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一开始的反应是怀疑,“怎么会?这才不到半个月。”
胡善祥摆出算盘,拨动算珠,“这半个月来,被淘汰的、还有实在混不下去主动离开幼军的有一万人,你可怜他们背井离乡来京城参军不容易,空着手回家,无产无业的,误入歧途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每人发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自力更生,这一下两万两银子就没了。”
“遣散的数目还在随着训练的难度越来越大、幼军越来越不好混而日益增加,照这样下去,幼军成立之日,至少有一半人,也就是两万五千人被遣散,费用需要五万两。”
胡善祥拿出一本带着油烟味的账本,“还有,幼军的伙食是全军最好的,遣散了一万,还有四万张嘴要喂,你以己之力擡高了京城鸡蛋和肉的价格。遣散费加吃的,进项少,坐吃山空,就像把银票放在火堆里烧,半个月就烧没了。”
朱瞻基指着账本,“这里还有一百万贯,能撑一阵子。”
胡善祥说道:“这是大明宝钞,商家不收的,形同废纸。”
大明宝钞是洪武帝开始就推行的纸钞,最开始是给官员们发俸禄用的,但印的太多了,不能兑现,被商家拒收,不能流通,如今大明宝钞厂已经改行做擦屁股用的草纸,销路还不错。
朱瞻基心里装着天下,平日对庶务金钱并不关心,他又从未缺过钱,为了安置唐赛儿的白莲教,他把积年累月的财富随手拿出来给她,目前这些产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绝对见不到回头钱的,本来私库就不剩多少了,还要养无底洞般的幼军,可不就捉襟见肘了吗。
朱瞻基问:“我的私库里除了那些不能变卖的赏赐之物,能够立刻拿出来的金银有多少?”
胡善祥伸出一个巴掌。
朱瞻基:“五万?”
胡善祥摇头。想得美!
朱瞻基:“五千?”
“五百。”胡善祥残忍的打破了朱瞻基的乐观,“私库的现银马上就要见底了,现在是四月底,夏粮还没丰收,殿下的皇庄远水解不了近渴。用来加餐的肉蛋顶多撑到端午,二两银子的遣散费到月底就拿不出来了。除非殿下停止用私库贴补这两项开支。实在不行,先舍弃一项。”
“不行,两边都不能省。”朱瞻基说道:“会影响军心和我在军中的名声。我连自己的亲兵都养不起,真是笑话。以后谁会为我卖命。”
胡善祥晓得朱瞻基好面子,“你要撑住这个排场,没钱可撑不起来,得想法子搞钱。你要不找爹娘要点?”
反正胡善祥在闺中时,和小姐妹办诗会、游湖赏荷花等聚会,私房钱不够了就找亲爹胡荣要,要多少给多少,还问她够不够,不够再添点。
胡善祥觉得,太子在应天府监国,应该能帮到儿子度过难关——把幼军的遣散费解决了也行,皇太孙尚未成婚,在家靠父母,天经地义嘛。
朱瞻基想都没想就立刻否了,“不行。太子监国,殚精竭虑,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盼着他出错,我不能给他添乱。”
其实东宫过的紧巴巴,并不是监国就能搞到钱。东宫最艰难的时候,太子妃张氏甚至找了小姑子永平公主借钱,以解燃眉之急。
这种尴尬事,爱面子的朱瞻基绝对不会和胡善祥明说的。
“那怎么办?”胡善祥说道:“私库里的宝物器皿都是有标记的,进出皆有记录,我问过唐赛儿,她说宫里的东西就是拿出去典当变卖,商人轻易不敢接手,怕万一事泄掉脑袋。”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朱瞻基要体面,要面子,要军心,就得不要脸的要钱。
朱瞻基挣扎了很久,说道:“只有皇上才能帮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让皇上失望过。这一次伸手,不晓得皇上会怎么看我。”
实在有损完美“好圣孙”的形象啊。朱瞻基一直背负着“好圣孙”的包袱,要抛开谈何容易。
说到底还是拉不下脸呗,在亲爷爷面前撒个娇有那么难吗?
胡善祥此时还并不能理解朱瞻基的包袱,心想身为人臣,就得帮上司解决问题才能升官嘛,她托腮想了想,“我有个法子,只是需要你配合。”
朱瞻基问:“如何配合你?”
胡善祥说道:“就是表面不配合但实际上是配合。”
朱瞻基被这绕口令般的话绕晕了,胡善祥如此这般仔细解释给他听,“……把这出戏演好了,或许就能有钱。”
当天,胡善祥照例把朱瞻基在幼军的日常记录下来,交给锦衣卫送入宫中给永乐帝御览。
永乐帝关心大孙子,每日都会过问朱瞻基近况,今天胡善祥在朱瞻基的起居注里除了例行写他从早到晚干了些什么,还额外写了最近变热了,他每天都洗澡,今天还洗头发,盆中漂着一层发丝,约有一小束。
才十八岁就掉头发?还掉那么多?毛发衰,是因肾水不足,莫不是那里出了问题?
这可不行,大孙子还没成婚呢就成了秃头。
永乐帝吩咐内官监太监马云,“把写皇太孙起居注的人叫来。”
第一次面圣,胡善祥有些紧张,紧紧跟在马云身后,马云蓦地放缓了脚步,她差点一鼻子撞过去。
马云上下打量胡善祥,“你是马尚宫亲自考校进来的,十五岁就当了女官,成为皇太孙书钦点的女史,真是年少有为啊。”
胡善祥一进宫就成了皇太孙心腹,还一口气通过了向来以严格苛刻、不近人情马尚宫的考核,最终被皇太孙“金屋藏娇”,藏在内书房当女史,轻易不让外人见她,又听说她长得娇俏美丽,林林总总,皇太孙又正青春年少,宫里背后各种闲话不少。
胡善祥之名“如雷贯耳”,就连马云都听过她的名字。
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胡善祥忙道:“下官承蒙皇太孙殿下和马尚宫赏识,得到进宫当差的机会,定竭尽全力,不负重任。”
马云见她明明稚气未脱、紧张得鼻头冒汗,双手交叉在腰间,由于太过用力,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却努力装作成熟稳重大人模样回话,觉得有趣,说道:
“待会皇上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胡善祥说道:“多谢马公公指点。”
养心殿。
胡善祥施了一礼,“微臣胡善祥拜见皇上。”
永乐帝打量着胡善祥:“你姐姐胡善围曾经辅佐仁孝皇后打理后宫……你们姐妹长的不像。”
胡善祥说道:“微臣与胡尚宫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永乐帝说道:“不过你们姐妹都是有才学、勇敢果断、临危不惧之人——我已经听皇太孙说起过你们在德州是如何认识的,看来你们胡氏姐妹与我们皇家有缘。”
胡善祥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微臣以姐姐为荣,立志考女官,走出闺门,踏上姐姐走过的路。有志者,事竟成,虽然……几经波折,但是老天还会成全了微臣,误打误撞来到了北平城的新宫,微臣愿意效力大明宫廷。”
最近和朱瞻基相处久了,胡善祥耳濡目染,也会说一些场面话。
永乐帝指着朱瞻基的起居注,“你今天写皇太孙在幼军军营的记录,太孙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是怎么回事?怎么以前没有这样的记录?”
胡善祥说道:“之前皇太孙一直在大营的澡堂和幼军一起洗,所谓微臣并不知。今日皇太孙说晚上睡在大通铺,人挨人,有些幼军又脏又臭还懒得不肯洗澡,头发身上长虱子,要微臣带着宫里除虱子的药汁,在库房里等殿下洗完后,帮殿下涂上药汁,以防被过了虱子。所以微臣也是第一次见铜盆里的掉发,就记在起居注了。”
永乐帝问:“起居注上记载太孙黑了,瘦了,但身体还好,突然脱发,是怎么回事?”
胡善祥嗫嚅片刻,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可能是天气变热的缘故,微臣夏天也是容易掉头发。”
永乐帝目光一沉,“朕日理万机,可没有时间听你讲敷衍的话。”
胡善祥轻咬朱唇,好像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说道:“皇太孙最近遇到了一些难处,但是殿下不准微臣给皇上添负担,说皇上操心的事情太多,非要一个人硬扛着,心力交瘁,故,大把大把的掉发。”
永乐帝问:“太孙何事如此忧虑?”
胡善祥叹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太孙品行高洁,一直视钱财如粪土,现在却被钱财所扰……”
胡善祥一五一十的把皇太孙用私房钱贴补幼军的巨额遣散费以及改善伙食、用来给出身贫寒的幼军强健体魄的事情说了。
“……短短十天就劝退了一万不合格的幼军,殿下心善,每人给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要他们回家能有糊口立业之物,以免误入歧途,祸害乡里。”
“以微臣这些日子的观察,幼军参差不齐,还要再淘汰一万五左右,需要三万两银子的遣散费,而皇太孙能够立刻动用的现银不过五百两,故,皇太孙为钱财之事头疼不已。”
永乐帝听了,反而不担心了,“这孩子就是喜欢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就怕给朕添麻烦。”
胡善祥连忙说道:“皇太孙乃纯孝之人,他说身为孙儿,不能给皇上分忧也就罢了,万万不可给皇上添忧。”
这话说的,永乐帝心疼不已,吩咐道:“马云,你带胡女史去朕的内库,支五万两给她。皇太孙还没成家,他那里养得起一支军队。”
永乐帝又对胡善祥说道:“以后皇太孙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不要替他瞒,告诉朕。”
胡善祥自是满口应下,然后跟着马云去库房了。
给了银子,永乐帝还是担心大孙子,次日偷偷微服去明智坊草场幼军大营看朱瞻基。
看着女扮男装、惟妙惟肖的胡善祥,永乐帝微微一怔,想起少年时隐瞒皇子身份在未来岳父中山王徐达麾下从军,邂逅了伪装成军医的仁孝皇后。
也是这般涂得灰头土脸,贴几粒雀斑,上半身平平整整,应该也是穿着藤甲或者竹衣来掩饰女儿身。
微服在外,便宜行事,不用行君臣之礼,永乐帝坐在一辆堆满甜瓜的车上,伪装来营地送货的。
胡善祥把永乐帝带到仓库深处,朱瞻基已经在这里等候皇帝。
“皇爷爷。”朱瞻基半跪在永乐帝膝盖边,永乐帝坐在一个小杌子上,伸手从头摸到脚,“头发少了,瘦了,还晒黑了。”
其实并没有少头发,永乐帝被胡善祥的鬼话骗了,先入为主,又加上身为祖父疼大孙子,就觉得朱瞻基真的操心过度狂掉头发。
有一种脱发,叫做你爷爷觉得你脱发。
朱瞻基说道:“千金散去都能还复来,头发掉了还能再长来,皇爷爷莫要忧心。”
祖孙情深,马云和胡善祥识趣,都悄然退下,守在外头。
马云问胡善祥:“昨晚五万两银子进了皇太孙的私库,解了太孙殿下燃眉之急,殿下很高兴吧。”
胡善祥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说道:“太孙殿下更多的是感激和感恩。”可不能说朱瞻基见钱眼开,孝道要摆在第一位。
马云又问:“太孙殿下没责怪你泄露私库空虚一事?”
这是个送命题,有或没有都是错的。有,就是太孙不领情。没有,就是太孙没有原则。
胡善祥没有直接回答,假装把问题听岔了,说道:“为君分忧,乃是为人臣的本分。”
皇帝,皇太孙,都是君。最后两个君都很开心,过程就不重要了。
约过了半刻钟,朱瞻基送永乐帝出来了,永乐帝上了车,吃着甜瓜,问马云:“你觉得胡善祥如何?”
马云说道:“虽比不得她姐姐胡善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言辞机敏,时时刻刻都维护皇太孙,不卑不亢,一点不像刚进宫当差的女官,是个人才,或许这就是天分吧,胡家的女儿教养的都不错。”
永乐帝顿首道:“胡荣会教女儿啊,胡家家风良好,虽有胡尚宫带给的荣华富贵,但族中子弟个个守本分,她父亲人称胡大善人,乐善好施,能做到富贵不易的人不多了。一般人得了富贵,尾巴恨不得翘上天去。”
仓库里,胡善祥把账本里新添的进项给朱瞻基看,朱瞻基看到五万两个字,眼睛都亮了。皇爷爷这是用真金白银来疼他。
胡善祥玩笑道:“殿下知道这世上什么最值钱吗?”
朱瞻基说道:“真心?忠诚?爱……爱情?”最后一个说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胡善祥说道:“是亲情啊,皇上对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