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为是大明宫廷第一女官,曹尚宫简直料事如神,胡善围自愧不如。
郭宁妃本是在胡善围心里排第一的嫌疑人,可是通过郭宁妃和曹尚宫过招时的表现来看,郭宁妃明显火候不继,根本不是可以安排以往一环扣一环连环计的人。
是故意伪装还是真凶另有其人?胡善围不知道。
但是胡善围很明白,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是绝对搞不清真相的,无论郭宁妃的邀请是真心诚意还是故意给她下套、让她脱离孝陵这道天然屏障的保护。她都无法拒绝,为了真相,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趟。
胡善围牢记自己扮演着黄盖的角色,说道:“宁妃娘娘是个爽快人,诚意相邀,可是我三年之期未满,怎可擅离职守?”
郭宁妃说道:“你这一年辛苦守陵,已经是为国尽忠了,就像前朝的臣子,国丧期间哀泣备至,可是谁还能辞官不干了?你回宫也可以时常来看这些禽兽,不冲突的。只要你答应了,皇上那边本宫去说。皇上知人善用,必定不会浪费大好人才去喂禽兽。”
郭宁妃执掌后宫屡屡碰壁,曹尚宫不服她,崔尚仪不上钩,宋尚功简直就是曹尚宫的小喽啰,范宫正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其余三个尚宫都看惯了曹尚宫眼色行事,不敢和郭宁妃走的太近。
如今郭宁妃觉得自己被六局一司架空了,她就是个负责点头摇头的木偶,郭宁妃压抑了十几年,所图甚大,她如何甘心?
她也想从六局一司安插人手,可是这个后宫小朝廷门槛太高了,层层选拔考试,须知学习是长期的为之,方有小成,不能一蹴而就。且刚刚入选的女秀才也只能打下手,必须等女官的位置出现空缺,然后才能经过竞争激烈的考试和尚宫们的考验上岗当新女官。
等到那时,都猴年马月了,儿子鲁王估摸也早就去山东就藩,郭宁妃发现她只能从现成的女官入手,从中寻找能够制衡曹尚宫的左膀右臂。
胡善围是最好的选择。首先,她和曹尚宫的关系进宫开始就是敌对状态,最近一次曹尚宫来孝陵哭孝慈皇后,听说把胡善围的房间砸的稀碎,屡屡刁难。
其次,她做事风格大开大合,手段强硬,和曹尚宫一样都是鹰派人物,有威慑力,得罪过一些人,但是也深得范宫正、崔尚仪这样女官的肯定,尤其是范宫正,一旦重用胡善围,就能把范宫正拉到自己这边。
再次,她在孝陵踏踏实实为孝慈皇后守了一整年,把孝陵的鹿群如此肥壮,为人臣子,在忠字上无可挑剔。这让她在宫里有种超然的地位,可以借孝慈皇后之力。
最后,郭宁妃觉得把胡善围从孝陵里弄出来,她感恩戴德,必定为己所用,
郭宁妃和胡善围都有各自的小算盘,胡善围假意被郭宁妃勾起宏图之志,说道:“娘娘应知我欣赏《琵琶记》这部南戏,里面有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娘娘来请,皇上若同意,我必不推辞。”
再推就过于虚伪了。
郭宁妃大喜,“你因慧眼识珠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可见注定要登天子堂。你走之后,司言的位置一直空着,宫里没有适合的人选,你回宫之后,依然是六品司言。如今本宫打理后宫,不瞒你说,真是诸事不顺,以前孝慈皇后一言九鼎,本宫现在则是一言九‘顶’,说什么都有人反对,就连往宫外放几个人,也被曹尚宫搅和黄了。”
郭宁妃提议往宫外放人之事不了了之。
郭宁妃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胡善围心气高,一定不甘心总是被曹尚宫踩在脚下。
胡善围暗中观察着郭宁妃的表情,她是像曹尚宫那样表面的肤浅,还是本性如此?心机深沉的人,是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感受表露给外人,交浅言深是大忌。
这艘船不上也得上了,想太多也无用。胡善围整了整素服,深深一拜,“我愿助宁妃娘娘一臂之力。”
郭宁妃扶她起来,“本宫得胡司言,如刘备得诸葛亮。”
胡善围闻言,有种不好的预感:魏蜀吴三分天下,蜀汉最后被灭了……
胡善围更加觉得郭宁妃没有幕后黑手的脑子。
郭宁妃娘家那么厉害,有从龙之功,又生了儿子,在宫里地位却一直不如家世一般、且没有生育过的李贵妃,难道因为这个原因?
郭宁妃和胡善围说着话,郭嬷嬷来了,“娘娘,小公主午睡醒了,好像做了噩梦,大哭不止,娘娘过去看看吧。”
李贵妃死后,小公主交给了郭宁妃抚养,有了李淑妃的前车之鉴,洪武帝讨厌不爱惜子嗣的嫔妃,郭宁妃不敢怠慢了,忙起身说道:“你且耐心等本宫的好消息。”
郭宁妃匆匆赶去寝殿,却不闻小公主哭声,宫人说道:“方才江典宝过来哄小公主,说去喂小鹿,小公主收了哭声,玩去了。”
江典宝就是江全,也是第一批投靠郭宁妃的底层女官,江全做事认真扎实,四十岁高龄考进宫,在宫中也是叫得上名头的女官了。
之前江全是八品掌宝,她投之桃李,郭宁妃报以琼瑶,升了七品掌宝。小公主和江全十分投缘,无论在李淑妃、孙贵妃还是李贵妃,江全都是小公主止哭的“灵丹妙药”。
传闻李淑妃因怠慢小公主而失去圣心,就是江全撞破向孝慈皇后举报的,要养好小公主,郭宁妃首先向江全示好,江全接受了好意。
“江典宝是个妥当的。”郭宁妃听说是江全带出去玩了,放下心来。
另一边,胡善围听海棠说江全带着小公主喂鹿,赶紧骑马过去盯着,那些小鹿还没长出杀伤力的角,看起来萌态可爱,其实野性犹在,欺软怕硬,投喂的时候稍有不慎,也会咬到手甚至被顶翻。
一旦出事,胡善围责无旁贷,就凭洪武帝鸡蛋里挑骨头的暴脾气,恐怕她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桂花飘香,小公主已经三岁多了,一双大眼睛刚刚哭过,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拿着掰开的白面饼喂和自己差不多个头的初生小鹿。
江全心细,将大鹿圈在外头,不准靠近,只放了五头刚刚出生的小鹿,以保护小公主安全。
胡善围见江全在,立刻拍马撤离:亲姥姥看外孙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谁知江全身边的女秀才追过来说道:“胡小姐请留步,江典宝有请。”
听到典宝二字,胡善围才知道江全又升官了。
说来也巧,江全总是在胡善围陷入低谷即将反弹的时刻出现,而且总是能够得到宫中风头最盛嫔妃的欣赏,以前的胡贵妃,现在的郭宁妃,导致胡善围对郭宁妃的预期并不乐观。
胡善围是民女,见官要行礼,江全远远的迎过来,阻止了她的大礼,“恭喜你苦尽甘来,要回宫了。”
江全和郭宁妃走的近,知道这些实属正常。胡善围对江全的感情很复杂,她们互相救命,互相帮忙过,尤其是蚕室危机那次,若没有江全逆行跑去阻止侍卫,恐怕她要葬身蚕室。
可是她在孝陵一年,江全和黄惟德都从未过问一句,她嘴上不说什么,内心是在意的。
如今她要官复原职了,江全又来借机巴结——带着小公主玩什么不好,非要喂鹿,分明是想勾她出来。
胡善围和她寒暄了几句,江全做久别重逢的样子,拉着她到了一颗桂花树下,远离了众人,方变了脸色,说道:“当着她们的面,我当然要恭喜你了,她们都是宁妃娘娘的人,私底下,我建议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蹚浑水,在孝陵再守两年,等混乱过去再回宫。”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李贵妃之死,江全也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胡善围说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江全着急了,“你可是为曹尚宫频频找茬、想要借郭宁妃的势力自保?曹尚宫骂几句而已,她并不
会使出阴险手段害人。何况你在孝陵,曹尚宫在后宫,她不可能三天两头的找你麻烦,何必在这个时候出山,给郭宁妃当枪使?”
“那你呢?”胡善围反问:“你为什么?”
江全指着喂小鹿的小公主,“我有的选吗?我只为她,郭宁妃养着她,我要跟到底。”
故人相逢,胡善围心存耿介,无法像以前那样相信江全,是的,她理解江全,比起她,当然是小公主更重要。可是她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一个摇摆的、随时改变立场的朋友,是不可以托付信任
的。
那就当做普通同僚相处吧,胡善围淡笑道:“我和你一样,没得选。当孝陵守陵人还是宫廷女官,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女官在宫里的目标各有不同。江全为亲人、沈琼莲为才华不被埋没、茹司药为追求医术、黄惟德为脱离底层,一步一步往上爬,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非黑即白,利益一致时就是队友,利益相悖就是对手,只要不存心害别人,就算是个好人了。
郭宁妃向洪武帝请旨要人,说的振振有词,“……胡善围守陵是为国尽忠,回宫为君分忧,更是尽忠了。如今她也守了一年,臣妾身边也着实缺人,求皇上恩准,让臣妾带她回宫。”
洪武帝正在缅怀孝慈皇后,闻言不禁觉得烦闷,反问道:“难道没有胡善围协助,你就无法执掌后宫?”
分明是在质疑她的能力,连后宫都搞不定,将来如何封贵妃、甚至封继后?
郭宁妃吓一跳,忙说道:“后宫以前一直都是孝慈皇后和六局一司打理,成穆贵妃孙氏偶尔协助皇后。后来皇后病重,交由李贵妃代掌大权,臣妾一直都没有触碰权柄的机会,乍一上手,确实……有力不从心之处,辜负了皇上的重托。”
话音一转,“但是,臣妾一直想法子学习,学会和六局一司相处,召回胡善围,也是想缓和之前和六局一司的矛盾冲突,有她在中间上传下达,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像孝慈皇后那样令行禁止。求皇上再给臣妾一次机会。”
之前成穆贵妃孙氏、李贵妃在掌权之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在,郭宁妃简直两眼一抹黑,所以一上来就栽了跟斗。
看在郭宁妃娘家的面子上,洪武帝决定给郭宁妃改过自新的机会——着实后宫的妃位目前只有郭宁妃能拿得出手了,而现在南征刚刚结束,国库空虚,洪武帝不想大张旗鼓的选秀或者立新后,劳民伤财。
洪武帝说道:“你要的人,朕可以给你。传朕口谕,胡善围官复原职。”
郭宁妃大喜,帮手来了。
但洪武帝明显不像以前那样信任郭宁妃了,觉得郭宁妃无论看眼色还是能力上连孝慈皇后的脚趾头都比不过。当妃子还行,一旦捧起来掌后宫大权,缺点就暴露出来了,
后宫交给她,着实不太放心啊。
洪武帝把郭惠妃和达定妃叫来了:“你们两个是宫里的老人了,向来懂事听话,这十几年虽然没有管过后宫之事,但应该见孝慈皇后料理诸事,你们两个就协助郭宁妃打理后宫吧。”
郭惠妃和洪武帝有杀弟之仇、灭家之恨。达定妃和洪武帝有杀夫之仇,灭国之恨。两个妃子平时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蚂蚁,只晓得为老朱家生孩子,郭惠妃生三男二女,达定妃生了两个儿子。
郭惠妃和达定妃在神位下哭孝慈皇后,眼睛都肿成桃子了,闻言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郭惠妃结结巴巴的说道:“是,臣妾……尊旨。”
木头美人达定妃,木木的站在原地,像一尊菩萨,都忘记了谢恩表忠心。
郭宁妃顿时愣住了,皇上这是干什么?刚刚给了一个好帮手,又塞进两个掣肘的妃子。给个甜枣吃,再甩两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