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必有一憋屈。
这个憋屈的基本都是老二,因为老大是头一个孩子,在继承权上享有天然优势和资源。老三是老小,天然得父母怜爱。夹在中间的老二不上不下,资源不如老大,宠爱不如老三,因而一般老二也是最努力的。
汉王就是如此,靖难之役,三兄弟里,老大老三都在北京,只有他一个人跟着父王四处打仗,显示出过人的军事天赋,还几次救了父王脱困,那时候是他们父子关系最好的时候。
永乐帝甚至还对他说:“努力啊,世子身体不好。”
汉王就是那个时候起,对大哥起了取而代之之心,觉得父亲是想让自己当继承人的。
永乐帝:老二,你真的想多了……
现在,汉王好容易斗赢了太子,逼得太子像缩头乌龟似的在东宫闭门不出,就连最最信任的老师解缙冻死在雪地里,太子都一声不吭,日子照常过,嘴巴严的像河蚌,一个求情的字都蹦不出来。
然而,纪纲的示警,让汉王有了新的敌人,皇太孙。
皇太孙今年才满十五岁,没有任何势力,汉王有些看不上眼,觉得自己是长辈,又兵强马壮的,和大哥三弟争一争他会全力以赴,但是去欺负一个孩子,没甚趣。
汉王心想,只要皇太孙认清形势,知难而退,他就不和皇太孙计较了。
汉王约了大侄子一起阅兵,看天策卫最新演练的阵型——天策卫本是禁军的一支,被汉王索要去了,成为汉王府的护卫。
汉王就是想在大侄子面前展现实力,让大侄子知难而退,所谓先礼后兵,到底是一家骨肉,撕破脸多难看,何况对方是个晚辈。
太监王振把请帖送到皇太孙案头,朱瞻基看了,合上帖子,“你去汉王府回话,就说我会准时去。”
王振不禁为皇太孙担心,“这……天策卫已经从禁军变成汉王的私兵,天策卫演习,除了兵戈,还有火炮火枪,刀剑无眼,就像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殿下要三思啊。”
朱瞻基已看穿一切,淡淡一笑,“我不怕他有意,就怕他无意,你自去传话便是。”
王振摸不着头脑,只得服从命令。
三天后,天策卫在一处空旷之处开始演习,演习的内容是攻城。
在一处废弃的城墙那里就地取材,这段城墙主体是夯土,上头覆盖着砖石,距今已有千年,据说是东晋时建立的城墙。
那时候北方大乱,晋朝亡国,司马家族的分支跑到被称为蛮夷之地的南方建都,建立新都城,取名为建康,这就是南京的前身了。
千年风风雨雨,昔日健康城已无痕迹,只余下几段旧城墙。古代没有文物保护的概念,城墙又不是可以买卖的古董,不值钱,干脆用来做攻防演习。
城墙上竖着一排稻草人当做敌军,城墙下,天策卫排兵布阵,十门崭新的佛郎机大炮在最前方,大炮后面是九排火枪手,火枪手后面是弓弩兵,弓弩兵后面是步兵,步兵们围着一架架和城墙差不多高的登云梯。
战场旁边有个土坡,土坡架起了帐篷,汉王先至,到了卯正(上午七点),皇太孙的车驾准点出现,仪仗齐全,旗帜鲜明,很有气势。
汉王拍马迎接,汉王先拜,行君臣大礼,朱瞻基下了马车扶起汉王,回了一拜,以家礼待之。
汉王做了个请的姿势,比皇太孙先走,汉王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指着演习的队伍进行讲解。
汉王比皇太孙辈分高,但皇太孙是君,汉王是臣,严格来讲,汉王走在皇太孙前面,甚至并肩而行是不合适的。
汉王是故意的,在大礼仪上严格遵守礼仪,比如刚才君臣相见时先行臣子礼,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参他目无君臣。
但是在小的方面故意装作无意中忽略,如此,即使被人参,父皇也不会理会这些小细节,还觉得这些人多事,故意离间天家骨肉。
汉王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情,瘸子太子不良于行,走路需要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搀扶,两兄弟走路,汉王经常走在太子前面。
这次邀请皇太孙阅兵,汉王故技重施,可是皇太孙不惯汉王这个毛病,凭着一对螳螂般细长的大长腿,迈开大步,加快步伐频率,也不怕扯着蛋,两下就追上去了,并且始终保持领先汉王半个肩膀的距离。
汉王敏锐的感觉到朱瞻基和太子是不一样的,太子宽厚谦和,这个大侄子锐气十足,锋芒毕露,不愿落后于人。
不过,汉王还有后招。
汉王请了朱瞻基上座,自己坐在下首,入座之后,一身戎装的汉王世子朱瞻壑过来向大堂哥请示,“军队已经准备完毕,请皇太孙示下。”
朱瞻基像个细长的螳螂,朱瞻壑比堂哥还高出半个头,身体敦实的像一座铁塔。汉王有意培养这个接班人,连这次演练都是朱瞻壑全权负责,他只当一个甩手掌柜。
朱瞻基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堂弟,目光柔和一些,擡了擡手,“开始吧。”
“是。”朱瞻壑退下,飞身上马,大手一挥,少年正处于变声期沙哑的声音吼道:“攻城!”
战鼓震震。
前面十门火炮齐齐对着城墙开炮,炸裂之声地动山摇,仿佛身处沙场。
汉王眼角余光观察大侄子是否有畏惧之色。
炮火灼目,会伤眼睛。一旁服侍的太监王振忙递上一副墨色水晶打磨的眼镜,这是占星家用来观星的。
朱瞻基戴上墨色水晶眼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现在窗户贴膜了,汉王琢磨不透大侄子的内心。
前方攻城,先是炮轰,将千年前的夯土城墙轰得浑身都是马蜂窝。不过,这个东晋夯土城墙太厚实了,十门大炮各自用完一车弹药,城墙除了长出一脸痘坑,就像青春期少年的脸之外,并没有立刻垮掉,还能够挺住一段时间的样子。
这在总指挥朱瞻壑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如此强烈的炮火,不定无坚不摧,待城墙垮塌,九排火枪兵进行三段式射击,枪声不断,压住对方攻势,然后弓弩兵和步兵用登城梯攻上去夺城,一举拿下城池。
不过,朱瞻壑准备了第二套方案,他举起黄旗,“推攻城车!”
火炮车谢幕,三架就像三层楼房般的大车缓缓靠近高大的城墙,这个攻城车比城墙还高出一丈,火枪手和弓弩手通过梯子爬到攻城车顶端,在掩体的掩护下,居高临下,往城墙的稻草人敌军射击。
有火枪手和弓弩手在高处压制敌军,城墙下的步兵乘机踏着云梯爬到城楼,和稻草人敌军生死搏斗,最后,砍了对方破旗帜,插上己方红色三角旗。
整个演溪酣畅淋漓,战鼓声、厮杀声、火枪声、羽箭冷冷在空中旋转、飞行之声,就像亲历真正的战场。
汉王观察大侄子脸色,从头到尾,脸色如常,并没有被吓到,气定神闲,加上戴着茶色墨镜,整个人凭空多了一些高深莫测之感。
汉王心道:这一记下马威看来踢空了,大侄子是故作镇定,还是我轻敌了?
这时朱瞻壑过来报喜,“演习完成,请皇太孙示下。”
朱瞻基点头道:“很好,有我大明军队攻势如风的气魄,赏。”
朱瞻基是备好了礼物来的。
王振下去安排赏赐之物,皆是金银彩帛之类实用的奖励,皇太孙大手笔,出手很是豪爽,得到赏赐的天策卫重新列队,三呼皇太孙千岁,集体感谢皇太孙赐给的礼物。
千岁之声响彻山谷,汉王听了,心下有些不爽,心想我邀请你阅兵,你带那么多礼物来作甚?来收买人心的?
汉王费心心机安排阅兵,却似为人做嫁衣,让朱瞻基给了天策卫恩惠,收买人心,须知天策卫本就是属于禁军,是汉王向永乐帝撒娇,强行借到汉王府,成为王府护卫军之一,如今天策卫的俸禄还是从禁军那里开支,是朝廷养着的,并不是汉王养着。
且一个天策卫有近四千人,每人皆有赏,率先砍下敌军旗帜的那个百户赏金就有十两,粗略算一算,皇太孙这次出手差不多需要一万两银子才够。
没想到啊没想到,大侄子居然还挺有钱的,他的钱从何而来?花钱大手大脚,不晓得分寸,可见肯定不是自己弄的,那就是父皇给的……这偏心眼的父皇,给一个孩子那么多钱做什么?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每个月月钱基本在初十五就花完了,每次都厚着脸皮找大哥要零花钱。
汉王嫉妒太子,现在又开始嫉妒皇太孙了。
谁知皇太孙太不要脸了,听到天策卫三呼万岁之后,很是享受的样子,居然站起来,摘下墨镜说道:“天策卫的攻城演习太精彩了,我坐在台上,隔他们太远,看不清楚这些英雄的相貌,我要亲自下场检阅他们。”
言罢,不容汉王反应过来,朱瞻基就迈着大长腿走出御座,去了校场,近距离接触天策卫。
朱瞻基是君,君铁了心要下场检阅,汉王不敢强行阻止,只得和儿子朱瞻壑一左一右簇拥着朱瞻基。
从步兵方阵开始检阅,由于刚刚得了朱瞻基丰厚的赏赐,士气大盛,朱瞻基每经过一队,“皇太孙千岁”之声简直振聋发聩,震得汉王耳膜疼,都开始出了耳鸣了。
经过弓箭手和火枪兵团时,朱瞻基还饶有兴致的拿起可以五箭连珠的新式弓弩,熟练的架在手臂上试射,每箭皆中靶心,军中欢呼声更盛。
汉王肠子都悔青了:老子这次亏大了,下马威没施展出来,反而让大侄子出尽了风头,收买人心,这次阅兵反过来成了他表演的舞台。
朱瞻基似玩嗨了,刚刚放下弓弩,就揣上了一把火枪,这是新式的燧发枪,无需用火镰点燃引线,叩动扳机就能发射。
朱瞻基试射了三枪,枪枪命中,一看就是玩枪高手,经常练手的。
“皇太孙万岁!”
朱瞻基年轻有为腿还长,看似穿衣显瘦,其实脱衣有肉还有料,什么刀枪棍棒我都耍的有模有样,什么兵器最擅长,弓箭和燧发枪,看这样子好像去过少林和武当。
天策卫亲眼所见皇太孙的表演,莫不佩服,瞬间粉上了朱瞻基。
最后检阅炮兵方阵。
朱瞻基用手磨蹭着擦得锃亮的佛郎机大炮,简直爱不释手,“火器是大明的未来啊,这些火炮是郑和太监上次下西洋时带回来的样品改造的,射程和精准都比以前有进步。我来试射一发。”
朱瞻基兴致高昂,朱瞻壑命炮兵把炮口对准夯土城墙,还命人将火炮的引线加长约四倍,对朱瞻基解释道:“这个火炮射程越远,炮火越猛,发射后的后坐力就越大,炮车容易失控,所以炮兵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有时候还会被跑车撞倒。臣弟担心炮火污了皇太孙的袍子,就把点火的引线加长,离炮车远一些。”
朱瞻基一副吾家有弟初长成的骄傲,“堂弟越发细心了,等我检阅完毕回宫,一定在皇爷爷面前好好赞一赞你。”
朱瞻基打开火镰,点燃了引线。
呲呲!
引线的火苗就像毒蛇的信子,只闻得一声炸响,城墙分毫无损,依然一副满是痘坑青春期的脸,但
是炮车四分五裂,遍地都是残骸!
佛郎机大炮炸膛自爆了。
炸裂的瞬间,一身戎装的朱瞻壑一把抱住了朱瞻基,以身为盾,将大堂哥压在身下保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