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谷音琪的姑姑谷丽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谷丽的女儿纪莹。
谷音琪给奶奶租的这房子两室两厅,她把平时偶尔她会留宿的那间房间让给两母女,床品都是新换上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到底是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母,谷丽在客厅陪老太太聊着身体情况,纪莹进屋收拾行李,谷音琪进去帮她忙。
纪莹今年读高一,谷音琪有小半年没见过她了,小姑娘还跟以前一样怯生生,而且好像一直没长开,身高还可以,但太瘦了,脸蛋上都没几两肉,显得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都格外沉重。
谷音琪皱起眉,小声问表妹:“你怎么越来越瘦了?家里是没给你吃饭吗?”
纪莹赶紧回头瞧了眼客厅方向,才细声回答:“有的……”
谷音琪表示怀疑。
纪家典型重男轻女,纪莹还有个弟弟小她整整十岁,所以纪莹在家一直不受重视,要不是小姑娘自己够努力,考出好成绩上了岛内的高中,恐怕初中毕业就要到纪家的海鲜大排档帮忙干活了,跑堂,端菜,收银,和她妈妈一样,守着一摊,过一辈子。
谷音琪走过去把房门半掩,再帮纪莹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里,郑重其事道:“阿莹你要记住我的话,你就放心好好读书,能读多高就读多高,考研也好,硕博连读也好,只要你能读,想读,我都会供你读的。”
表姐做出的承诺纪莹并不是第一次听,但每次听仍会鼻子眼眶瞬间泛酸,她揉了揉眼睛,说:“谢谢表姐,你放心,我肯定努力。”
“有什么好谢的……这一点我也是跟奶奶学的,要是没奶奶以前给我撑腰,我哪能上学?”
谷音琪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像被针扎了小洞的气球,漏着漏着就没气了。
成了干瘪的一团橡胶,堵在她喉咙。
她是没什么资格再提这件事了。
行李不多,纪莹很快收拾好,谷音琪问她这个寒假有什么打算,纪莹说她妈妈没法在鹭城呆太久,爸爸和奶奶会抱怨的。
谷音琪冷笑一声。
嫁做人妇怎么就变成嫁给家庭了?连陪陪自己年迈的老母都不行吗?
到底是纪莹的亲爹亲奶奶,谷音琪留几分薄面,没在姑娘面前批判他们的所作所为。
“那你呢?我问的是你的打算。”她问纪莹。
纪莹推了推眼镜,语气比刚才坚定许多:“我想留在这陪外婆,陪你,不想回
家。我想去图书馆,想看看鹭大,还想去鼓浪屿上转一圈。”
谷音琪笑了:“行,那今年我们嫲孙叁人就在这边过年。”
不到六点天已经全黑了,谷音琪带她们去吃附近一家粤式点心,是姑姑想吃的。
刚扫码点完单,手机来电话了。
可谷音琪还对韩哲下午不解风情的回答耿耿于怀,别的男人要是能私加上她的微信,保准每十五分钟就得来一条信息,哪曾试过像他这样。
谷音琪按了静音,待他再打了两次,才慢腾腾走出店外,拨回去。
对面很快接起,男人声音如夜色低沉,但问的话和中午差不多,无非就是“在哪里”、“吃了没”、“吃什么”。
这次谷音琪没再主动找话题,对话很快陷入了沉默。
谷音琪不喜欢这种沉默,好像沉入了海底,什么都听不见。
她也不喜欢,因为这种事情斤斤计较的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太难看。
她找了个“家人喊我吃饭”的借口想要逃离这个状态,没听见韩哲最后说了什么,也没跟他说她今晚要出门,就挂了电话。
谷音琪今晚有约。
有位去年顺利“上岸”的姐姐好事将近,这几天回来鹭城,约了她们一群相熟的聚一聚,在「space」订了个一环搞“单身派对”。
姐姐叫冯蝶,对外说自己二十五,但元莉偷摸跟谷音琪说,姐姐快叁十了,大家伙平日总“蝴蝶姐姐”、“蝴蝶姐姐”地喊她,冯蝶听了也乐,说你们把我喊成那位台湾女艺人了。
「space」有景思齐,而且谷音琪之前和韩哲有不成文的约法叁章,答应了他这段时间不去“蹦迪”,所以谷音琪一开始也推了冯蝶的邀请。
后来元莉劝她说能去就去一趟吧,冯蝶的婚礼她们这一圈的“姐妹”是肯定不会收到请帖的,所以既然冯蝶有这份心意,就领了吧。
元莉还自嘲,去沾沾喜气也好,指不定下一个上岸的就是自己呢。
夜晚十点,谷音琪再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微信对话页面,哼了一声,收起手机走进夜店。
全是漂亮女生的一环大卡格外显眼,谷音琪还没走到那,已经感受到附近豺狼虎豹们目光灼灼的视线。
大家今晚都穿得休闲,不用刻意露胸露腿,妆容很淡,觉得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外套脱下,只穿t恤牛仔裤就已经足够靓丽。
不用被灌酒,不用被咸猪手,她们可以踩在桌子上,高举手臂肆意挥舞,劈开一道道落在她们身上的迷幻光线。
谷音琪想想都觉得好笑,瞧瞧这一个个蠢蠢欲动的男人,她们只是开个一环卡,叫上一堆酒,没穿标配小短裙,就把她们当白富美了,不再是他们平时最嗤之以鼻的“商务女”、“外围妹”了。
她走进卡座,跟每个人打招呼,最后张开双臂抱了抱冯蝶,在她耳边衷心祝福,“姐姐你一定会幸福的。”
冯蝶是今日主角,发顶上戴了个白纱头箍,在或蓝或绿的激光下,那细纱仍然洁白无暇。
她笑的时候眼角有水光一闪而过,谷音琪微愣时被她重新揽住。
她声音有些哽咽,道了一声“谢谢”。
在场的都知道能成功上岸有多难。
难处其实不是像外界说的,等钱赚够或是等年纪稍长,从一线城市退到叁四线城市,找个人傻钱多的老实人做接盘侠。
难的是,她们在红尘中见了那么多妖魔鬼怪,沾得满身腥臭,还依然期盼着一份感情,不涉及金钱交易,不涉及身份地位,能让她了结这些风尘往事。
等蹦完最激烈的那一段,大家坐下来开始好奇冯蝶的结婚对象和婚礼。
冯蝶原来的长相并不出挑,脸上稍微动过刀子,但身材是真材实料,开怀大笑的时候胸口t恤上的棕熊都跟着抖动不停。
她是一年多前离开鹭城的,没回老家,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到邻省一个四线城市买了套二手房,再开了家预约制的美容工作室,毕竟她自己在医美上花了不少钱,有些门路,生意倒是红火,要说四线城市的富太太花起钱来可不比一线城市的弱。
冯蝶养了只小贵宾,一来二往地便和宠物美容店的老板有了联系。
男人比她大了十岁,身上固然也有些故事,结过一次婚,没孩子,冯蝶知道他是浪子,回头失败的那种。
可两人只上了一次床,冯蝶就知道要命了——两人身体契合度极佳,一睡彼此都难忘。
“伺候了那些快短小的太多年,遇上个尺寸稍微正常一点的都觉得要升天。”
几杯勾兑了绿茶的威士忌,冯蝶的话匣子全打开了,荤素不忌,反正有激烈音乐会帮她掩了去,她眼神迷蒙,勾着唇笑:“你们懂那个感觉吗?就像一个布满蜘蛛网的锁孔,突然来了把完全契合的钥匙,一捅,一扭——”
“啊啊——拒绝炫耀性生活有多美满——”元莉捂着耳朵打断她,表情夸张地不停摇头。谁知两者皆无,韩哲只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谷音琪的笑声惹来路人侧目,但她无所谓,整个下午的闷气全被这阵笑声带着往夜空里飘。
她笑得开怀,毫不掩饰心里的欢快,声音甜得像吃下了好几块水果糖:“韩哲,你来找我了呀?”
来路上的胡思乱想,刚刚因按门铃无人响应、打电话没人接听而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担忧,紧张,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害怕,就像一群苍蝇缠绕在心头。
却仅仅因为女孩这一串笑声,呼一声,全飞走了。
韩哲有些没辙了,抽出手,捏了把泛酸的后颈,拧紧的眉头也松了。
他长长叹了一声,说:“对,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