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尚宫和崔尚仪在扬州养老,和胡善围偶有通信,胡善围已密信告知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两人终于明白范尚宫绝笔信件里反复提到的祖父范梈代表作《掘墓歌》的原由。
虽然胡善围没有告诉两位女官前辈她是如何复仇的,但两人最后见到建文帝以倾国倾城的代价来偿还了范尚宫的血债,看破不说破,大家心照不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在胡善围不知道的另一边,永乐帝登基,扬州城的曹尚宫的堂叔被卷进“方孝孺”乱党而下狱丢官。
方孝孺是江南大儒,文艺大v,被读书人所推崇,当初人们挤破脑袋参加方孝孺组织的诗会和文会,曹家是书香门第,自然也凑过去蹭大v的流量,诗词还得到了方孝孺的亲笔点评。
蹭流量一时爽,清算火葬场。
方孝孺灭族,临死之前,他还大声唾骂永乐帝,“老夫不怕你这个谋朝篡位的逆贼!别说灭我三族了,就是灭我十族又如何!”
还嫌骂得不过瘾,又加一句,“千百年后,陛下还是逃不过一个‘篡’字!”
这下把永乐帝给气坏了,我说灭三族,你说给老子来十个。
这种要求简直太神奇了,好吧,我成全你。
刑部拉灭门清单时犯了愁,以往顶多灭九族,这第十族从何而来?那就把门生故旧算上吧。
就这样,骂人一时爽,亲戚朋友都跟着去火葬场了。曹家一夜之间祸从天上来,全家下狱,唯有曹氏女机灵逃脱,去扬州求姑祖母曹尚宫帮忙捞人。
原本曹尚宫退休选择隐居扬州,而不是回乡养老,就是因她懒得和族人搞人情来往,或者被某些没有眼色的族人自作主张,给她介绍某个官员当续弦。
她在宫廷当女官多年,顺风顺水,不到四十岁升了尚宫,性格为人处世的态度都和传统书香门第所不容了,回家孤独寂寞,还不如在扬州养老轻松自在,后来有了崔尚仪陪她,同为女官,志同道合,隐居之所猫狗双全,就更乐不思乡了。
侄孙女曹氏逃脱官兵抓捕求到了曹尚宫这里,这让曹尚宫眼前一亮:哟,这小姑娘的勇气胆识和某个人似曾相识,有点胡善围当年啥都能豁的出去的影子。好好调教一番,送入宫廷,曹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曹尚宫亲自上京城,找了老同事纪纲,说曹家不是方孝孺正儿八经的学生,只是诗会上见过几次面,曹家政敌借机会整治曹家,好腾出官位来,给别人让路。
这种罪名可有可无,对纪纲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而言不算棘手,纪纲愿意卖曹尚宫一个人情,那时候刚好大病初愈的徐皇后来到京城举办封后大典了,急需施加仁政,一打一拉,稳住民心,免得朝廷官员因方孝孺灭十族人心惶惶,借此互相攀咬,党同伐异,重现洪武朝“蓝玉案”五千多官员齐齐丧命的惨剧。
永乐帝也不想杀那么多人,诛十族打击范围实在太广了,他不能真的做一个孤家寡人,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岂能出尔反尔?永乐帝需要一个台阶下。
曹尚宫密见徐皇后,定下曹氏女午门上书,为父伸冤;皇后宽容,既往不咎的大戏。曹氏女遗传了姑祖母刚烈的性格,也有头脑,完美配合徐皇后演戏。
这件事作为弘扬徐皇后仁慈的光辉事迹上了邸报,方孝孺灭十族的所谓门生故旧也就不了了之,只要承认永乐帝正统地位的,都放了。
送走了曹司言,已是傍晚,胡善围和阿雷在院子葡萄架下吃晚饭,凉风习习,阿雷突然住了筷子,说道:“姐姐,我们家后面就是大仓银库,要是从这里打个地洞,是不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搬银子了?”
胡善围闻言,也停了筷子:真是亲生的女儿,完美遗传了沐春各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胡善围无语片刻,说道:“你好生吃饭,晚上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明日还要随我进宫谢皇后娘娘赏赐,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搬迁新居第一晚,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胡善围听见西厢房传来阿雷土拨鼠似的尖叫:“啊!”
胡善围一听,以为阿雷做噩梦了,忙起床披衣去看,“怎么了?”
阿雷坐在梳妆台边,举着一颗还带有红血丝的牙齿,“牙……门牙掉了。”
胡善围松了一口气,接过牙齿,“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叫那么大声,九岁的大姑娘了,还一惊一乍的,你正是换牙的时候,掉了就掉了嘛,很快就长出新的来。”
说完,胡善围拿着牙齿,出了房门,往房顶上一扔,祝祷阿雷换牙顺利。
阿雷用清水咕噜噜漱口,“今天要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一张口说发(话),结果缺一颗大门牙,说话漏轰(风),岂不被人取笑了去?”
胡善围一听阿雷牙齿漏风古怪的发音,觉得可爱,不禁笑了,“你这种情况特殊,谁家孩子不换牙呢,不算殿前失仪,你放心,没有人会和你计较这个。”
阿雷往梳妆台绣墩上重重一坐,“明面上不说,背地不知如何取笑我呢,除了皇后娘娘,我还能见到——”
阿雷像是想起什么,话题生硬一转,“姐姐刚才说我是个大姑娘了,现在又说谁家孩子不换牙,我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真是倒霉,第一次进宫就不顺。”
小孩子瞌睡多,胡善围往往起床散步走了一大圈,回到家里阿雷才刚刚起床,有时候还赖床不肯起来。
今天清晨胡善围还没醒,阿雷破天荒就起来了,很明显对进宫充满着期待,九岁的姑娘懂得爱美了,不再是以前黑溜溜的一颗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
胡善围感叹光阴易逝,一晃那颗不修边幅卤蛋变成了掉了一颗牙齿就坏了一天好心情的女孩。
胡善围宠沐春,更宠女儿,说道:“既然如此,你今天在家休息,我一个人进宫,就说你身体不适,改日进宫谢恩如何?”
阿雷着急了,腾的一下子站起来,“不行!我一定要跟姐姐一起去。”
胡善围说道:“那你还哭丧着脸干嘛?赶紧梳洗打扮起来,精神一些,放开一些,你越是在意,别人越是看你的缺牙,你不在乎了,别人也不好意思盯着你暂时的缺点看。”
从七岁起,阿雷就不剃头了,留起了额发,任由刘海长长,头顶的长发梳成两个发髻,插戴上昨日徐皇后赏赐的纱花,浓眉大眼、毛茸茸的粉红桃子脸,很是喜庆可爱——张开嘴巴露出豁口的门牙也是可爱的。
胡善围吾家有女初长成,怎么看都看不够,觉得自家闺女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胡善围欣赏的眼神给了阿雷鼓励,从她渐渐挺直的腰杆来看,应是恢复了自信。
重入宫廷,当了四年尚宫的沈琼莲迎接胡善围,犹如看到救星,“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当尚宫太累,我有些力不从心,还是当尚仪舒心。你后日早些来,我把手头的事情一一交接给你,之后,我便要暂时出宫一趟,皇上许我出宫,和父兄他们一起为祖宗沈秀迁葬。”
什么情况?
刚入京城,海量信息就如潮涌般冲上胡善围的大脑,先是曹尚宫和侄孙女曹司言与徐皇后演出的大戏,然后沈琼莲要出宫——为沈秀迁葬?
沈秀,也是元朝末年首富沈万山不是被洪武帝给发配云贵时死在路上了了吗?永乐帝赦免了沈秀的罪?
沈秀当年在江南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三国鼎立时支持吴王张士诚,是张士诚的钱袋子,因而后来被一统天下的朱元璋给清算了,发配云贵,客死异乡。
还有沈家不是被洪武帝抄了一次又一次,从洪武初年的胡惟庸谋反开始,到洪武末年的蓝玉案,一次次被抄家灭族,幸亏沈家人能生,还经常分家,才不至于拴在一根藤上,被抄得灭绝,胡善围清晰的记得,蓝玉案后,沈琼莲曾经出宫和父兄一起为被株连的沈家人收尸。
永乐帝是什么意思?容许沈家人远赴云贵把祖先的棺材移到中原,重新下葬,这是以后不会对沈家开刀的意思?
胡善围心道,沈家人都去给沈秀迁葬去了,谁来管远赴重洋传消息给散居海外的小马皇后他们?
胡善围霎时有千百个念头,借口更衣,拉着沈琼莲说起了郑和下西洋的事情,“……这四年你在宫里当尚宫,宫里可曾有小马皇后和两个皇子诈死远赴海外的传闻?三保太监下西洋,仅仅是为了宣传新君登基、要万国来朝拜新君的意思?不是为了追寻小马皇后的踪迹?”
沈琼莲摇头,“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原来是为这事,你太多心了。三保太监下西洋,一来是为了新君的威严,昭告天下,二来皇上有意松开海禁,都晓得海外贸易赚钱,我们沈家当年就是靠这个发迹的,朝廷税银也丰厚。”
“皇上想用海外贸易的税银补贴征安南的军费开支,但海禁是祖制,高祖皇帝曾经说过不准片板下海的,皇上靖难的时候,也是打着奸臣屡屡违背祖制的幌子,现在不能明面上说废海禁,否则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所以,三保太监下西洋,是皇上给民间的一个暗示,明面上依然是海禁,但只要给朝廷交了税银,就睁一眼闭一只眼,顶多只是海禁松弛,不算违背祖制。三保太监这一去,也是打开海上航线,平定沿路的海盗,好方便大明的商船通行,这个皇帝和上一个不一样,心思深沉着呢。”
“还有,如今宫里宫外的传闻没有关于小马皇后母子三人的,倒是和建文帝有关,说什么起火那天,烧死的是太监。建文帝剃了头发,穿着和尚的衣服逃出宫了。简直可笑,宫里一道道高墙,连只猫都跳不出去,何况是个大和尚。再说了,穿和尚衣服那么显眼,还不如扮作太监呢,就是些如无根浮萍般的风言风语,你不用紧张,若有真有风吹草动,我早就秘密要沈家人去云南给你示警了,怎么可能一点行动都没有呢?小马皇后的秘密若兜不住,我们沈家人也会跟着一起完蛋的。”
沈琼莲这一席话又给了胡善围巨大的冲击,她远离政治中心四年,思路跟不上现在的形势了,这四年来她只是通过邸报来了解朝政,自以为看懂了,可是一进宫,她晓得自己只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原来三保太监下西洋,是为了松弛海禁。这符合朝廷的一贯做法,基本不说人话,给个眼神,做个暗示,你自己体会去。
沈琼莲说道:“为老祖宗沈秀迁葬,魂归故土,是我们沈家人的夙愿。我把家里的老祖宗时代留下来的海航图志,大船的图纸等都献给了皇上,用于三保太监下西洋之用。皇上念及沈家献图的功绩,就特准我和父兄迁葬老祖宗,等你一回来,我就出宫,把老祖宗安顿好了,再回来当尚仪,你记得把位置给我留着,我在外头一两年就回来了。”
沈琼莲早就决定一辈子效力宫廷,不婚不嫁。这个天才少女除了自身才华,还兼具政治头脑,审时度势,几乎以一己之力为老祖宗沈秀正了名,永乐帝虽未明言,但容许宫里的沈氏女官出宫,为沈秀迁葬,也在暗示朝廷对沈家态度的转变。
这个郑和下西洋是一样的,给个眼神,你们自己体会。
除了服气,胡善围无话可说,宫中人才济济,新人曹司言,旧人沈琼莲,个个都能做大事,都不输她胡善围。
沈琼莲喂给她一颗定心丸,胡善围心下一块石头落地,只要不是为了追踪小马皇后他们就行了,至于宫里宫外盛传建文帝剃头当和尚逃出宫的谣言,她是不用在意的,她亲手点燃的一把火、亲眼看见火苗传到建文帝身上、亲手锁上的门、亲耳听见建文帝的惨叫声和拍门声。
她确定建文帝死的透透的。
“更衣”完毕,胡善围一脸轻松的出来,由沈琼莲亲自引领着去了坤宁宫,当年的正殿已经烧成灰烬,如今的宫殿是新修的。
徐皇后虚弱的不能坐着见人,在榻上躺着,胡善围和阿雷见了礼,徐皇后擡了擡手,“平身,赐座。胡善祥小姑娘,你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是。”阿雷走近,坐在塌边的绣墩上,徐皇后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阿雷蜜桃绒毛般的脸,“你送的那对孔雀本宫很喜欢,每天早晚天气不太热的时候,本宫都会到廊下庭院里看绿孔雀起舞,真美啊,本宫好像也有一双翅膀,能够飞起来俯瞰整个世界。”
阿雷尽量克服着牙齿漏风的障碍,缓缓说道:“皇后娘娘,绿孔雀是姐姐一手操办的,民女只是借花献佛,进献给皇后,不敢贪功。”
徐皇后笑了,不舍的摸着她的脸,“真是个实诚的小姑娘,基儿和壑儿时常提起你,每次只要说到你名字,他们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
看着这样的徐皇后,胡善围很是震惊,徐皇后在她的印象中,还是过去燕王妃时代,怀着身孕还敢起快马狂奔,带着府兵抄检赌坊,把弟弟徐增寿绑在马后拖行,强制戒赌的英姿飒爽的形象。
可是现在,徐皇后虚弱无力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孝慈皇后临终前的时候,也是这般憔悴,也是云南刚刚进献了一对绿孔雀,也是羡慕孔雀可以飞翔。
唯一的差别,就是当年孝慈皇后一心求死,拒绝治疗,拒绝服药。现在的徐皇后双目里满是对生的渴望。
徐皇后不想死。
胡善围觉得心酸,看来她即将送走大明第三个皇后了。
徐皇后和阿雷说了几句话,最后说道:“绿孔雀就在庭院里养着,你去喂喂它们,或许还认识你,我和你姐姐有些话要讲。”
阿雷告辞。
且说东宫,一个小火者偷偷禀告皇长孙朱瞻基,“胡尚宫和胡小姐已经进宫了,沈尚功亲自迎接的,此刻去了坤宁宫。”
朱瞻基立刻站起来,“我这就去坤宁宫看……绿孔雀。”
小火者说道:“奴婢暗中观察,胡小姐笑不露齿,进退得当。不过,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缺了一颗门牙,好似有些不自在。”
朱瞻基和阿雷都是洪武三十一年春天生的,小基只大她一个月多月,因而两人换牙的日期也差不多,现在两人都是第二轮换牙,小基的门牙最近两日也有些松动,只是还没掉。
朱瞻基踌躇片刻,要小火者退下,对着镜子看自己松动的门牙,用手抠了抠,没掉,从以往换牙经验来看,还需要七天左右才能自然脱落。
来不及了。
夏天炎热,房间有冰盆用来降温,朱瞻基抓了一把冰块塞进嘴里,故意用松动的门牙使劲一咬。
磕巴一声,冰块碎了,牙也掉了,满嘴的血腥味。
朱瞻基连冰块带牙齿一起吐出来,捡出牙齿装进荷包,漱了口,为了止血镇痛,又含了一块冰,往坤宁宫方向而去。
这下阿雷妹妹见我就不会尴尬了,反正都缺一颗门牙,谁也不取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