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长辈们都爱催婚,晚辈们都在逃避。朱瞻基自觉现在危机四伏,自身难保,一心想要破局巩固自己岌岌可危的储位,根本没有大婚的心思。他不想和永乐帝聊这个话题,这时内官监太监马云进来禀告:“汉王世子来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永乐帝也疼这个二孙子,忙道:“快要他进来。”
见到朱瞻壑,永乐帝和寻常祖父一样,摸着孙子的脑袋,“长高了,瘦了,多吃点。”
朱瞻基是按照储君培养的,朱瞻壑则是按照“宠孙”养活的,朱瞻壑一个十八岁的大好青年,居然驾轻就熟的在永乐帝膝下承欢,胆敢伸手去撩永乐帝齐大腿长的胡须,一顿猛夸,“皇爷爷真乃美髯公也!”
美髯公是曹操赞关羽的说辞,从军之人莫不拜服关羽。永乐帝乐得学着戏台上关羽撩须的姿势,甩了甩自己保养得油光水滑的长须,像个老顽童,难得有开心的时候。
天降及时雨,朱瞻基从未觉得好弟弟如此顺眼,终于不用谈我的婚事了。
朱瞻壑提着食盒来的,都是永乐帝爱吃之物,红簇簇的樱桃、烧笋鹅、凉饼、蒸熟的糯米加了糖和碎芝麻打的糍粑,以及五六分大的卤雄鸭腰子。
还一种将五花肉、葱、姜剁成豆子大小混合在白米饭里,用莴苣叶子就像缠粽子似的包裹其中,名叫“包儿饭”的吃食。只不过吃粽子要剥掉棕叶,包儿饭是连同脆绿的莴苣叶子一起吃掉,这是大明宫廷里的传统美食,每年四月初夏独有的时令食物(注1)。
永乐帝挑了一叠樱桃、两块包儿饭供在仁孝皇后的牌位前,剩下的命人摆在偏殿,和两个孙子一起吃饭。
用过饭后,永乐帝要两个孙子先回宫,他还要去地宫里和仁孝皇后的梓宫待上半天,这是独属于他和亡妻的时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两人目送永乐帝独自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进黝黑的地宫。
永乐帝到了幽深的地宫,把里头一根根巨烛点燃,亮若白昼,地宫中央安置着仁孝皇后的梓宫,左边还有个空出来的馆床,这是留给他的。将来他会与亡妻合葬在长陵。
永乐帝温热的掌心轻轻抚着梓宫走了一圈,然后撩着自己的长胡须,叹道:“妙仪啊,你走之后,我就没有刮过胡须,不知不觉留了八年,你的二孙子还赞我是美髯公,你看,我美不?是不是风采不减当年?”
言罢,永乐帝又学着戏台关公转圈擡腿撩须,摆了几个姿势,随后,他拔出佩剑,一把从胡须根部割断了四尺长的长须!
永乐帝把长须塞进一个绣着棠棣花的荷包里,这个荷包的绣工着实可怕,勉强是朵花形罢了,这是仁孝皇后的“杰作”,她是开国大将中山王徐达的嫡长女,擅长拿剑,不善女红。
永乐帝把装着长须的荷包放在仁孝皇后的梓宫上,“大明依然内忧外患,我还不能下去找你,就先让胡须陪着你……”
地下夫妻情深,地上“兄友弟恭”。朱瞻基和朱瞻壑骑马回宫,朱瞻壑巴巴的贴着朱瞻基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就像一个热情的小太阳,“哥,你遇刺不久,还是坐马车回去吧,别抛头露面骑马了。”
我要是听好弟弟的话,就是羊入虎口。朱瞻基保持兄长风范,一语双关,“刺客只晓得在暗处使绊子,见不得光,我不怕他们,再说了……”
朱瞻基一瞟朱瞻壑,“一路上不是还有贤弟护送吗?贤弟做事,我放心。”
今天朱瞻基来的早,朱瞻壑带了美食,还逗永乐帝开心,承欢膝下,两人在孝道上算是打平了。
朱瞻壑“笨鸟后飞”,还追上了大哥,很是得意,双腿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和朱瞻基并辔而行,好胜心顿起,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好久没有和大哥赛马了,不如我们比赛,看谁先跑到城门。”
毕竟是气血方刚的少年,朱瞻基没有一味忍让,也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好啊,彩头是什么?”
朱瞻壑把手一张,一副坦荡的模样,“但凡是我所有之物,大哥随便挑一样拿走。不过……”
朱瞻壑眼珠儿一转,“如果大哥输了,就把胡善祥让给我呗。”
朱瞻基本就在想法子把胡善祥这个瘟神远远地打发走,如果能够瘟到好弟弟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朱瞻壑这幅志在必得的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你窥觊我的储位,还想染指我的女官?我把她打发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想巧取豪夺,那可不行。
朱瞻基压住心中怒火,说道:“好,一言为定。”
“那就开始咯!”朱瞻壑拍马抢跑,仗着他小,不讲武德。
为了获胜,朱瞻基干脆扔了马鞍,大大减轻马背的重量,就这么骑着光马,轻骑奔跑,抢先到了安定门。
朱瞻壑抢跑,还抄了近道,本以为自己要赢了,却看到大哥坐在城门口一个茶铺上等着他。
朱瞻壑看着拴马桩旁边光秃秃的马背,倒吸一口凉气,“哥,连马鞍都不要,还骑那么远,不得把你的屁股颠破皮啊。”为了获胜,对自己够狠的!
朱瞻基也觉得屁股疼,不过为了面子,他忍了,“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弓身虚坐,双脚踩在马镫上支撑身体。”
朱瞻壑说道:“认赌服输,大哥要什么,尽管开口。”
朱瞻基说道:“你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一时想不出要什么。等确定了就告诉你,你可别舍不得。”我想要你的命!
朱瞻壑拍着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要什么,大哥随时来取。”你怕是没这个命!
表面兄友弟恭,实际剑拔弩张。
朱瞻基说道:“你先回去,我要去买新马鞍。”
打发走了好弟弟,朱瞻基去了东市买马鞍,拐到鞍马市的一个小巷子里,按照三长两短的规律敲院门。
门内的人说道:“满城尽带黄金甲?”
朱瞻基说道:“铁马冰河入梦来。”
门开了,正是还在山东地区通缉的白莲教匪首唐赛儿。
朱瞻基牵马进去,唐赛儿迅速关门,请朱瞻基在葡萄架下上座。
朱瞻基把永乐帝将山东官场一锅端、赈济灾民、减免税收和徭役兵役之事说了,“……只是你斩杀过朝廷使节,还杀了数千官兵,已无赦免和招安的可能。白莲教必须解散,你不能再佛母身份示人,朝廷便不再追究。”
唐赛儿静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的初心就是杀贪官污吏,给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找一条生路,不要再过猪狗不如的日子,如今算是心愿已了。”意思是接受这个结果。
朱瞻基拿出一沓纸,“这是一些房契地契,还有银票,你给追随的教众分一分,有田有地有做小买卖的本钱,以后自食其力,莫要再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唐赛儿纠正道:“是替□□道,取不义之财分之。”
她并没有立刻接受朱瞻基的钱财,问道:“无功不受禄,拿了你的钱,以后是不是要听你驱使?提前给殿下说明白了,我是绝不会当朝廷鹰犬的,宁可回乡种地去。”
朱瞻基现在迫切建立一股不受汉王父子渗透、监视、控制的力量,永乐帝给他组建的五万幼军还不够,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情报收集、传递也相当重要。
朱瞻基说道:“这些钱财没有任何条件。我在深宫闭目塞听,我能看见的,就是一串串数字,不知市井百态,人情冷暖。若不是你,我至今都不会晓得山东官场腐败如斯。”
又道:“正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你以前也和亡夫退出江湖,男耕女织,是什么结果?我希望能够借你一双明眼,不再受人蒙蔽。”
白莲教解散,兄弟们需要钱财改行、安置家人。何况,朱瞻基的要求并不过分。
唐赛儿收了钱财,说道:“可以,不过,与我交接之人必须是胡善祥,这小姑娘有些良心,还有勇有谋的,运气也好,我信她。”
朱瞻基心道:幸亏今儿没把她输给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