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鸿胪寺的朝鲜使团下榻处,点名要找韩桂兰。
但是朝鲜使团面面相觑,支支吾吾的,吓得胡善祥以为韩桂兰又寻死,急忙道:“人呢?速速带我去见韩姐姐!”
一个使节出来解释道:“早上皇太孙派人来,说贡女韩桂兰私自出京,行为不检,罚没了她参选嫔妃的资格,把她拉去御膳房做苦役去了。”
若不因如此,以韩桂兰的容貌才学,以及朝鲜两班贵族的出身,必定会封以位份,成为后妃。
胡善祥一愣:朱瞻基不是叮嘱过,不该管的不管,要我在宫廷独善其身吗?怎么他……
胡善祥猛地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皇太孙,他并非完全是个冷情冷性、眼中只有利益权衡的储君。表面上,他对韩桂兰宁可死也不要当嫔妃的绝望无动于衷,只想抓到佛母,其实他记在心里头了,一回紫禁城,就立马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把韩桂兰“摘”出来,安排妥当,根本不需要胡善祥开口去求他。
原来皇太孙的内心不是冰冷的钢铁,他也有柔软和温暖的一面。
胡善祥心里长吁短叹:唉,惭愧啊惭愧,是我对皇太孙有偏见。
朱瞻壑说道:“不是我不帮忙,这不歪打正着嘛,不用我出手。不过了,我会和御膳房个打招呼,没人敢欺负韩桂兰。”
两人又上了马车,胡善祥要回宫去御膳房找韩桂兰,朱瞻壑说道:“她人在紫禁城里,肉烂在锅里头,你急什么,以后有的时候见面。胡姑娘第一次来京城,我带你四处逛逛,宫外比宫内好玩,这新的都城比你们济宁城大百倍,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你会喜欢这里的。”
胡善祥听了,一股寒意窜进了脊梁骨,济宁?汉王世子怎么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身份的活人,只有皇太孙和那个一直昏迷的护卫,除非……
胡善祥强忍住寒意,婉言拒道:“世子殿下政务繁忙,民女怎好打扰。”
朱瞻壑说道:“昨晚我冤枉了你,本来打算好好补偿你,今天机会难得,就带你出来好好玩一趟。”必定让你拜倒在本世子的滔天权势、还有风流倜傥之下!
以胡善祥的年龄,自是玩性不小,可是她方才仿佛窥破朱瞻壑热情好客面具下的另一面,心中胆寒。
当然,她也害怕朱瞻基。可是怕归怕,和朱瞻基在一起她觉得是安全的。
这个朱瞻壑令她不安,渴望逃离。
胡善祥说道:“殿下的心意民女心领了,可是民女现在没有心思玩——昨晚和建文余孽婵儿搏斗,又噩梦连连,没有睡好,现在困的很,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朱瞻壑凑近过去看她的脸,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眼眶的确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之色,没有睡好的样子。
眼前蓦地出现个大脑袋,胡善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体态变得僵硬起来。
朱瞻壑感觉到她的紧张,“你好像……很害怕?”
胡善祥说道:“殿下靠的太近了,男女授受不亲。”
朱瞻壑不要脸,他没有后退,还上下打量她,“你今天早上还光着脚在我哥的寝宫里乱跑,那时候你还像不是拘泥礼节之人。”
胡善祥说道:“那时被噩梦所扰,就像梦游似的,民女失礼了。”
朱瞻壑终于肯放过她,坐回座位,往后一仰,“我跟我哥不一样,他从小就严肃古板,不茍言笑,张口规矩,闭口礼仪,你在他那里当差,要先立规矩。我就随便多了,不用建立什么功业,反正将来都去自己的藩地就藩,吃吃喝喝一辈子就过去了,所以你跟我在一起时不用拘泥礼仪,放轻松些——坐下,我们喝杯茶,提提神,很快就回宫了。”
大明皇室的男孩子们是完全不同的教育,储君照书养,藩王照猪养。
原本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朱元璋努力栽培每一个儿子,并效仿古时周天子,把儿子们分封在边关,给予兵权和军队,守护大明。
但自从封在北平的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他担心其他藩王也效仿他起兵夺位,就把原本镇守边关的藩王们全部改封到了大明的腹地,并逼藩王们交出兵权。
藩王不能当官、不能掌兵、不能做生意与民争利,像猪一样吃吃喝喝睡睡一辈子,所谓藩王府,不过是个华丽的猪圈罢了!
这要朱瞻壑如何甘心当一头猪?为了不当猪,只能铤而走险,和父亲汉王一起想法子夺储。
胡善祥一回到端敬宫,就被人送到文渊阁,朱瞻基要见她。
在进门之前,胡善祥深吸一口气,打算迎接朱瞻基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
朱瞻基在看公文,案头堆积的文书比他脑袋还高。
胡善祥行礼,朱瞻基仿佛没听见,久久没有回应,胡善祥就只能站着干等。
就在她腿脚都站麻了,案头文书和朱瞻基的眉头平齐时,他终于擡头看她,淡淡道:“今天出宫玩的可还开心?”
居然进宫第一天就跟朱瞻壑跑了!
“开心。”胡善祥说道。
朱瞻基嘴唇一抿:女人,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胡善祥又道:“得知殿下找借口把韩桂兰安置到御膳房,民女很开心。民女错了,民女违背了‘三不真言’,还小瞧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来吧,我这次心服口服,甘愿受罚。
朱瞻基说道:“惩罚对你有用的话,你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你天生胆大,还有一腔热血和莫名其妙的勇气,热血上头时,什么离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今天韩桂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一个道理,宫里的规矩不仅仅是束缚,只要你掌控得当,也可以拿来当做达到目的的手段,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如果你不懂这个道理,就是当了女官也无用,碌碌无为还是最完美的结局,身败名裂,驱除出宫,甚至丢了性命都可能是你的归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今天就送你回济宁,只是你要把这一路的事情都忘记,不要说给任何听。”
朱瞻基就是想要逼胡善祥自己放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德行自己最清楚,将来闯祸我可不管。
胡善祥不假思索,立刻说道:“不后悔,民女就是要当女官,民女的确有很多坏毛病,但是都会努力改正的,求殿下给民女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韩桂兰不想当嫔妃,宁可去御膳房搬泡菜缸;她也一样,回家就要被父亲张罗着亲事嫁人当贵妇,她宁可在险象环生的宫廷当女官。
朱瞻基见拗不过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宫里的女官都归尚宫局的马尚宫管,来人,带她去见马尚宫,马尚宫会安排你学习宫规。”
胡善祥跟着一个内侍走了。内侍在前头带路,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从东长街一直走到玄武门,出了后宫,就在胡善祥以为终于到了的时候,内侍又比了个邀请的姿势,“胡姑娘,请上山,快到了。”
这座山叫做万岁山,是元明两个朝代修建皇宫时挖地基、护城河时堆起来的土方累积而成,成为一座小山,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可惜胡善祥此时腿都要爬断了,无力欣赏紫禁城美景。
万岁山有个观星台,有十几台几人高的巨型铜制天文仪器,里头大圈圈套着小圈圈,上有还有刻度,就像十几头远古巨兽蹲在观星台上,震慑得胡善祥连呼吸放缓了,就怕惊醒巨兽。
有一中年女子正在拨动一堆算筹,内侍把胡善祥的户贴递过去,低声道明了身份来历和来意。
女子匆匆看了一眼户贴,就放到一边,说道:“我叫马蓬瀛,是北平紫禁城里的尚宫,所有女官都归我管。你虽是皇太孙殿下举荐而来,但按照我的规矩,手下女官必须先通过考试,身为女官,必须要有足够的学识,这一关若过不了,宫规什么的都不必讲了,你还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