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贵妃宝座是“二李二郭”之争。
李贤妃生有一子,但因之前照顾小公主不周,被重视子嗣的洪武帝悄悄记了一笔,哪怕她位居东六宫之首,孝慈皇后和洪武帝都没有擡举她的意思,李贤妃由此出局。
郭惠妃生育三子两女,靠着肚皮争气,在后宫立足。但是郭惠妃的父亲郭子兴是孝慈皇后的义父,洪武帝后来吞并了半个岳父的地盘和军队,杀了郭子兴之子郭天爵,还把人家亲闺女郭氏纳为妾室,这段几乎要被世人遗忘黑历史被一个叫做刘海的小御史用给郭子兴立碑的奏折挑明了。郭惠妃由此出局。
李淑妃无子,却把小公主养的很好,为人和行事风格很像已故的成穆贵妃孙氏的品格,由此得了孝慈皇后和洪武帝的喜欢。孝慈皇后死后,升为李贵妃,统领六宫,代理皇后之职,就当人们以为李贵妃会成为继后时,李贵妃暴病而亡。
最后只剩一下郭宁妃。前面郭惠妃因尴尬的出身而出局,郭宁妃的出身简直无可挑剔。当年洪武帝路经郭家,郭山甫慧眼英雄,不仅在夜里将自己的闺女郭氏推到洪武帝房间里伺候,还命令两个儿子郭兴和郭英追随洪武帝左右,冲锋陷阵,买一送二。
郭氏生了十皇子鲁王,封宁妃,大哥郭兴、二哥郭英皆凭战功封了巩昌侯和武定侯。郭兴目前掌禁军,郭英则在洪武十四年就跟随南征军主帅傅友德出征,南征尚未结束,将士皆不归。
后宫嫔妃,郭宁妃娘家势力最为显赫,尤其是当幕僚程鹏举挑唆马晔时,二哥郭英也在南征军里,胡善围将种种线索联系在一起,郭宁妃疑点最重。
李贵妃一死,后宫妃位只有四人:郭惠妃、郭宁妃、李贤妃、达定妃。
郭惠妃出身尴尬,早就出局。
李贤妃连个小公主都照顾不好,让洪武帝失望,当然不会将料理后宫之事交给她。
达定妃是个二婚,汉王之妾,被洪武帝巧取豪夺抢到后宫,纵使生了两个皇子,也和郭惠妃一样输在尴尬的出身上。
如果嫔位里选,肯定不能服众,缺乏威仪。
所以郭宁妃上位成了必然,李贵妃暴病而亡,洪武帝将后宫大权交给郭宁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郭宁妃将被封为贵妃。
孝陵里,胡善围听到这个消息,越发觉得郭宁妃可疑,问海棠:“李贵妃暴病而亡?她得了什么病?”
海棠摇头:“不知道,反正很突然,当日就擡出宫葬了,同为贵妃,葬礼规格比照成穆贵妃孙氏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是仓促冷清。”
胡善围又问:“李贵妃薨了,小公主交给谁抚养?”
海棠说道:“当然是郭宁妃了,宁妃之子鲁王朱檀已经十四岁了,早就搬到乾清宫东五所居住,郭宁妃地位高,有精力抚养小公主。”
胡善围心中疑云密布,吩咐海棠:“你去找谈太医,就说我病了。”她被禁足在孝陵,但是海棠比较自由,和守陵军打好招呼,可以出去一趟。
海棠上下打量脸色红润的胡善围,“你没病啊,看着不像,小心被人抓住把柄。”
胡善围跳进群鹿饮水的小溪里,阳春三月,山里的溪水依然冰冷,她哆哆嗦嗦的说道:“很快就病了。”
次日,海棠顶替她去喂鹿,逢人就说胡善围病了,谈太医背着药箱来到孝陵给胡善围诊脉,加上鼻塞流鼻涕等症状,断定为着了风寒,“春天忽冷忽热,穿脱衣不及时,就容易染上风寒。待我回去给你配药,要小厮把药送过来,连服七天。”
胡善围谢过了,话题一转,指着谈太医穿着的素服,“听闻宫里李贵妃暴病去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在宫里的时候,李贵妃身体很好,平日惜福养生,性格淡泊,如今才三十出头,正值壮年,怎么突然病的那么重?”
孝陵四处都是禽兽,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谈太医没有顾忌,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为了保护小公主……”
原来春天一到,天气转暖,小公主出了水痘,李贵妃忙将小公主安排在一处安静的宫殿、也就是空了三年延禧宫里隔离开来,派了出过水痘的女医和宫人们悉心照顾。
小公主平日身体健康,出水痘也比较顺利,烧了两天,水痘生出,痒的时候哭闹过一阵,慢慢消了。
可是当小公主的水痘开始消退时,永和宫的李贵妃突然咽痛发烧,出现和小公主之前同样的症状,原来孩提时李贵妃并没有出过痘,中年了反而被小公主传染上。
以防扩散,茹司药在洪武帝的同意下,将整个永和宫封闭起来,等李贵妃病愈,所有人都确定没有感染了水痘症状后再放出来。
可是李贵妃接连高烧了三天,水痘没生发出来,全身开始长包流脓了,脑袋肿得像个南瓜,且神志不清,不知是疼还是什么原因,时常抽搐尖叫。
此时的李贵妃就像一个怪物,谁能想到病榻上扭曲挣扎,不停流血流脓的女人差一点点就成为大明皇后呢?
洪武帝破例命太医院出过水痘的太医,包括谈太医等步入封闭的永和宫给李贵妃会诊,结果是水痘高烧引起脑炎,轻则毁容瘫痪,重则死亡。
也就是说,李贵妃注定无缘皇后之位了。
五天后,李贵妃断气,由于尸体布满脓血,污秽不堪,为防止传染,尸体都是裹在石灰里擡出宫的,李贵妃草草下葬。
李贵妃之死,小公主生母胡庶人难产而死、养母李贵妃因病暴卒,归根到底是因被小公主传染。洪武帝担心小公主背上克母的名声,下了封口令,对外只称李贵妃暴病而亡,就连小公主出水痘在太医院和女医那里留档的用药记录和脉案都烧了。
小公主才三岁,不记事,如此一来,彻底将李贵妃之死和小公主的关系剪断。
末了,谈太医叮嘱胡善围:“此事宫里几乎无人不知,但因皇上封口令不敢说,你就当不知道,别说漏嘴。”
胡善围连连点头,头脑伤风发热,心下却发寒:
如果李贵妃之死不是意外,那么幕后黑手好狠毒缜密的手段!
借着小公主之手弄死李贵妃,无人敢追查议论李贵妃之死,真相被永远埋没。
胡善围再去打扫孝慈皇后灵堂神位时,态度越发恭敬。鸡毛掸子轻轻拂过栗木制作、高达九寸五分的神位,就像看到孝慈皇后本人。
胡善围自言自语道:“娘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应该质疑娘娘要我守孝陵三年的命令。如果我留在宫中,恐怕现在李贵妃的下场,就是我的结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了想,又摇头,“不对,我小时候出过水痘,这一招对付不了我,对方会有什么更加阴毒的招数?”
胡善围越想越可怕,又道,“李贵妃是绊脚石,要立刻除掉,我一个落魄的小人物,又在守卫森严的孝陵,犯不着为了我一个小人物冒险……娘娘啊娘娘,您真的是算无遗策。”
胡善围自问自答道:“嗯,如果我是……那个人,我至少要等到稳住了后宫,把后宫料理的不次于李贵妃,封了贵妃,在后宫地位巩固之后,才会考虑清理一些小鱼小虾。如何掌控后宫?当然要从六局一司做文章,铲除异己,扶植自己的势力……”
果然,如胡善围所料,李贵妃百日丧期一过,到了盛夏六月,郭宁妃召集六局一司七个司字辈女官开会,“八月初十是孝慈皇后一周祭,除了放生上香等法事,本宫想放一批宫人出宫,以示恩典,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出宫可嫁人,不用误了花期;年迈的太监出宫养老养病;若有女官想出宫和家人团聚的,成全她们。各位意下如何?”
虽问的是“各位”,但是郭宁妃目光落在曹尚宫身上,尚宫乃女官之首,每次都是曹尚宫先发言。
但这一次,曹尚宫听到“放一批宫人出宫”,连掩饰都懒得做了,鼻子往外出冷气,郭宁妃看着她,她也不吱声,不接话:反正宁妃娘娘问的是“各位意下如何”,我就不说话,谁能说我对宁妃不敬!
曹尚宫的臭脾气,人尽皆知,以前李贵妃料理后宫时,尚且让她七分,对曹尚宫十分礼让,凡有大事,必定先征求她的意见,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李贵妃温柔贤淑,能够忍曹尚宫,曹尚宫似乎越发不知收敛了。
曹尚宫不开口,其余六个女官不敢绕开她接话郭宁妃的话头——枪打出头鸟啊,县官不如现管,如今后宫风云变幻,李贵妃执掌后宫不到一年的暴亡,曹尚宫还是最高尚宫,天知道郭宁妃能执掌后宫大权多久?
鸦雀无声,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郭宁妃娘家势力大,不似李贵妃的好耐性,索性开始点名:“范宫正,你觉得如何?”
众所周知,范宫正是唯一敢正面怼曹尚宫的人,且范宫正出身真正的豪门贵族,说话有底气。
范宫正说道:“往宫外放人本是慈悲行善之举。”
曹尚宫冷哼一声。
“不过。”范宫正话音一转,“微臣在宫里十三年,遇到周年祭往宫外放人这等事从未有过先例,微臣觉得此等开先例举尚需斟酌。”
说了没说一样,两不得罪,范宫正太狡猾了。
能熬到今日,郭宁妃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并不气恼,她目光环视一圈,落在最为懦弱的宋尚功身上,“宋尚功,你意下如何?”
宋尚功双手一抖,不敢看郭宁妃,也不敢看曹尚宫,“尚功局只负责女红,这往外放人是大事,我们尚功局那管得了这个。”
郭宁妃目光逼视宋尚功:“本宫就问你一句,放,还是不该放?”
宋尚功如坐针毯,“这……这……”她被郭宁妃架在火堆上烤着,放和不放都是错,只得用求助的目光的看着曹尚宫。
曹尚宫总是欺负她,但是曹尚宫是个有担当的人,不屑让别人背黑锅,所以宋尚功心甘情愿被她欺负,反正被她怼一下、刺几句又不会少块肉!
看着宋尚功为难的样子,曹尚宫觉得丢人,终于开口了,将祸水转移到自己身上,“宁妃娘娘,放人是善事,毋庸置疑。但是刚才范宫正说过了,周年祭放生很普通,但是往外放一大批的宫人,是要开先例的。孝慈皇后周年祭放了,马上就是成穆贵妃孙氏的襢祭——就是满了二十七个月的除服祭,作为丧礼最后一个大祭,娘娘说放不放?放吧,宫里那有那么多闲人可放?都不干活了,宫中事务谁来做?不放吧,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都看着呢,娘娘如何交代?”
曹尚宫把皮球又踢回来了。
郭宁妃一噎,说道:“成穆贵妃岂能和孝慈皇后相提并论?曹尚宫多虑了吧。”
曹尚宫淡淡道:“娘娘说的没错,我们六局一司协助娘娘料理后宫之事,优势就是在于人多力量大,能够帮助娘娘从各个方向考虑后果,世上没有尽善尽美之事,不犯错就是做对了。干的就是多思多虑的活计,微臣多虑,就是履行为臣之道,对得起娘娘的信任,对得起后宫对女官的厚待。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众女官皆称是,郭宁妃放人计划受阻,想要掌控六局一司,必须先除掉曹尚宫这个刺头。
开会没了下文,散会后,范宫正向曹尚宫示警:“你能不能收敛一些?新官上任三把火,郭宁妃开先例,就是想立威的意思。”
曹尚宫神秘一笑,“你放心,我有分寸,我越是和她唱反调,她越动我不得,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