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早就不是以前肤白貌美大长腿的无脑花瓶,以前他想弄死一个人,脑子里只有暗杀、刺杀这种简单粗暴的想法。
现在的钮钴禄纪纲懂得用脑子、耍心机的把人弄死,最好不要脏了自己的手,不要涸泽而渔,要走可持续发展复仇的道路。
毕竟他家里地下室的死亡名单长的很,倘若脏了手,自己出了事,剩下的人谁送他们下地狱?
一个都不要放过。
解缙这个人要是那么容易对付,纪纲早就把他弄死了。毕竟类似李景隆、胡观这种不好啃的骨头,纪纲都发挥聪明才智,用借力打力的方法把他们都搞死了。
解缙不贪污受贿、不结党营私,洁身自好,似乎是个无缝的鸡蛋,让纪纲无从下嘴,迟迟找不到把柄。
天才少年,年少得志,科举重地江西考出来的第一名解元,解缙在修《永乐大典》之前,他还修《元史》、《太祖实录》、补写《宋书》、删定《礼记》,更变态的是,当年仁孝皇后写《内训》,总结女子规范时,还要解缙总裁了《古今列女传》这部女性经典读物,连皇后都十分欣赏解缙。
除了修书,解缙的诗文,书法也是一绝,他的诗集文稿都是各大书坊的畅销书。
所以,和建文朝空谈误国的方孝孺不同,解缙是能考科举,也能实干,真正的大才子,所以解缙稳坐永乐帝内阁秘书团第一秘书的交椅上,无人能够撼动。
此时的内阁权力并不太大,主要功能还是皇帝的助手,官居二品,但作为天子近臣,连夜晚都轮流在宫里的文渊阁值夜,预备永乐帝随时起床处理公务,谁敢小觑?
这粒铜豌豆纪纲嚼不烂,还会磕坏了牙齿。
怎么办?
纪纲冥思苦想,突然脑子一亮,有了!
解缙在内阁大学士这个位置上的表现无可挑剔,但是解缙还有一个身份:东宫詹事府右春坊学士,也就是太子的老师。
总所周知,永乐帝对太子朱高炽一直都不满意,偏爱汉王朱高煦。
当年永乐帝登基,立马封了妻子为皇后,却拖了两年都没有封太子,因为太子体胖,身体不好,而汉王朱高煦是靖难之役的大功臣,得到军人的拥护,希望封汉王为太子。
永乐帝举棋不定,解缙作为永乐帝内阁秘书团首席机要秘书,在关键时刻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为长,古来如此。皇太子仁孝,天下归附,若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怕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
解缙作为历史大拿,以历史为镜,凡是废长立幼都没有好下场,何况朱高炽是嫡长子,仁孝敦厚,品行上没有错处,在北平守了两年,为仁孝皇后求医问药。
永乐帝叹道:“皇长子身体不好啊。”
解缙只说了三个字:“好圣孙。”
其实当时朱瞻基还在云南,永乐帝并不晓得大孙子有多好。而且朱瞻基当时才五岁,一个孩子又能够多好呢?
其实这句“好圣孙”并不是说朱瞻基,它深层次的意思说皇帝你还那么年轻,正值壮年,您还能活很久,太子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等您老了,东宫的孙辈们都已经长大,既然后继有人,太子身体好不好,这不是关键因素。
再诛心一点解释,一个人当了皇帝,东宫作为储君,是皇帝的儿子,也是皇帝君权的潜在威胁和对手。一个太强悍的东宫对皇帝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高祖皇帝在懿文太子朱标去世之后,决定以屠杀几乎全京城的豪门为代价,也要选择柔弱的皇太孙为储君,而不是兵强马壮的藩王儿子们当储君是一样的想法。
东宫首先要听话,被皇帝所掌控。
屁股决定脑袋。以前永乐帝不理解亲爹高祖皇帝的想法,觉得自己身居长,政治军事才能出类拔萃,为什么不封我为储君,而去封一个乳臭未干的孙辈?
现在永乐帝当了皇帝,他渐渐理解了高祖皇帝的想法。
爹,我误会你了。
我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解缙是史学大家,他大概能够揣摩到永乐帝的真实想法,这句“好圣孙”看似寻常,却是永乐帝下定决定立大白胖子朱高炽为储君的主要原因。
就这样,朱高炽入主东宫后,永乐帝封了解缙为东宫詹事府右春坊的学士,教育储君。解缙默认为东宫太子党骨干成员。
太子当然喜欢解缙了,同样的,汉王朱高煦也把解缙视为他痛失储君之位的罪魁祸首。只是解缙是永乐帝身边的红人,机要秘书,不敢把解缙什么样。
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
纪纲用女官江全和宗人府逼驸马胡观上吊自尽。
用仁孝皇后的病危和永乐帝的恨活活饿死了曹国公李景隆。
接下来,纪纲决定用汉王朱高煦和东宫的矛盾对付解缙。
简直完美。
纪纲觉得,是时候和汉王聊一聊人生和理想了。
汉王府。
按照规矩,国储已定,成年的皇子们已经去封地就藩了,想当年永乐帝年轻的时候,二十岁就举家去了北平,如今汉王朱高煦已经二十七岁,还没就藩,全家依然住在京城。
永乐二年朱高炽封太子之后,不少大臣、包括解缙都上书永乐帝,要汉王和赵王离开京城就藩,当时永乐帝说皇后身体不好,要留两个儿子在身边尽孝,就藩一事就此搁浅。
现在仁孝皇后去世了,所谓尽孝理由不成立,皇后丧礼上,汉王哭得情深意切,不亚于太子大哥,因为没有皇后,他就要去就藩,从此断绝了储位的念想。
果然,仁孝皇后七七一过,群臣、尤其是文臣们上书永乐帝,要汉王赵王就藩。
汉王朱高煦经历丧母之痛、又逼他就藩,很是悲伤郁闷,一应争权夺势之心都付之东流,在王府唉声叹气。
纪纲乘虚而入,拜访汉王,说道:“仁孝皇后去世,太子身体不好,汉王殿下一定要保重身体,为皇上分忧啊。”
纪纲是永乐帝心腹,汉王一听“太子身体不好”,“为皇上分忧”,立刻来了精神,“太子大哥最近又生病了?我得进宫去看看大哥,劝大哥保住身体,母后去世,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要是九泉之下看到大哥生病,走的也不安心。”
不管暗地里如何较劲,明面上的兄友弟恭是要保持的。
当然,重点是看看大哥“病得怎么样了”。
纪纲赞道:“汉王真是纯孝啊,太子因仁孝皇后去世,茶饭不思,时常去柔仪殿梓宫拜祭,太子本有消渴之症,不能吃太饱,也不能饿着,那天可能是在柔仪殿跪的时间太长了,一处柔仪殿突然脚下一软,突然晕过去,身边五个宦官都扶不起太子,还是太子妃有经验,立刻从荷包里拿出雪花糖,融在温水里喂给太子,太子才醒过来。”
其实太子的病在现代医学里就是典型的二型糖尿病,内分泌胰岛素出了问题,血糖就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
糖尿病人最怕的不是高血糖,而是突然的低血糖。正常人一顿饭不吃,还能坚持下去,糖尿病人少吃一顿饭,血糖会低到危险值,心脏狂跳,胃里如一百个爪子挠痒痒,脚下就像踩着棉花,因低血糖而晕倒,必须及时补充糖分。
太子那天在柔仪殿里抄佛经,为母后祈福,为了赶进度,中午只匆匆吃了两口,就继续提笔抄经,结果就因低血糖而晕倒,快三百斤的大白胖子,如泰山压顶似的,五个宦官都扶不住,轰然倒地,地震似的惊起灰尘一片,场面很是壮观。
低血糖晕倒看似吓人,一碗糖水下去就能醒,并不需要吃药——就是听上去有些丢人,有失储君的体面,故,胡善围下了封口令,不准外传,这事汉王也不知道。
汉王听了,心下复杂,“太子妃真贤惠,是大哥的贤内助。”
太子妃出身低微,没有什么政治资源可以帮到太子——在这个方面,太子妃远不如郭良娣。不过太子妃年轻的时候是“打蛇少女”,出了名的胆子大反应快,一碗糖水救太子。
纪纲说道:“这事胡尚宫不准外传,我觉得亲兄弟之间不用如此避讳,还是决定告诉你,得空去宫里劝劝太子,悲伤归悲伤,也要保重身体啊。”
汉王忙说道:“我懂得,纪大人一片好意,本王绝对不会说漏嘴,只是日常拜访问候大哥罢了。”
话虽如此,汉王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心想胡尚宫是我的邻居,两家关系算是和睦,我儿子朱瞻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送给胡家一份,胡尚宫平时把朱瞻壑当成子侄辈看待,有说有笑的。
我以为胡尚宫心里是有汉王府的,可是太子突然晕倒这种大事,她居然瞒得密不透风,连个暗示都不给我。
唉,人心难测,胡尚宫定是觉得汉王府要就藩去了,没有必要往这里用心。
纪纲见汉王心灰意冷的样子,晓得他的心事,说道:“今天,内阁的解缙又在和皇上提起汉王殿下就藩的事情了。”
解缙其实并没有这么做。
事实是最近呼吁汉王和赵王就藩的奏折太多了,内阁作为永乐帝的秘书团,工作内容是将奏折进行分类,先过一遍,提炼出重点标记出来,并提出预备的处理意见,供永乐帝参考,为皇帝节省时间,快速办公。
解缙今天只是例行把所有呼吁亲王去就藩的奏折整理出来给永乐帝而已……并没有进“馋言”。
纪纲话里疯狂暗示解缙向皇帝进言就藩,解缙又是东宫右春坊的学士,在汉王听来,就是解缙站在太子那边,疯狂的踩汉王府,想把自己赶出京城。
汉王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解缙碎尸万段,嘴上却说道:“成年藩王就藩,是皇明祖训上的规矩,本王无话可说,只是母后新丧,本王惦记父皇身体,想多多陪陪父皇。”
就藩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去就藩的!
现在,在汉王眼里,解缙就是东宫养的一条疯狗,专咬自己。
“其实……”纪纲观察着汉王的神色,“殿下大可不必担心就藩之事,起码这几年不会。”
“此话当真?”汉王眼睛一亮,说道:“还请纪大人赐教!”
纪纲是父皇心腹,专门搞情报工作的,他一定知道什么!
纪纲故作为难的样子,“事关机密,我今天不便透露太多,我只是不忍见汉王殿下悬心,想给殿下吃个定心丸,不要管外头风风雨雨,以及某些人处心积虑的诋毁。殿下安心在家里守丧、为仁孝皇后祈福、孝顺皇上、友爱兄弟姐妹,当一个好儿子,好二哥,好弟弟就行了,其余的,就交给皇上。殿下,我只能说道这里了。”
汉王心下很是感动,“自古锦上添花者趋之若鹜,雪中送炭者寥寥无几,纪大人对本王的指点,本王会牢记于心。本王知道纪大人的难处,不会刨根问底,也不会透露半句,纪大人放心,你的话到我的耳朵里就此打住,绝对保密。”
纪纲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四年靖难之役,我和汉王殿下一暗一明,互相配合,殿下无数次血洒沙场,才有今日的安逸日子。我不忍见某些人过河拆桥,享受着殿下的付出,却想把殿下一家人赶出京城,这不公平啊,殿下刚失去母亲,那些人就迫不及待的动手,我对这些人的言行很是不耻。”
纪纲一番肺腑之言,在汉王心里的地位就像坐着火箭似的嗖嗖上升,两人表面淡淡的,私下渐渐亲密起来。
且说东宫太子低血糖晕倒,太子妃一碗糖水唤醒了,太子妃不敢再要太子步行回东宫,坐了马车回家。
太子出现这种状况不是第一次,太医们诊断之后,叮嘱太子少吃多餐,不要吃过饱,也不要吃太少,适量运动,也不要运动过度。
永乐帝来东宫看过太子,见无大碍,也就放心了。
可是太子从这次晕倒事件后,左脚出现了问题,刚开始太子觉得左脚有些酸疼,以为是那天摔倒的缘故,后来脚底皮肤发紫,随后洗脚丫鬟在为太子修剪脚指甲的时候,发现大拇指脚趾发灰,变得比以前脆弱,给按摩足底时候,足弓出现挤压变形。
太子妃不敢大意,连忙传太医给太子看脚,太医们给左足指甲裹上敷料,防止恶化,至于左足骨骼的畸形,太医们表示爱莫能助,消渴症看似暂时不要命,但是双足容易出现病变,导致跛足,严重的甚至要砍去渐渐烂掉的双足,截肢来保命!
而且,病足的病情是不可逆的,只能越来越严重,不可能治好。
这下连一贯淡定从容的太子都变了脸色,“这……这该怎么办?你们要孤少吃多餐,饭后百步走,出入尽量步行,少乘坐车轿,孤都坚持做到了。如今孤的腿脚不方便,不良于行,如何走路锻炼身体?”
这个要求就矛盾了。
太医们伏笔不起,“臣……无能,此病无法治愈,还请太子……”
自己克服困难吧——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太子性格敦厚,从来不乱发脾气,对人客客气气的,太医们也不忍心见到太子的病情恶化到此。
太子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病足,良久,说道:“你们退下,开药去吧。”
太医们一走,太子不堪重负似的卸下所有的面具,一滴泪水从肉肉的脸上滚落下来,在紫袍的蟒纹上晕开了。
太子对着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方向哽咽着说道:“母后,儿子尽力了,真的尽力去控制了,可还是事与愿违。儿子不良于行,要成为一个身负残疾的跛子,被人取笑,甚至可能砍掉双足,从此瘫痪在床,成为一堆烂肉——”
“殿下!”一旁太子妃和郭良娣齐声打断了太子的话。
太子妃张氏紧握着太子的手:“未必会到那个地步,殿下莫要胡思乱想。我们连北平五十万大军围城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对,我们东宫永不认输。”郭良娣半蹲下来,温柔的帮助太子穿上轻薄的布袜,遮住病变的左足,以免太子看得泄气。
郭良娣说道:“瘸了也不要紧,我和太子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瘸子,我和太子妃就是太子的两根拐杖,我们永远都会陪在太子身边,帮太子支撑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