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是加油站、是充电宝、是胡善围底气和智慧的士力架。
胡善围先是带着阿雷去了享殿,给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的神位上香,还挽起衣袖,亲自打扫供桌和神位上薄薄的尘土。
“姐姐在这里擦洗过一年,为孝慈皇后守孝。”胡善围环顾四周,感叹道:“如今二十年过去,这里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人却老了。”
还带了个不省心的女儿。
阿雷用鸡毛掸子拂去灰尘,“姐姐那里老,明明很年轻。再说享殿也有明显变化的——”
阿雷用鸡毛掸子指着高祖皇帝的神位,“这不多了个木牌吗。”
也对,胡善围当年当守陵人的时候,高祖皇帝还健在。
胡善围说道:“京城和昆明不一样,在这里说话不能这么随便。”
“我晓得,我晓得。”阿雷求饶似的叠声道,“求姐姐不要再说了,一路上都叮嘱了无数遍。这里只有我和姐姐,我才这么说的。我不是随便的人,我虽是昆明乡下来的丫头,但识得几个字,在周王府读过书,晓得皇室的规矩。”
看着阿雷涉世未深的样子,胡善围晓得自己太心急了,有些东西不是靠着说教就能懂的。
洒扫完享殿,稍歇息片刻,胡善围又去了孝陵附近的嫔妃墓地,去给成穆贵妃孙氏、端敬贵妃郭氏等人一一上香。
给后妃墓上香时,胡善围留了个心眼,发现以前硕妃的神位不知所踪,永乐帝登基之后,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懿文太子等头五个皇子改为皆是孝慈皇后所生。连神位都不见了,看来关于硕妃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已经清理干净。
此时快到端午节了,天气炎热,孝陵和后妃墓走完,胡善围和阿雷皆轻衫湿透,两人去偏殿沐浴更衣,阿雷非要和胡善围在一个浴桶里泡着。
胡善围给阿雷搓着背,阿雷舒服极了,发出小猪似的哼哼声,“姐姐,我现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胡善围噗呲一笑,“说吧,免得憋坏了。”
这一刻胡善围觉得很幸福,四年前刚刚回家时,阿雷拒绝让她洗澡和□□,如今不一样了,阿雷即是妹妹,也是女儿,两人相处起来,比一般母女更和睦亲近一些,主要是胡善围很少摆出长者的权威。
阿雷揉着酸疼的小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为什么我们一来京城就要到处烧香扫墓?姐姐你清醒一点,清明节已过了三个月。”
胡善围掰着阿雷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认真的说道:“忠和孝,永远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也最容易做出来。一个人有没有本事,需要长时间的考验,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何况众口难调,有时候你做的再好,也会被许多人挑出毛病来。”
“但是忠孝很容易形式化,你只需受一些皮肉之苦,做出样子来,就能获得认同。所以忠孝是最好用的工具,用忠孝为自己造势。同样的,用忠孝为武器去控制他人、打压对手,也会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阿雷懵懵懂懂,“所以姐姐今日上了一天的香,膝盖都跪疼了,是为了造势?”
胡善围说道:“一半为造势,一半是为了悼念这些过去给予我帮助的人,没有她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阿雷哦了一声,似懂非懂。胡善围一把捏住她粉嫩的下巴,“怎么牙花子有点肿?”
阿雷用舌尖抵着糯米似的小门牙,“要换牙了,有些上火,这颗牙已经松了。”
小门牙在牙床里摇摆,岌岌可危,新牙萌出,即将把旧牙顶出来。
胡善围说道:“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好吩咐他们给你准备些清淡软烂的食物。”
阿雷连连摇头,“我就不想吃这些老太太才喜欢的东西,才故意瞒着姐姐的。我不喜欢清淡,我就要吃肉、吃炸的香脆的麻花儿、吃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
伴随着阿雷“报菜名”的bgm中,胡善围给她洗完澡,心道真是沐春亲生的,一模一样“骨骼清奇非俗流”。
直到胡善围把浴桶里的阿雷捞出来,披上浴衣,阿雷才结束了“报菜名”。
两人歇在胡善围当年的守陵人小屋里,阿雷听姐姐讲过去的事情,当催眠曲很快睡着了。
次日清晨,乘着天气凉爽,胡善围带着阿雷去看孝陵的鹿群。
看见一头头小鹿从松林立窜出来,地面都开始震动的场面时,胡善围的血管像是注满了汽油,忽地一下就点燃了,热血沸腾,霎时回到年轻时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发誓找出刺杀孝慈皇后的真凶的时光。
阔别四年,这些鹿还认得胡善围,围着她身边,伸长了脖子要吃的。阿雷双目兴奋的快溢出来了,“姐姐,我来喂!”
胡善围把一筐豆饼递给她,“不要拿在手里,骑在马上,边跑边扔,让这些鹿跑起来,一个个都被宠坏了,吃的好肥。”
小孩子精力旺盛,正是好动的时候,阿雷拍马就跑,引得群鹿终追不舍要吃的。胡善围坐在树荫下,看着阿雷遛狗似的喂鹿,想着三保太监请她出山时的密谈。
三保太监接她回京时,担心她抗旨,说明了原由,全是国家机密:
“……徐皇后病危,皇上不会立新后,后宫的嫔妃出身复杂,交给谁打理都不放心。皇上请胡尚宫出山,坐镇后宫,这是原因之一。”
“第二,皇上要迁都北平——”
当时胡善围没把迁都当一回事,大明皇宫,尤其是后宫部分地陷的厉害,坑坑洼洼,终年都要修补,有些不成体统,但从洪武朝开始,到建文朝,几乎每年都嚷嚷着要迁都,最后都没迁成,新三
年,旧三年,缝缝补补三十几年,凑着住吧。
狼来了的次数太多,也就没人相信了。
三保太监说道:“……这第三,是皇上等着安南之征结束,国家休养生息完毕,便要亲征蒙古,以攻为守。以后皇上出去打仗,天子守国门。东宫太子负责监国,皇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平旧日潜邸,新都城就在北平,要重建大明皇宫。由于皇上和太子一北一南双重统治,皇上更需要信得过的人镇守后宫,不要出乱子。”
听到第三个原因,胡善围神色渐渐凝重:永乐帝是要来真的了。
永乐帝还是燕王的时候,一直带兵镇守边关,没有比皇帝更明白国防的重要性。迁都北平,从此天子守国门,对国防是有利的。
三保太监察言观色,拍马屁于无形之中,“皇上亲征,长驻北平,东宫太子监国,以后后宫既无皇后,也无皇上。胡尚宫要总揽全局,配合东宫,也要监督东宫,皇上纵观后宫,唯有胡尚宫一人能够抗住这项重任。特命咱家来请胡尚宫回宫。”
胡善围是清醒的,“三保太监深得皇上信任,赐名郑和,为何不是三保太监管理宫廷?”
三保太监伸出四根手指,“这就是第四个秘密了,实话不瞒胡尚宫,咱家要造船下西洋,后宫之事,咱家没有那个能力,也管不了。”
啥?下西洋!胡善围脑子里嗡的一声,犹如野蜂飞舞:怎么回事?难道我当年在坤宁宫偷梁换柱、以三具死尸代替马皇后和两个小皇子、要他们乘坐沈家的大海船、从此远走高飞的事情暴露了?
这事若捅出来,往严重里讲,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胡善围保持着面上的平静,问道:“三保太监下西洋……去做什么?”
三保太监脸上也瞧不出情绪波动,说道:“皇上登基五年,在国内立足已稳,但是当年建文帝封储君皇太孙、还有登基继位时,万国来朝,各海外使节亲眼见证。”
“现在皇上继位,许多小国对大明的认知还停留在建文朝,不知有永乐,所以咱家要下西洋弘扬大明国威,让他们晓得新天子已经继位,建文已死的消息,要他们向大明派遣使节、递交国书、进献贡品,臣服在新天子脚下,确定永乐正统之地位。”
胡善围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纵使三保太监下西洋只是为了昭告天下,但一路上所经过的海外城市,装载着海棠、小马皇后母子三人等人的大海船肯定也经过这里,甚至很多人都定局在海外,万一不巧碰上了怎么办?
这个惊天大秘密会兜不住的。
胡善围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君王的仁慈上。以往很多事实证明,这个想法真的不现实。
不行,我要想办法和沈琼莲接触上,要沈家人出海去通知当年流亡海外的人们,要把自己藏好,千万别被三保太监给碰上了。
这下不用三保太监来请,胡善围自己都想进京城一趟,亲自把此事安排下去。
不过……胡善围又问:“我重新进宫当差的话,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三保太监说道:“这不是因为迁都、亲征还有东宫太子监国三大原因才要咱家厚着脸皮来请胡尚宫回宫嘛。只要迁都完毕,皇宫从南京搬迁到北平,皇上就在都城守国门,太子也不用监国了,到时候胡尚宫大功告成,自然可以可以离宫。”
建新皇宫、新都城、迁都,这三大工程要搞到什么时候?
起码要十年吧。
不过,这样起码有个盼头,起码不是“无期徒刑”了,这是有期徒刑。
胡善围权衡着利弊,“皇上的诚意和理由,我已知晓。朝廷管着女官终身,至今吃着朝廷俸禄,享受五品女官的地位。大明若有需要,我本不该推辞的,只是……”
“我如今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不再是以前那样无牵无挂,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若要进宫揽下这项重任,皇上得答应我几个条件,约法三章,否则,我即便人在宫中,也无心当差,怕是要辜负皇上的重托了。”
三保太监见胡善围终于松了口,他也松了口气,“只要胡尚宫肯重新出山,什么都好谈的,咱家会向皇上禀报,尽力满足胡尚宫所求。”
就这样,胡善围带着阿雷跟着三保太监进京城。
胡善围心事重重,想着小马皇后出逃海外的善后事宜,还有将来工作该怎么做,阿雷则兴奋无比,终于可以去看小基哥和水坑弟讲述的人间最富贵繁华之地的真面目了。
孝陵树荫下,胡善围看见山下有一行队伍,撑着明黄色的华盖,就晓得永乐帝来孝陵了。
胡善围忙要阿雷停止喂鹿,擦去汗水,重梳散乱的发髻,换了衣服,两人站在道旁迎接永乐帝。
君臣见礼,胡善围向永乐帝介绍阿雷,“这是微臣的妹妹,胡善祥。”
正式场合,以大名称呼。
永乐帝见了阿雷,圆脸浓眉大眼睛、脸颊就像成熟的桃子般红润,长的很是可爱喜庆,赐了见面礼,“朕家里两个大孙子经常提起你,你的名字就像你的小名一样如雷贯耳啊。”
阿雷镇定自若,很有些自来熟的样子,“在昆明的时候,我们经常去河里摸虾、山林打猎,这次跟着姐姐来京城,我给他们带了好些昆明的土物。还给皇上带了礼物呐……”
阿雷命人搬来两个大笼子,“这是会飞的绿孔雀,听说京城叫它们凤凰。”
孝陵以前的绿孔雀因某年天气异常寒冷,死绝了。之后政权更叠频繁,无暇理会绿孔雀,孝陵的孔雀巢都没了。
永乐帝一看到这对“凤凰”,就想起病重的徐皇后,说道:“真漂亮,一根根羽毛就像盯着光环,皇后一定喜欢,来人,将这对凤凰送到宫里去,让皇后开心一下。”
胡善围晓得阿雷的礼物送对了。
君臣寒暄几句,便开始谈正事,永乐帝吩咐几个小内侍小宫女陪着阿雷下去玩耍。
永乐帝喝了口败火的荷叶茶,放下茶盏,”听三保太监说,你要和朕约法三章?”
胡善围忙说道:“不敢在皇上面前摆谱,微臣吃俸禄,为朝廷效力理所当然。只是目前宫廷女官的规矩,和微臣的实际情况出入太大,微臣拖家带口,再入宫廷效力,需要皇上为微臣开几个小灶,让微臣可以安心为皇上效力。”
永乐帝说道:“什么条件?胡尚宫但说无妨。”
胡善围说道:“这第一,便是不能让微臣的妹妹胡善祥进宫,或者封什么郡主之类的爵位。一来,妹妹在乡野之地长大,宫廷规矩多,并不适合她。二来妹妹一个稚童,对国并无功劳,无功不受禄;三来,妹妹名义上的父亲胡荣只有虚衔员外郎的身份,妹妹的身份怎么可能比父亲还高,这个恐怕折杀她。”
永乐帝沉吟片刻,说道:“这个朕可以做到。可是你在宫廷,胡善祥在宫外,母女分离,胡家在京城没有亲友可以投靠,如何是好?”
胡善围一拜,说道:“这就是第二个条件了,微臣有丈夫,有年幼的女儿,请皇上容许微臣在宫外有家,像朝中大臣们一样,当值时自去当差,当完差,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每月有沐休日。”
胡善围绝对不会让女儿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宫廷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寄人篱下、需看别人脸色呢?
只有在自己的家,当家做主,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和放松。皇宫繁华,样样都都奢侈,可终究不是家。
就好像办公室里有一张镶金镶钻的床,你在家里睡的舒服,还是在这张床上舒服?
何况还有丈夫沐春……七情六欲,夫妻恩爱,她已婚已育,夫妻身体都保养的不错,难道要她去守活寡不成?
纵使她能忍,沐春不能啊。
一栋房子、上班下班、有休息日,不至于让丈夫“丧偶式”带女儿,也不至于让女儿“丧母式”长大,家庭事业都能兼顾。
胡善围所求,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最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可身为宫廷五品女官,这种最起码的生活条件,还需要皇上额外恩准才行。
永乐帝沉默一会,说道:“人之天伦,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宫廷不同普通衙门,朕的内阁大学士门出入乾清宫旁边的文渊阁,每次也是要登录报备的,不得随意进出。”
“不过,你可以以照顾妹妹之名,在家里留宿,像大臣一样,每日四更宫门开启时回宫,但每次需提前去尚仪局报备,并有尚仪局派出女官、司礼监派出随堂太监,以及锦衣卫一路护送,跟随你出入宫廷和宅邸。”
尚仪局,司礼监,锦衣卫,三方监督。
胡善围晓得自己职业特殊,这已经是永乐帝做出最大的让步了,说道:“谢皇上恩准。”
永乐帝大手一挥,“还有第三条,一起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