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怀鬼胎。
胡善祥:现在提辞职还来得及吗?
朱瞻基:怎么这个女人总是能撞见我最虚弱、狼狈的时候?莫非她真是我的克星?
胡善祥回想第一次见到朱瞻基至今种种往事,山东平乱、释放无辜出家人,还补给路费、德州逃生、明为“贬斥”实则帮了韩桂兰、严惩山东腐败官场、与唐赛儿化敌为盟等等,都表示朱瞻基是个做事靠谱,有勇有谋的人。
所以,他现在虽然处于颓势,却也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他毕竟是皇太孙,处境再弱势,起码占了储君的名分。
就像朱瞻基喜欢看的那本男主一出场就被退婚的小说《多情男偏逢薄情女,封侯爵一夜娶九女》里头一句话说的那样:
莫欺少年穷!
人人都挤破头烧热灶,这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把冷灶烧热啊!
山东虎妞不信命、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胡善祥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说道:
“你……殿下莫要惆怅,其实幼军还可以抢救一下的,看今日擂台的表现,有几个人可圈可点,万事开头难,是块真金也需猛火炼出来嘛,实在不济,十个人打一人,也能赢。幼军足足有五万,聊胜于无。”
朱瞻基察言观色,胡善祥今天幸灾乐祸,见识到幼军多么垃圾之后,他以为狠毒无情的她会再次提出“我不干了”,要投奔汉王或者马蓬瀛。
出乎意外,朱瞻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是在鼓励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胡善祥叹气摇头,“我不鼓励你,难道是在讽刺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朱瞻基说道:“你不计较我在车上……非礼你?”
胡善祥说道:“于私,我当然还记着你在车上对我做过的‘好事’,对你厌恶至极。但于公,你是我的上官,已成事实,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当然要盼着你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公私分明,不会把私人恩怨带入当差的情绪里。”
是升官重要还是赌气重要?当然是升官啦!
当官不为升官,不如回家嫁人生子。
朱瞻基心里五味杂陈,“想不到最支持我的人,也是最讨厌我的人。”
已经把话说开了,胡善祥显露了山东虎妞本性,懒得再装乖顺,“反正于私,你也讨厌我。我们在私底下互相厌恶,在目标上通力合作,这样的关系最纯洁了,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不会猜来猜去,坦诚相待,反而好沟通一些。”
朱瞻基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卸下过面具,听胡善祥一席话,挺直的脊梁软了,靠在椅背上,双手拇指揉着太阳穴,面露疲倦之色。
今天幼军给他致命打击,他简直是在垃圾桶里寻找人才。名副其实的丐帮帮主。
胡善祥给朱瞻基倒了杯茶,然后打开唐赛儿临走时给她包的山东青州蜜三刀,配着新酿造的甜丝丝的米酒吃起来——若是以前,身为人臣,可不敢当着面在朱瞻基面前进食。现在撕破脸,她吃东西就不用避讳了,想吃就吃。
朱瞻基喝着茶,觉得寡淡无味,看胡善祥吃的香甜,喉结动了动,说道:“我也要喝米酒。”
胡善祥:“你不是滴酒不沾吗?”
朱瞻基一气把茶喝完了,自己倒了米酒,自斟自饮,还吃了一块蜜三刀,皱着眉头说道:“太腻了,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蜜三刀是把发面在油锅里炸透,然后裹上一层热糖浆,凉透后就可以吃了,又甜又油。
胡善祥两口一个,“你吃的是蜜三刀,我吃的是思乡情,人和人都不一样。比如一碗燕窝和一碗蜜三刀,你觉得蜜三刀多油多糖,肯定选燕窝。若是今天选的那些幼军,他们觉得油和糖是最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朱瞻基听了,微微出神,似有所悟。
到了宫门,朱瞻基擡起胳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一股酒气和蜜三刀的香油味,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浊气。
他拿出一个小金瓶,打开瓶塞,倒了一滴像酱油般的液体在茶杯里,添了茶水,把茶杯递给胡善祥,“你含一口,就像早上呸我一脸口水似的,均匀的喷在我的衣服上,去除身上的异味,以免被人闻出来我喝酒了。”
胡善祥闻了闻,这是她从来没有嗅过的一种香气,如果这世上有天堂的话,那么这个香味一定来自天堂。
“这是什么?”胡善祥问道。
朱瞻基说道:“古喇水,是郑和太监下西洋的时候运回来的,一共只有十八瓶,这一瓶是皇上赐给我的,滴一汤匙在洗澡水里,香气能透骨不散(注1),一个月还是香的。”
胡善祥含了一口,把腮帮子鼓得像一只青蛙,朱瞻基伸开胳膊,闭上眼睛,“喷吧。”
噗噗!
带着古喇水香气的水雾落在朱瞻基的衣服上。
“好了。”胡善祥擦拭嘴唇,还把双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好香!原来话本小说里呵气如兰就是这个意思。”
宫里发放给胡善祥这种低等女官漱口洗澡的香露是蔷薇露,马蓬瀛马尚宫这种高阶女官是价格堪比黄金的苏合油。但这个古喇水才是无价之宝,皇室最顶级的人才能用上。
胡善祥喷完之后,茶杯还剩下一个杯底,朱瞻基拿起杯子把剩下的残水一饮而尽,驱除嘴里残留的酒味。
胡善祥愣住了,“杯子我刚用过。”这上头还有我的口水呢。
朱瞻基说道:“难道我先漱口你再喷?”
也对,不是你舔我的口水,就是我舔你的口水。
胡善祥心安理得:那还是你舔吧。
朱瞻基整理了仪容,说道:“我去找皇上说件事,你先回端敬宫。”
朱瞻基下了车,此时皇帝住的乾清宫还没有建好,永乐帝暂时住在养心殿里,今天是春闱的殿试,原本应该二月的考试,因永乐帝北伐,一直拖到了四月开考。
这在近十年的三次殿试还算是最快的,只拖了两个月,最惨的是永乐七年的春闱,二月会试发榜后,永乐帝一直在北伐打仗,按照规矩,殿试必须皇帝亲自主持,方是“天子门生”。监国的太子只得把中了会试的举子送到国子监学习当贡生,等皇帝归来考殿试。
殿试发榜,才能最终决定最终的排名。贡生们等啊等,几乎等得发疯,足足等了两年!
永乐帝为昭现迁都决心,以方便殿试为由,在北平城举行春闱。
殿试的试卷先交给考官判一遍,最后需要皇帝亲自过目,来决定前三名。
朱瞻基到了养心殿时,永乐帝正在看殿试试卷,他招呼大孙子过来,“……看看朕亲自出的题目。”
朱瞻基捧着试卷,今年的题目是关于教化、科举、官员选拔还有律法,“民俗之厚在于明教化,吏治之举在于严课试,士风之振在于兴学校,人材之得在于慎选举,刑狱之平在于谨法律,是数者皆为治之先务……”
朱瞻基赞道:“好题目,这是读书人经常谈论的话题,他们都有话可写,各抒起见。”
朱瞻基说着漂亮的场面话。这道题明显是“送分题”,是永乐帝用来拉拢士子的工具,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很简单,下笔如流,觉得皇帝真是通情达理,太对他们的胃口了。
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起初许多官员和读书人都认为永乐帝谋朝篡位,宁死不承认新帝。永乐帝用铁血手段,杀了一批又一批,先动武力,杀得差不多了,然后再拉拢示好,软硬兼施,来驯服读书人。
永乐帝龙颜大悦,把试卷一推,“你看看卷子,觉得谁能进前三名。”
朱瞻基连忙道:“国家科举取仕,孙儿岂敢越俎代庖。皇爷爷若看累了,躺下闭目养神,孙儿给您念一念。”
开玩笑,科举程序严苛,不容的半点差池。永乐七年那次殿试,永乐帝忙于北伐,曾经要监国的太子代为主持殿试,太子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以食物慰藉自己,胖了十几斤,以为父皇怀疑他有取代之心,群臣们也都上书说万万不可,永乐帝方收回成命,最后等了两年才考。
取状元、榜眼、探花这种大事朱瞻基作为皇太孙就更不敢了!会被文官骂死的!
朱瞻基念完了,躺在罗汉床上的永乐帝习惯性的伸手撩胡须,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昨天把留了八年的胡须割断了,留在长陵地宫里陪着仁孝皇后。
永乐帝坐起来,说道:“感觉差不多,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朕都快听得睡着了。这样,就点会试第二名的陈循为状元。他本来是会试第一名,因主考官也是江西泰和人,同乡避嫌,所以委屈他排第二。他是江西乡试第一名解元,应该连中两元的,因同乡避嫌的原因失去了,那就殿试第一,就让他当个状元吧,真正的人才不应该被规矩埋没。”
朱瞻基翻出陈循的试卷,永乐帝朱笔御题“状元”二字。
永乐帝又吩咐道:“朕殿试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白脸,长得挺俊,年轻的很,连胡子都没长出来,他适合当探花郎,叫什么来着?”
朱瞻基翻看花名册,找到了年纪最小的进士,“叫陈景著,比孙儿还小几个月,不到十八岁,尚未婚配,看来是个天才。”
“对对对,就是他,他的相貌配得上探花。”永乐帝又撩胡须,又摸了个空,叹道:“可惜朕的公主都出嫁了,这种斯文俊秀还尚未婚配的探花郎还挺适合当驸马。”
状元探花都选定了,还缺第二名榜眼,永乐帝一扫花名册,手指落在一个名字上,”李贞?朕的一个姑父也叫李贞,是个大好人呐。”
朱瞻基熟背家谱,说道:“可是曹国大长公主的驸马、陇西王李贞。”
永乐帝点头说道:“当年皇考(死去父亲的尊称,指洪武帝)在凤阳的时候闹饥荒,李贞是皇考的二姐夫,他自家粮食也不够吃,还把皇考接到家里养活,养育之恩,你皇考记了一辈子啊。”
“可惜,家门不幸——”永乐帝目光蓦地变冷,“李贞生了个混账孙子李景隆,当年靖难之征,朕带兵出征。李景隆这个龟孙乘着北平城防守空虚,带十万大军攻城。朕的皇后披甲上阵,亲自带兵守城,艰苦作战,终于撑到了朕回来救援,但是朕的皇后受了重伤,熬到永乐五年去世了。”
只要提到仁孝徐皇后,永乐帝就会陷于悲伤,“朕登基之后,夺了李景隆的爵位,将他软禁,他还绝食一心求死……呵呵,朕的皇后临终时那么疼,朕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去!”
“马云!”永乐帝把内官监太监叫来,“李景隆近况如何?”
内官监是大明永乐朝的宦官衙门里权力最大的机构,掌印太监郑和地位最高,但是郑和常年不是带着大明船队下西洋就是搞下西洋的筹备工作,地位第二的秉笔太监马云长期伴驾在永乐帝的身边。
马云说道:“根据锦衣卫传来南边的最新密报,罪人李景隆身体并不大碍,绝食了就强灌,不会饿着他,但是李景隆有时候神经有些问题,会发疯。”
长年累月的折磨,还不让死,不疯才怪。
伤妻之仇,悲伤的鳏夫永乐帝说道:“好好给他治疯病,得让他清醒的感受到痛苦。”
马云立刻去传皇帝口谕。
永乐帝把李贞的试卷挑出来,写了个“榜眼”,“孙子混账,姑父李贞确实是个好人,没有他,皇考饿死,那里会有我们呢?这人名字不错,沾了姑父的光,就让他当第二名榜眼。”
永乐帝虽是为仁孝皇后复仇,但是朱瞻基目睹这一切,尤其是李景隆的下场,心中警铃大作:夺嫡之战,就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皇,败者比坠地狱还要痛苦!
我绝对不能输!如果输了,我连想死都死不成!
以前朱瞻基以为乖乖听皇爷爷的话、当一个“好圣孙”,有皇爷爷保护,他的储君之位就稳当了,可是现在,他清醒的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武力,皇爷爷去了,汉王起兵,振臂一呼,军界响应,纷纷倒戈,他将会是建文帝的下场。
“皇爷爷。”朱瞻基学着好弟弟朱瞻壑的样子撒娇,“幼军已经初具规模,孙儿今天去看擂台选拔了,感觉到了大明军队的参差,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心都是散的,队伍不好带啊。”
“孙儿觉得要多了解他们,想扮作一员幼军小卒,和他们同吃同睡同操练,摸清楚里头那些人是可造之才,学会如何管控他们。每年五月端午之后,皇爷爷都要举行射柳仪式,演练军队。那时候幼军正式成立,孙儿会带着亲手调/教的幼军,接受皇爷爷的检阅,可好?”
永乐帝一怔,又想起亡妻了,“朕少年时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情,隐姓埋名参军,在你外祖父中山王徐达麾下当兵,遇到了你的——”皇祖母。
那时候仁孝徐皇后女扮男装,在徐达麾下当军医,两人邂逅,相恋……
当然,此事是皇室秘闻,传出去会有损仁孝皇后的形象,永乐帝连孙子都没告诉,说道:“军队很苦的,你长这么大,和别人睡过一张床吗?”
“没有。”朱瞻基摇头,“但是孙儿不怕吃苦,孙儿害怕不懂军事,不知实战,将来只晓得纸上谈兵,害了大明,成为大明的罪人。孙儿就想把皇爷爷走的路再走一遍。”
永乐帝想了想,说道:“你可以去幼军试炼,但是,必须有影卫暗中保护,你是储君,安全最重要。每日做了什么,也要报给朕知。”
朱瞻基狂喜,还没忘记撒娇撒到底,“孙儿就知道皇爷爷最会疼人了。”
大孙子有勇气,永乐帝笑道:“你别高兴的太早,看你能坚持几日、能把幼军改造成什么模样、检阅比拼那日能够排第几名,朕还挺期待呢。”
端敬宫,朱瞻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胡善祥。
胡善祥张大嘴巴,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馒头,过了好一会,回过神来,说道:“原来你要跟皇上说的就是这件事。”
朱瞻基问:“怎么,你觉得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善祥说道:“幼军是殿下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当然要知己知彼,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只不过……”
胡善祥上下打量着朱瞻基,“以你的相貌,在幼军里肯定是幼军一枝花,被那些爱好结契弟的人窥觊,怕是麻烦不断。”
皇太孙,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呀。
朱瞻基看过今天的幼军选拔闹剧,当然晓得契弟是什么意思,怒道:“我看谁敢!”
胡善祥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热了也要穿好衣服,不能卷袖子和裤腿,不能光膀子,露出皮肉来,那些人会以为你在勾引他们,引诱他们与你结契弟。”
“你——”朱瞻基一时无语,“说好了不提这事的,都是误会,我也道歉了,不会有下次,你怎么总是不原谅。”
胡善祥说道:“如果有个人强吻你,还说你先勾引他,无论是什么原因,你会立刻原谅他吗?”
朱瞻基没吭声,肯定不能!我恨不得把这人的嘴巴割下来。
夜已深,胡善祥告辞,回房休息,朱瞻基叫住她,“你明天穿男装,跟我一起去幼军大营。”
胡善祥傻眼了,“我又不会武,去干吗?”
朱瞻基说道:“你去当文书,每日记录我的动向报给皇上知道。若别人记录,定事无巨细,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想让皇上知道,所以由你来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