肯定有企图——是皇太孙要你这么做的吧。”
还真不是!胡善祥故作忧伤,“我为求功名,背井离乡,又恰逢中元节要到了,思乡想家不行吗?世子如此防着我,刚才又何必邀请我看蛐蛐?我现在休旬假,不当差,咱们能不谈公事吗?”
又道:“以前不想和世子说太多话,是因我的身份是皇太孙身边的女史,要避嫌,以免瓜田李下说不清楚。现在我休息,只是一个从山东济宁来的女子,想父母了,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和世子话家常,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不量力。”
胡善祥把最后一陌纸钱投进火堆里,浇上一壶烈酒,篝火如一条火龙,猛地腾起老高,酒助火势,纸钱很快烧完了。
胡善祥闷声告辞,朱瞻壑叫住了她,“喂,我没有轻视你出身的意思,都是误会。你不是想好好祭奠亡母吗?到中元节那天,什刹海晚上放河灯,成千上万河灯飘在湖面上,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就像一片星海,好漂亮的。我给你弄条船,装上一百盏河灯,你放个够,为亡母祈福,你去不去?”
胡善祥点头,“不见不散。”
端敬宫,胡善祥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烟火味,去了内书房,梁君守在门口,以往只要见她来,梁君会自动让路,今夜却拦在门口。
胡善祥看着横在面前的佩刀,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难道皇太孙还在为三天前的事情生气?这气性也太大了吧!我就休个旬假而已,你拦着不让,我是女官,又不是卖身给地主家的长工——连拉磨的驴也有歇息的时候呢,你们老朱家也太抠了吧!
胡善祥把步子缩回去,“我要见皇太孙,有要事相告,你去通传一声。”
梁君进去不久,出来对胡善祥点点头。低声道:“太孙今日心情不好,胡女史小心。”
胡善祥走进书房,不知是不是里头堆着冰块降温的原因,冷的很,一阵寒意袭来,根根汗毛竖起。
朱瞻基在灯下捧着最新一期的《邸报》,没有看她,也不说话,似乎看得很入迷。
胡善祥不好打扰,想着等朱瞻基翻页的时候开口。
但是朱瞻基久久没有翻页,目光盯在书页上,几乎要把这一页用目光抠个洞出来。
胡善祥站得脚麻,不能再等了,轻咳一声,表示她的存在,“殿下,微臣有事相告,中元节夜里,汉王世子邀请微臣去什刹海放河灯,他——”
“不许去。”朱瞻基打断道,“你要求休旬假可以,但宫里落锁之前必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