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子府。
四十四个女官,每十人一组,搜身检查,胡善围因鞋子的风波站在最后,是最后四个人。
巧了,那个对她的冻疮刨根问底的广州人陈二妹也被选中。
先搜随身携带的包袱,胡善围净身出户,身无长物,只有一个贴身荷包,荷包里放着一枚铁军牌和一瓶冻疮膏。
搜检的女官问:“就这些?”
胡善围:“是,就这两个物件。”
这姑娘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新女官了,连像样的行李都没有。
女官打开白瓷药瓶,闻了闻,“这是什么?”
胡善围摊开双手:“冻疮膏,医手的。”
已是春天,天气渐暖,冻疮面积萎缩大半,但小指和无名指还没褪,像两根晒蔫的胡萝卜。
女官说道:“药物是违禁品,由宫中司药局统一采买,不能私自拿进宫。你以后效命宫廷,生老病死都由宫廷承担,会有司药局的医女为你开药疗伤,不用担心。”
女官将药瓶弃之竹筐,筐中各种违禁物件快堆得冒尖了。
第二件是一枚铁军牌,女官念出了刻在上面的文字,“金吾后卫,百户,王宁。王宁是你什么人?”
金吾后卫是都城里禁军,大本营就在北城严家桥以西。
胡善围眼皮一跳,说道:“他是我未婚夫,在朝廷第二次北伐中战死沙场。”
这次选中的四十四个女官,一大半都是寡妇,有一个还是七品的诰命夫人,胡善围这种未嫁的望门寡不算稀奇。
女官在名册上登记过,将铁军牌还给胡善围,“可以了。”
胡善围将军牌放进荷包,旁边的广东人陈二妹所带的大包袱几乎是她身材的一半,衣物首饰,文房四宝等,还有一包尚冒着热气的梅菜鸭油烧饼。
“入口的食物不能带进后宫。不仅仅是你们,就连诰命夫人也不能带食物进后宫。”负责搜检的女官首先将烧饼拿走,欲丢弃之。
陈二妹急忙说道:“这个是我在南京最喜欢吃的东西,丢了好可惜,我能就在这里吃了吗?装在肚子里,不算违禁吧?”
女官觉得有趣,把烧饼一推,“你吃,但是不能耽误大伙时间,一盏茶之内吃完。”
陈二妹两口就解决一个,吃到五个时,噎住了,捂着脖子要水喝,好容易用茶水顺下,油纸包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而陈二妹已经开始反胃打嗝了。
女官正要扔掉油纸包,打嗝的陈二妹流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来吃。”胡善围拿起最后一个,三口吃完。
陈二妹道谢,胡善围说道:“我正好有些饿了。”
小宫女将最后四人分别送进一个个隔间,两个老宫人命她解开发髻,用梳篦通头,以防有人在发髻里藏东西。
眼睛,嘴巴,连耳朵眼都细细看过,末了,还命她脱光衣服躺下,检查私密处。
胡善围本能的反抗,老宫人说道:“得罪了,以前有女刺客在私密处藏巨毒,差点害了皇上,以后进宫服侍宫廷的宫人和女官都要过这一关。”
胡善围只得忍耐。
好在很快就检查完毕,老宫人捧上里外一套新衣,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胡女史更衣,新女官入宫,要统一穿着,去宫正司听训。”
明朝后宫女官,分六局一司,宫正司类似朝廷督察院,独立于六局,监督所有女官。
宫廷女官等级分明,官职最高是五品尚宫。但新女官进宫,都必须从最低的八品女史做起,根据工作表现层层晋升,如果犯了错,会送去宫正司审判裁决,接受惩罚,最轻罚俸,重的可能降为宫女,甚至处死。
从头到脚,胡善围焕然一新,她穿着大红四合如意通袖袍,湖蓝色马面裙,裙底还镶着一圈织金的裙襕,脚下是足足有一块青砖那么厚的木头底高底鞋!
老宫人将她一头青丝盘在头顶,梳了圆髻,然后用一条串珠牡丹银围髻缠在发髻上。
老宫人露出欣赏的目光,“姑娘天生丽质,打扮起来就更好看了。”
胡善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老宫人将她换下的衣服,鞋子等物收好,“胡女史去宫正司听训导即可,行李会有人送到女史的房间。”
胡善围忙道谢,“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宫人笑道:“胡女史是官,我只是个老宫人罢了,贱名不足挂齿,有缘自会相见。”
这时外头女官催促,胡善围不敢逗留,向老宫人施了一礼,出门列队而行。
奶子府的大院里,四十四个新女官列成两队,胡善围和陈二妹站在队伍的最后。
新女官们穿着一样的大红四合如意通袖袍和湖蓝色的马面裙,板砖厚的高底鞋。
唯一的区别,就是已婚的寡妇头顶戴着马尾编织的、圆锥形的狄髻,狄髻上面插戴了顶簪、挑心、花钿、以及左右两边的掩鬓簪、花头簪、虫草簪一共九种银嵌宝石头面首饰。打扮庄重大方。
未婚的女官,例如胡善围,就梳着圆髻,盘着一根串珠牡丹银围髻,娇俏可爱。
老宫人看着这群女官踩着有些生疏的厚底鞋,往紫禁城方向而去。她收回目光,熨烫着胡善围换下来的旧衣服。
另一个老宫人有些不解,“梅香,你一把年纪,快入土的人了,何必讨好一个刚进宫的小女官?这粗布旧衣服连小宫女都嫌弃寒碜,你还烫什么烫?卷起来往箱子里一扔就行了。”
这个叫做梅香的老宫人四十如许的年纪,她指着胡善围换下的黑色长靴,“你别只看衣服,你看看这双鞋。”
老宫人用手一摸,脸色一变,“外面是小羊皮,里子是福建进贡的璋绒,柔软舒适。”
再看鞋子的做工和鞋底“司服”的记号,老宫人惊道:“这是宫廷内造、司服局督造之物,后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穿在一个寒酸的民女脚下?”
梅香又问:“这是女鞋,但是这鞋比普通女鞋明显要大一些,后宫里那些贵人们,谁的脚最大?”
老宫人更惊了,“皇后!是皇后!”
坤宁宫。
穿着日常燕居服的大脚马皇后板着脸,教训白看监生,“小春,今天不是旬假,你又从国子监逃学了?”
被称为小春的白看监生坐在马皇后身边的绣墩上,摇晃着皇后的衣袖,“是啊,求娘娘和国子监祭酒说一声,我以后不去上学了。”
马皇后不允,“天下才子经过层层选拔才能进国子监学习,朝廷勋贵之家,唯有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才有一个恩荫去国子监读书的名额,多少人盼着这个机会,你偏偏不知道珍惜,三天两头的逃课,国子监祭酒已经去皇上那里告过好几次状了。”
小春说道:“我爹是打仗的,将来我也是打仗的,去国子监念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用?难道对着敌军背一篇《论语》能使得对方退兵?”
马皇后一甩衣袖,“你少在这里诡辩,你还不去,我要锦衣卫把你绑到国子监,寸步不离监视你,看你以后怎么逃学。”
小春还不死心,再次住住马皇后的衣袖撒娇道:“娘娘,我二弟比我小两岁,他已经跟着父亲征战沙场,都开始立战功了。我呢,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整天关在国子监读书。”
马皇后说道:“你将来是世子,要继承家里的爵位,你那些弟弟和你是不一样的。”
小春说道:“我不当世子,我要当大将军,保护大明江山。”
“胡言乱语!”马皇后狠狠点了他一记额头,“你越学越回去了。”
小春依然纠缠不休,“就是啊,我在国子监学了一年,真的越学越回去了,娘娘赶紧把我弄出来吧!我真不是读书这块料。”
马皇后吩咐身边的女官,“把毛骧叫来,要他把这个猴子捆好了,送到国子监去,要祭酒严加教导。”
毛骧,锦衣卫指挥使。
小春一听,拔腿就跑,马皇后又吩咐道:“关闭宫门,来个瓮中捉鼈。”
小春边跑边叫道:“娘娘,您不能这样说,我要是个鼈,我爹就是个大王八了!”
小春只顾着往前跑,蓦地撞到一个怀里,他捂着脑袋擡头一看,“爹?您班师回朝了?”
一个穿着大红朝服,头戴五梁冠的中年男人狠狠瞪了小春一眼,“混账东西!你先去家里祠堂跪着,等我给娘娘请安,再回去和你算账!”
中年男人行了跪拜大礼,“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马皇后看到中年男人,双目满是暖意,她忙从宝座上站起来,亲手扶起男子,要他坐在身边刚才小春坐过的绣墩,“沐英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此人正是西平侯沐英,洪武帝朱元璋的养子,也是他二十多个养子中最优秀的一个。
凤阳人,七岁时父母双亡,沦为孤儿,朱元璋夫妇收养了他,非常喜欢他,尤其是马皇后,她一生只生了两个公主,没有儿子,马皇后把沐英当亲儿子养大,呵护备至。
成年后的沐英也用赫赫战功报答养父母,朱元璋夫妇为最疼爱的养子挑选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冯氏。
冯氏,开国大将郢国公冯国用之女,国公府的嫡长女。
冯氏生下嫡长子沐春,难产而亡,沐英常年在外打仗,无法照顾儿子。马皇后怜惜沐春,襁褓中就将他抱到当时的吴王宫里,当亲孙子抚养。
后来朱元璋又为鳏夫沐英选了一个名门淑女耿氏为继室——开国大将,长兴侯耿炳文的嫡长女。
一连娶了两个名门贵女,可见沐英极得圣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