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明军营。
王宁是被枕边的呼噜声吵醒的。好吵,但并不觉得讨厌,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活着。
不对,为什么有人睡在我身边?
王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军营,身边有个人像猫一样蜷缩着,左脚的鞋子都没有脱,应是脱下右脚的鞋子后,实在累极了,倒头便睡。
这人正是那晚迷失迷魂谷、满嘴骚话和吴中艳曲的小将沐春,西平侯沐英长子。
沐春睡相太差,乱成鸡窝般的脑袋早就从枕头上落下来,被子也滑倒腰间,只穿着单衣,他侧身睡觉,透过交领的衣襟,王宁可以看见他胸膛里那炳裹着扇套的扇子。
见他睡的死沉,王宁缓缓伸出手,轻轻拨开他的衣襟,握住扇炳,缓缓的往外抽。
他干了三年斥候的工作,偷看东西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可惜抽到一半,沐春来自父母强悍的将士血统,肌肉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眼睛还没睁开呢,就迅速翻身而上,骑在王宁身上压制对方,“有刺客!”
王宁的箭伤顿时剧痛,大呼:“是我!”
沐春这才醒过来,“你刚才为何偷袭我?”
王宁镇定的说道:“是你睡觉的时候翻身,压在我的伤口上,疼的很,我把你推开。麻烦你快下来,我的伤口好像被压得开裂了,好不容易逃脱元军追杀,恐怕要死在你身下了。”
“哦,对不起。”沐春翻身下去,对外面大吼道:“军医!”
沐春像个猴子似的蹲在王宁身边,安慰他,“这个军医是我爹给我的,医术高明,放心,他不会让你死的。”
军医来看王宁的伤口,大多伤在后背,幸好穿了盔甲,没有致命伤。军医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还一边埋怨沐春,“大少爷,您不要在这里骚扰病人,这里是主帅大帐,您为何不去自己的营地睡觉。”
王宁暗道,我居然睡在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的营帐里!
沐春说道:“我嫌弃他们太臭了,身上跳蚤又多,能活活把人咬醒。”
军医说道:“您自己也臭啊,莫要把跳蚤传给病人。这一位是大元帅交代过要好好照顾的病人。”
沐春闻了闻咯吱窝,“叫人打水来,我洗个澡。”
军医提醒道:“大少爷,这是大元帅的帐篷。”
“对哦。”沐春一拍脑袋,跑到对面元帅发号施令的大帐篷里,门口守卫不让进,沐春说道:“我有急事找大元帅,关于那个受伤的斥候。”
守卫这才放行,魏国公徐达正在沙盘前推演布阵,沐春说道:“通风报信的斥候已经醒了。”
被我压醒的。
徐达说道:“命人好好照料,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回北元枢密院,要跟我们一起班师回朝。”
沐春:“是,还有一个问题,大元帅,我可不可以在您的帐篷里洗澡?”
徐达提携沐春,除了看中他是个人才,还有当年他外公郢国公冯国用的救命之恩,把沐春当做子侄辈看待,闻言莞尔一笑,“去吧。”
沐春一蹦三尺高,“多谢大元帅!”
回到元帅大帐,军医已经换完了药,众目睽睽之下,沐春脱了衣服就跳进木桶里,小卒提来热水,按照他的吩咐,从头顶浇水,沐春舒服的直哼哼。
相处小半年,军医已经被自家大少爷不要脸的言行折磨到麻木了,不再出言纠正,掩面而去。因为他们发现,越是提到西平侯沐英的威名,大少爷就折腾的越厉害,还不如闭嘴。
王宁注意到沐春脱衣服的时候将扇子裹在油光可鉴的里衣里,还放在视线所能及之处,俨然十分看重。
沐春像一条鱼似的水里搅动,搓洗着身体,说道:“大元帅接到你的情报后连夜拔营,急行军到了西辽河,我军大胜。行军加打仗,连续三天没睡觉,累死我了,倒床就睡。刚才大元帅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去枢密院,要你跟我们一道回去。”
当时情况紧急,倘若元军全部渡过西辽河,再找机会就难了,所以王宁冒险骑马跑到大明军营,被元军追杀,就已经做好暴露的准备。
没有人能当一辈子斥候,王宁对自己未来的预测,是干到某天被人发现,然后服毒自尽,一了百了,以免受不住酷刑,连累别的斥候。
为此,王宁随身带着毒药,准备随时牺牲自己。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要回家了。
家里母亲去世,未婚妻进宫当了女官,选择了仕途,他回去能怎样?
沐春以为“齐刘海”苦尽甘来,会很高兴的,没想到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禁好奇,“你这次立的大功,足够封官拜爵,衣锦还乡多好啊,怎么苦着一张脸?反而不高兴了?”
王宁敷衍道:“我们做探子的,习惯喜怒不行于色,掩藏自己的情绪,不要让别人看出来,我现在其实挺高兴的。”
搓完了上半身,沐春将左腿搁在木桶边缘,开始搓下半身,“隔行如隔山,你们这一行太难了,我干不了。我这种人,高兴了就笑,愤怒了就放声大骂、就找人打架,非得把情绪表现出来,否则会憋死的。”
王宁看着脏衣服里裹着的折扇,试探着问:“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呢?”
沐春嘻嘻笑道:“当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鸳鸯被里睡成双。”然后,沐春开始边搓边唱一曲《牡丹亭》的《胜葫芦》: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
啪!
瓷杯落地,摔成碎片,打断了沐春的歌声。
王宁拿起床边案几第二个茶盏,“对不起,我大病初愈,一时手颤,没拿稳杯子。”
不知为何,明知从时百户那里得知沐春“外强中干”,实际上还是个童子鸡,毫无实战经验,可听到沐春的歌声,王宁还是无端觉得愤怒,故意砸了杯子,打断他的歌声。
“流血太多就是容易口渴,你别动,我来帮你倒水,万一又弄坏伤口就麻烦了。”沐春哗啦啦站起来,他的大长腿轻松挎过木桶,除了脚下一双木屐,什么都没穿,就这样光溜溜的过去了。
王宁半躺在床上,视线正好和沐春的肚脐下三寸处平行,某处一览无余。
“你起码围个布巾遮拦一下。”王宁别过脸去。
沐春在一旁哗啦啦倒水,“都是男人,我有的你也有,有什么好遮的。”
沐春把水杯递到王宁手里,呼呼吸着凉气,大叫“冻死我了”,猛地一个转身,往浴桶跑去。转身时,几滴水甩到了王宁脸上。
一定是他头发上的水,一定是的。
王宁不停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才勉强控制住表情,不去擦脸上的水滴,将温水一饮而尽。
沐春哗啦啦回到浴桶,搓完左腿,又撩起右腿开始搓洗,“也光说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那里人?”
王宁:“阿斯勒。”
阿斯勒,蒙古语狮子的意思,代表勇敢。元人十个男人,起码就七个叫这个名字,类似五百年后的“建国”、“国庆”、“子涵”、“梓萌”、“梓萱”那种烂大街的名字。
沐春说道:“我问你的原名,不是化名。”
王宁说道:“我的名字是国家机密,只有大元帅才有资格问。”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沐春一呲,“等到了京城,论功行赏,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王宁笑了笑,“那就到京城再说。”
北伐军凯旋,班师回朝,一路上王宁和沐春称兄道弟,好不亲热,王宁时不时试探沐春,但是沐春将胡善围藏在心里最深处,守口如瓶,王宁挥着洛阳铲也挖不到什么。
王宁愈发疑惑胡善围和沐春的关系。
四月,北伐军到达京城,洪武帝下令举办盛大的凯旋献俘仪式和论功行赏仪式。
大军凯旋,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将战俘别里不花等人献于太庙南门外,太社北门外,告祭太庙、太社,行三献礼。
之后刑部将俘虏收下,洪武帝戴着通天冠、穿着绛纱袍,去了奉天门,俘虏别里不花等人均穿着元人服饰,跪地待罪。
刑部官员宣读待罪表。
洪武帝派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出来传制,赦免其罪,众俘虏五拜,三呼万岁,毛骧还亲手扶起为首的北元平章别里不花。
洪武帝赐给大明衣冠,别里不花等人换了大明服饰,四拜,三呼万岁,围观的文武百官行贺礼,仪式乃成。
之后就是针对功臣们的封赏仪式了。按照惯例,论功行赏仪式在奉天殿举行。
太监们设了香案,后宫尚服局的司宝女官们捧着国玺,将国玺安放在奉天殿的最中间。
大明国玺由后宫尚服局司宝女官们保管,如果前朝要用,就需要皇上下旨,女官们送来国玺,这个程序叫做“请宝”。
由于责任重大,司宝一般由年龄偏大、德行出众的女官们担任。
女官江全,还有刚刚刚刚考中女史的黄惟德都符合这一条件,王尚服将两人都安排在司宝处当差。今日奉天殿“请宝”,江全和黄惟德前来“送宝”,因而也在奉天殿内等候。
三声鼓后,洪武帝穿着衮冕坐在龙椅上,太子朱标,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等亲王也穿着衮冕站在东北方向。
吏部,户部,礼部尚书站在东面,魏国公徐达,王宁,沐春等功臣跪在西南方向等候封赏。
第一个封赏的当然是魏国公徐达。
第四个就是王宁了,洪武帝说道:“朕嘉王宁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以二等永春伯爵位,赐金书铁卷,承袭二代,汝恭承朕命。”
王宁三呼万岁,领旨谢恩。
王宁!他叫王宁!他是善围姐姐的未婚夫!
一旁沐春脑子都快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