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初歇。
看了半日公文,眼睛干涩,朱瞻基从书案走到窗边远眺,大雨停了,屋顶的积水顺着屋檐瓦筒低落,大珠小珠落玉盘,天籁之音最动听。
他在军营过了三个多月,各种苦头都吃过了,这里简陋寒碜,每日接触的人,除了胡善祥,几乎都粗人,但是他却觉得这三个月是他十九年人生中过的最舒服的日子,不像在宫里那样心累。
晚上结束所有的事务,去胡善祥的值房里看看闲书,逗逗蟋蟀,真是神仙日子!
只不过,皇帝即将启程还朝,朱瞻基的神仙日子要结束了。
朱瞻基看着屋檐的雨滴:要是一直滴下去,永远不停就好了。
正思忖着,远处荷塘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虽距离太远,看不清相貌,但身形依稀是胡善祥。
她总是在衣服下面穿着硬挺的竹衣,因而胸脯比男人还扁平。
胡善祥过了桥,登上一艘如弯月般的扁舟,泛舟荷塘,乘着太阳还没有出来,把一朵朵荷花里的雨水倒进水罐里。
军营生活艰苦朴素,她苦中作乐,用采集的雨水煮沸泡茶,茶中有荷花的清香,风雅的很。
雨后蜻蜓飞舞,一双双燕子在荷塘低飞穿行捉虫吃,佳人泛舟碧波之上,采集荷花露,莲花过人头,莲子清如水,一片诗情画意。
朱瞻基诗兴大发,回到案头提笔写诗:
“……暑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新秋凉露湿荷丛,不断清香逐晓风。满目秾华春意在,晚霞澄锦照芙蓉……”
他三岁启蒙,是个天才儿童,有名师教导,本人又好学,胡善祥考女官的那道“物皆然,心为甚”的题目,她忘记了出处,答不出来,他能立刻指出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还倒背如流,有如此才华,自是下走笔如龙,一首七言古诗一气呵成。
朱瞻基把毛笔搁在笔架山上,默念了一遍,起初颇为自得,之后蹙起剑眉:我这是怎么了?居然写出“穿帘小燕双双好”这种艳词俗句。
以往朱瞻基写的诗皆是蓬勃霸气,什么“大江东去天连水,薄暮萧萧朔风起。须臾吹却冻云同,六花乱撒沧波里”之类的,颇受永乐帝的赞扬。
这种靡靡之音若被传出去了,类似写“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南唐后主李煜,怕是会被扣上亡国之音的帽子。
背负着重重的“好圣孙”明君包袱,朱瞻基顾虑重重,短暂蓬勃而发的文思冲动之后,重归理智,虽舍不得,还是将诗稿在手心里团了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按照朱瞻基的要求,胡善祥需每日焚烧废纸篓,不许有片纸外传,夜里,她将纸篓的纸团全部倒进火盆里,点燃火折子,火苗从中间蔓延开,一步步吞噬着雪白的纸片,化为灰烬。
有一个纸团从火盆旁边滚落,就像一朵白莲花似的绽开一半,半开不开的样子。
胡善祥捡起纸团,要往火盆里扔,眼神随意一扫,上头写的不是公文批复,好像是一首对仗工整的诗。
胡善祥好奇,打开一看,念了一遍,觉得满口余香,写的好极了。
这么好的诗,如果是我写的,我肯定会请装裱高手裱糊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显摆,为何皇太孙当成垃圾付之一炬?
怪可惜的。
但我职责所在,该烧的还是得烧。
胡善祥默默念了几遍,将这首七言古诗牢牢记在心里,投入火盆。
朱瞻基夜间在各营巡视了一边,回来逗蟋蟀,胡善祥屡次欲言又止。
朱瞻基道:“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胡善祥轻咳一声,“那个……我今天烧纸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你的诗作。”
胡善祥把七言古诗背了一遍,“……写的极好,朗朗上口,纸团已经烧了,古诗我还记得,这样的好诗求之不得,为何要烧呢?”
胡善祥在烧纸之后洗了澡,即将就寝,因深夜只需见朱瞻基一人,不需要装男人,就没有化丑妆、裹胸穿硬挺的竹衣。她肤色皎洁,若月华初上,双眸璀璨,好像敛着银河的星光。
她穿着柔软宽松的松江三梭布道袍,胸脯有少女起伏的曲线,一头青丝松松的绾在头上,斜插着一根青玉簪,她头发厚重,发髻堆得层层叠叠,簪子都快簪不住了,发髻将倾未倾。
朱瞻基心中一荡,手中逗蟋蟀的草茎落在了笼子里。
为什么要比如蛇蝎似的扔掉?
朱瞻基现在才清楚的找到了答案。因为诗中荡漾的玉波是你、穿帘的燕子是你、泛水的闲鸥是你,你是满目秾华,也是晚霞下的芙蓉。全诗都没有你,却全都是你。
简单粗俗的说,就是朱瞻基发现自己发春了。
朱瞻基觉得咽喉一紧,立刻收敛心神,面色一肃,正色道:“这首诗皆是靡靡之音,私下消遣而已,若被传颂出去,会被人诟病靡靡之音,国家衰败之相。”
胡善祥不以为然,“诗歌和国运有什么关系,迂腐读书人闲的没事牵强附会。就像乱世总要找个绝世美人顶罪,什么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什么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杨贵妃,国家将亡,是皇帝和朝臣的责任,非要把这口黑锅扣在诗歌和美人上。”
“我喜欢这首诗,读上一遍,就像念经似的,变得平静。天下太平了,才有诗中闲适雅致的意境。”
得胡善祥欣赏,就连朱瞻基也“扛不住”,他毕竟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热血上头的时候,那些压在头上的顾虑和包袱都甩开了,就用胡善祥值房的笔墨把这首七言古诗《四景》默写下来,说道:“既然你喜欢,就把这首诗歌送给你。”
写完最后一句诗,朱瞻基写落款的时候,笔触在白纸上方顿了顿,理智再次占据上风,告诉他这样做不对,他的人生路注定道阻且长,莫要为了一时冲动埋下隐患。
这三个月的确很美好,可和他一生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
最是春光留不住,总是要凋谢的……
笔尖落在白纸上,朱瞻基在落款处写下“长春真人”四个字。
胡善祥轻轻吹干笔墨,“长春真人是殿下的别号?怎么之前没听过。”
朱瞻基说道:“刚刚取的,从现在开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