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皇太孙在宫里单独开府,洪武帝为他设立詹事府后,母子两个很少像以前那样促膝长谈,越来越生疏了。
很简单,皇太孙的目光早就突破了宫里的一亩三分地,母亲的那些宫斗经验和政治素养早就跟不上儿子了,皇太孙面临着更复杂激烈的挑战,而作为母亲,太子妃帮不了他,也不能提供有用的意见。
皇太孙宁可去和胡善围沟通,在母亲这边也闭口不谈遇到的烦心事。
越是疏离,太子妃就越想抓紧,命皇太孙边的婢女传递消息,潜伏在母子间的矛盾开始浮出水面。
太子妃并不觉得是母子关系出了问题,她认为是胡善围挑唆他们母子。同样的,她也明白终身的依靠是谁,不敢再安插耳报神惹怒了儿子,但是胡善围就不一样了……
说得好听点,是尚宫,五品女官,说得难听点——一个管家婆而已,居然敢离间主家母子关系。
宫中突然起了一股谣言:胡尚宫和锦衣卫千户纪纲有私情。
而且越传越神,有鼻子有眼的,说胡尚宫入宫第一年,过年的时候按照宫里的旧俗扔门栓“跌千金”,胡尚宫一口气扔到了屋顶,砸破了一片明黄色琉璃瓦。
是纪纲爬到房顶,捡起门栓,还顺便修补瓦片,结果因没有经验,瓦片越揭越多,失足少男纪纲跌破屋顶,最后是从胡尚宫的床上爬出来的。
还有,当年孝慈皇后的亲蚕礼遭遇蚕母刺杀,胡尚宫和蚕母在蚕房里搏斗,护卫往蚕房里无差别放箭,最后是纪纲赶到,命令停止放箭,去了蚕房抱出了背脊上全是血的胡尚宫。
另外,但凡胡尚宫出差,身边的护卫都是纪纲,两人在路上亲亲我我……
谣言渐渐发酵,过几天变成了胡尚宫已非完璧之身,到了下午,谣言愈发恶化,说胡尚宫乘着出宫,打过好几次胎了。
胡善围凭空多了个情人,还多了几个从未见过面的胎儿。
海棠气得跳脚:“宫里女官的名誉岂能被这样糟践?简直太过分了。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活该拔舌头!”
胡善围不慌不忙写着信,“不要生气,一生气心就会乱,就会出错,我已经要宫正司的人去查传谣言的人了。我们要相信范宫正的本事,没有她平息不了的风浪。”
海棠说道:“人言可畏,尚宫莫要轻敌,这些谣言明显是精心设计过的,前面诉说都是事实,后面是恶毒的猜测,半真半假,而且是最容易传谣的男女私情,明显是背后有人算计胡尚宫。”
胡善围搁下笔,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着海棠,“你分析的很对,特别真的和特别假的事情人们信的都很少,半真半假是最能骗人的,你觉得是谣言,但是很多人把这个当真的。”
海棠说道:“胡尚宫进宫十五年,一直没有这样桃色的风言风语,也就是当年——”
海棠停住了。
胡善围看着她,“说下去,我不生气。”
海棠硬着头皮说道:“也就是当年胡尚宫为孝慈皇后守孝一年,后来端敬贵妃郭氏请到宫里坐镇,皇上思恋孝慈皇后,有一次还留着您在乾清宫几乎说了一夜的孝慈皇后过去的事情,当时有谣言,说皇上因思恋亡妻而移情胡尚宫,端敬贵妃请您回宫,是为了固宠。”
眨眼胡善围多了两个绯闻男主。
其实说了一夜孝慈皇后是胡善围揪出了三番两次害皇后的真凶达定妃,以及怀疑达定妃的头胎儿子其实姓陈,半夜三更找洪武帝揭开真相的。
外头确实很容易想歪了,幸好几个知道真相的当事人是洪武帝,毛骧等人,要不然还真是百口莫辩。
胡善围冷笑道:“造谣之人晓得分寸,放着这么大的靶子不射,不敢说我和皇上暗通曲款有私情,而是选择一个千户纪纲,是顾忌皇上大发雷霆呢。”
其实胡善围想想有些后怕,曹尚宫离职时,也曾经说起过以为她会是现在崔淑妃的位置,崔淑妃是尚宫,没想到两人的位置互调。
难道老皇帝当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胡善围心中升起一股恶寒,越发觉得这个宫里没法待了,等忙完选秀,立马辞职走人。
海棠忙道:“可不是呢,这背后传谣之人是个高手,各方面都顾忌到了,只是那人没有想到,胡尚宫早就心有所属,这事皇上也同意了。千算万算,那人也想不到胡尚宫喜欢的人在千里之外的云南。”
和春春的恋情挽救了胡善围岌岌可危的名誉。
胡善围托腮沉思,说道:“总觉得这传谣之人手法有些熟悉,当年宫里有过一个大谣言,说懿文太子妃常氏在生次子朱允熥的时候,孩子在产道里憋了太久,朱允熥生出来的时候有些傻,智力有损。”
其实朱允熥绝对不是个傻子,他就是太平庸了,和三岁启蒙,五岁能诗皇太孙朱允炆相比,就显得傻。
海棠连连点头,“我知道的,范宫正为了平息谣言,打杀了不少人才止住。”
胡善围看着东宫的方向,说道:“同样都是半真半假,真假参半的手法,看来这人是个惯犯呢。”
两人正说着话,绯闻男友纪纲来了,纪纲比沐春还小一岁,今天三十一,看起来依然是个少年模样,肤白貌美大长腿,锦衣卫一枝花,有才(?)有貌,有权有势,就是不结婚,也不理会各种闲言碎语,逍遥自在。
以前的传闻是纪纲有断袖之癖,喜好不寻常,现在谣言是纪纲和胡尚宫早就勾搭成奸,上过胡尚宫的屋顶、滚过胡尚宫的床、救过胡尚宫好几次性命,胡尚宫只要出差,点名要纪纲护送云云。
以上都是事实,谣言因而越传越真,如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难怪纪纲一直不结婚,原来是等胡尚宫出宫呢。
海棠听到外头传话,眉头一皱:“这节骨眼上,纪大人也不知道避讳,都找上门来了。”
“让他进来吧。”胡善围说道:“真相是击溃谣言的唯一方法,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光天化日之下,为何要躲?传出去人们只会以为我们心虚。”
六局一司都在东六宫东边、苍震门以北办公,纪纲大摇大摆的从苍震门进来,还特意放缓了步伐,神似闲庭信步,他长得又美,飞鱼服穿在身上,无处不妥帖,不愧为是蝉联多年的锦衣卫第一花瓶,每次洪武帝出行的仪仗,排头打旗帜的都是纪纲,锦衣卫的招牌人物。
纪大人如此风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和女官通奸,属于秽乱宫廷、一死死一户口本的大罪。纪大人居然还敢这样招摇,可见谣言不可信。
纪大人来到尚宫局,绯闻男女相见,皆是哭笑不得,纪纲很是委屈,“我真是太亏了,什么都没做,白担了虚名。”
气得胡善围翻白眼,”怎地?你还想做什么?”
纪纲蜂腰一扭,侧身过去说道:“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何时像某人那样一口一个‘善围姐姐’甜似蜜,一见到你,就像那孝陵的绿孔雀开屏,哗啦啦展开艳丽的羽毛去勾你。可是外头编排起故事来,第一个就是我,连毛大人都单独审过我。你我再清白不过,他能审出个屁来。”
纪纲深深一叹,“唉,可见在外头,我对你太好了,好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谣言一起,就立刻像这春天的柳絮一样满天飞,越说越真,说得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
纪纲看着胡善围,“早知白担了这个虚名,我就不该犯傻。以前毛大人使计赶你出宫,赶都赶不走。后来你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孝慈皇后要你在孝陵守三年就出去,不要回宫当女官了,但你自有主意,一年后还是跟着端敬贵妃回宫,经历种种阻拦,你还是选择在宫里当女官。”
“我以为你会像范宫正那样到老都效力宫廷,心想我们反正都在宫廷,你不嫁,我不婚,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挺好,未曾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傻意,你最终被不要脸的沐春打动,决定离开宫廷,可是现在满天飞的谣言,把我给编排进去了,我真是有冤无处诉啊。”
纪纲一席话,把胡善围给说懵了。
“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白担了这个虚名”、“一个人的痴心傻意”、“有冤无处述”……
这些话在胡善围脑子里循环着,最后形成一个震惊的结论。
好在胡善围不再是以前的娇羞少女,她成熟到可以冷静的处理感情问题,“你的意思是……你一直不婚,是因为我?”
纪纲定定的看着她,鼻翼翕动,一双美目秋波流转,嘴唇几开几和,最后张大嘴巴,仰天长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泪水。
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止住了笑,纪纲气喘吁吁的说道:“逗你玩呢,想不到聪明绝顶的胡尚宫都被我给骗了,看来外头的那些谣言也会影响到你的判断力,连我的真话谎话都辩不清楚,不过毛大人说了,皇上知道你和沐春一直守礼,且答应过孝慈皇后,要成全你们,这些谣言无关紧要,很快就会平息,你只管把这次选秀的事情办好,不要为此分心。”
胡善围的心犹如柳絮,一会被风卷到老高,一会又落在池塘里,浸透了水,沉了下去。
一直觉得纪纲头脑简单,可是现在,胡善围觉得自己其实看不透这个人,每个人都有很多面,纪纲在她面前表现的是蠢萌的一面,这让她忽视了很多事情,她一直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并非如此,比如进宫十五年来,她习惯了纪纲的陪伴和保护,以为是锦衣卫职责所在,纪纲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现在想想,纪纲确实有些“扮猪吃虎”、“动机不纯”,对我有些绮念。
然而,胡善围和纪纲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规则是看破不说破,以后好见面。
所以纪纲会哈哈大笑,说“逗你玩”。
胡善围故作生气,“一点都不好笑,你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既然你如此招摇的来找我,应该已经查到谁在传谣了。”
纪纲点点头,“毛大人为了帮我开脱,主动和范宫正联手,锦衣卫和宫正司一起查,还有什么查不到的,传谣的人找到了,以前是皇太孙宫里的宫女,懂得些音律,时常给皇太孙抱琴,所以叫做抱琴,前几天去了东宫当差,此刻范宫正和毛大人带人去东宫捉拿抱琴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这个抱琴就是那天把胡善围和皇太孙的谈话透露给东宫太子妃的宫女。胡善围请詹事府吃油炸猫耳朵,皇太孙就把抱琴送到东宫伺候太子妃了。
范宫正做事,雷厉风行,加上毛骧的支援,把后宫层层筛查,多如牛毛般的线索都指向了东宫的抱琴。
东宫。
青是东方之色,所以东宫也叫青宫,皇宫建筑都用黄色琉璃瓦,唯有东宫和现在的皇太孙宫用绿色的琉璃瓦。
此时正值春天,细雨绵绵,无声的落在东宫绿瓦上,泛着清冷凄清之感。
范宫正和毛骧并肩而立,看着悬梁上晃晃悠悠的歪脖子尸首。
正是宫女抱琴,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白绫。
他们连夜审讯,还是来晚一步。
胡善围和纪纲闻讯赶来时,抱琴已经被人抱下来,尸首已经发硬了,躺在一块门板上。
范宫正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从抱琴身上发现的。”
胡善围展开书信,纪纲凑过去一起看,这是一封抱琴亲手所书的忏悔信,说她因记恨胡善围向皇太孙告状,被皇太孙所厌恶,贬到东宫,前途断绝,遂编排了胡善围和纪纲有私情的谣言,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让胡善围丢面子,没想到谣言越滚越大,越来越离谱,事情闹大了,一切都是她的错,和东宫与皇太孙都无关云云。
字迹工整,范宫正命人对过笔迹,的确是抱琴亲手所书,初步验尸,是抱琴投缳自尽,并非死后被人挂上去的。
胡善围合上书信,问范宫正,“这个抱琴在宫外可有家人?”
范宫正点点头,“无锡人,家里父母兄弟皆在,小有家产。”
胡善围说道:“按照宫规,自戕是重罪,一人自尽,全家都要陪葬,这个抱琴进宫多年,她应该知道后果。”
宫中一般选择自我了断的是孤家寡人,无家无口,一死百了。可是抱琴有家人,明知自戕祸害全家,还是选择了自尽。
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有人威逼利诱?
这些都随着抱琴的死,成了谜团。
范宫正说道:“经过我和毛大人各种严刑拷问,线索都指向了抱琴。宫中女官的名誉如同性命一样重要,她居然敢用如此恶毒的谣言中伤胡尚宫和纪大人,就应该承担这个恶果。”
一旁纪纲说道:“我的名誉难道不重要了?我也要脸的好吧,连私生子这种谣言都传出来了,稀里糊涂喜当爹,我简直比窦娥还冤。”
众人皆是无语:纪大人什么时候有名誉这种东西了,锦衣卫头号笑面虎,杀人如麻,您的“名誉”很好听嘛。
毛骧嫌丢人,把纪纲拉到一边教训,“京城这么多男人,人家为什么不编排别人,非要编排你?还是因为胡善围稍有风吹草动,你就跑去帮忙,时间一长,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只是没有像今日这番恶毒,你若不理会,那有这么多事。”
纪纲大呼冤枉,“毛大人,明明是你要我暗中监视胡善围和胡家人的,怎么现在又骂我走得太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毛骧恨不得揍他一顿,“监视归监视,可是你动机不纯,你自己心里没数,非要我戳穿?你这是公报私欲,现在出事,还不是我给你擦的屁股?”
纪纲自知理亏,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毛骧走了。
抱琴的尸首被宫正司擡走了,此案了结。
胡善围看着地上的白绫和踢翻的凳子,心中怒火依然未平息,对东宫的人说道:“我要见太子妃。”
东宫的宫人忙说道:“因抱琴传谣自戕,太子妃吓病了,此刻正在卧床休息,不便见客。”
想躲,没那么容易。胡善围觉得区区一个宫女抱琴,是没有胆子敢中伤女官之首和锦衣卫最不好惹的纪大人的。
抱琴是个被推出来抗责任的替死鬼。
胡善围说道:“麻烦你去转告太子妃,我有些话想和她说,如果她不见我,那么这些话我就只能说给别人听了。”
这事若这就这样过去了,以后保不齐还有什么类似恶毒的手段对她使出来,太子妃这些手段并不高明,但确实有效果,行动前连替死鬼都找好了,看来太子妃以前在东宫没少用过这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