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真有假
日子过得有些快,转眼林胥便要上京赶考。
林府对他抱了很大的希望,虽说嘴上都宽慰着说尽力便好,实则哪里不想他能一举考上做官呢。
单看商户和官员之间的地位便知晓了,林府家大业大,再有钱也不过是粗鄙的商户之家,难登大雅之堂,便是六七品的芝麻官,也能随意欺压到头上来。
这就是差别。
这日一早,京都竟下起了小雨来,青桃从外间收了手里的伞,垂立在门口,上边的雨滴蜿蜒成了一小滩低洼。
顾温凉正在屋里逗狐狸。
子悦被沈徹叫人送了过来,这小家伙养在沈徹那里月余,哪里还记得她。
好在这几日日日拿了好的喂着,这才喂熟了一些,如以往一般挂在她的肩上,倒也不怕生了。
子悦听了门口的动静,尖长的耳朵一动,从桌案上一蹿,就蹿到了顾温凉的肩上,期间将案桌上的摆着的葡萄推了一地。
顾温凉清浅皱眉,稳稳地放下手中的笔,才在它雪白的额间弹了弹道:“尽知晓惹事。”
青桃进来见着这一幕,手脚利索地将那水晶盘子端放起来,那些葡萄皮薄多汁,已散了一地,是要不得的了。
“这小东西倒是和成精了一般,做错了事还知晓装睡。”
青桃望着自家小姐肩上盘踞的雪白一团,哭笑不得。
顾温凉伸手抚了抚子悦的后背,后者舒服地哼唧一声,将胖了几倍的狐狸脑袋缠上她的衣领,一双灵动的眼如水晶般澄澈。
瞧它这般模样,哪里还舍得和它计较。
顾温凉清浅的目光停在青桃被淋湿的发髻上,顿时皱了眉,柔柔地抱怨:“叫你雨天莫要忙活,淋湿了一身若是明日得了风寒,人岂不遭罪”
青桃倒是未觉,直到她说了,才腼腆地笑:“奴婢从小身子便好,淋些雨断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说归这样说,心底却是感动,哪家的丫鬟这般命好,主子还会担忧她们的身子,若是落在了那等刻薄的主人手中,就是死了也是草席裹尸,死后连个哭丧的人也没有。
“琴心,叫厨房端一碗姜汤上来。”
顾温凉将手底下写了字的宣纸揉成一团,才对着琴心吩咐道。
青桃一面谢了恩一面与顾温凉说起一早去办的事儿。
“小姐,林胥少爷已安排在了院子里,还叫奴婢谢过小姐的用心。”
顾温凉微微一笑,外头的雨落得细密,倒是与江南不同,自有一番独特的韵味。
“表哥还可曾说了什么”
青桃饮了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姜汤,只觉得从胃里暖到了心口,听了顾温凉的问话,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温玉递到顾温凉手里头。
“这是林胥少爷叫交给您的。”
顾温凉接过一瞧,玉是难得的暖玉,触手温热,水头极好,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林字,瞧起来浑然天成与玉本身融为一体。
她细细翻看半晌,舒展了眉心问:“这玉”
青桃迟疑着回:“林胥少爷只说这玉是林家的象征,旁的便什么也没说了。”
顾温凉手中的玉佩变得有些烫手,还有些灼人。
这种标志寻常大家族的嫡系子弟或者核心人物都会有那么一块,可代表家族。
青桃瞧她的脸色,犹疑着道:“小姐到底是将军府的人,林府将玉佩交到您手上,是个什么意思”
顾温凉轻轻扯了几下嘴角,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玉佩。
“这样一瞧,林府里的阴私也并不少啊。”
“小姐是怀疑大夫人”青桃不确定地问。
这些天跟在顾温凉身边,她自然也知晓了许多的事,最叫她疑惑的便是夫人死前的那一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各说纷纭,哪个都敢起毒誓,这才叫人昏了头。
“非也,爹爹也并未完全与我说实话。”
顾温凉望着窗外的霏霏雨色,笑得有些牵强。
那俘虏的外番公主,如今怕是早已香消玉殒,无处考证,她自然也不可能问到圣上跟前去。
这变成了一个无可对证的死局。
左右不过是众说纷纭,谁都认为自己说出了真相,彼此间倒是越来越厌恶越想越瞧不上眼罢了。
昨日顾温凉叫人从调香馆取来了药婆婆所说的那味兰芷,今日一早便叫琴心给熏上了。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子的成熟青杏与茉莉的淡香味,闻着既有果子的清香又有花朵的幽香,积郁在屋里,光是闻着就叫人精神一振。
顾温凉抬眸望了望阴沉的天色,身子十分怠懒,实在是不想在这等天气里出门。
但再是不愿也还是轻启樱唇开了口:“青桃,等会子从后门备一顶马车,去庄子上。”
青桃原要开口劝阻的话在触到顾温凉眼底淡淡的乌青时咽了下去。
她跟在顾温凉身边这么多年,自然知晓她这是准备去干什么,若是一日不弄清楚夫人的事,小姐心里就一日不安。
她家小姐总是将什么都抗在自己肩上。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顾温凉瞧着青桃执着伞走出了院门,眼前浮现了林胥那日始终素淡得几乎冷漠的表情。
往日她这位表哥最是温润和气不过,对金氏和老太太极为孝顺,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唯恐伺候不周的。
那日在听得她们同自己提起林宿时,他独独站在一旁不声不语,冷眼望着她们二人。
兴许,那并不是一个巧合,林胥应是知晓了其中的什么隐情,才会如此。
顾温凉吐出腹腔里的一股子热气,再浅浅叹了口气,她现在唯一能确认的便是林宿的死与顾奕怀无关。
至少这一点,他没有骗自己。
那么,金氏和老太太究竟是受人蒙蔽还是故意这样说,好叫她与顾奕怀暗生嫌隙,所为的又是什么呢。
为了……拖将军府下趟浑水!
庄子并不大,胜在清净无人扰,顾温凉执伞走入回廊时林胥还在捧着一卷书翻阅,见她来了也不意外,轻轻将书交给身侧的侍童。
“表妹。”
林胥抬眸,见她执着伞立于曲廊之中,伞面上的水顺势而下,落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亭亭而立宛若从画中走出。
林胥心底赞叹一声,随即歇了那份子心思。
顾温凉收了伞,对林胥这个表哥始终是心有感激的。
她浅浅而笑,挽了挽鬓发。
“表哥住得可还习惯”她离着五六步的距离,显得有些疏离却不失礼节。
林胥何等聪慧,一下子就领悟到了她来的目的,当即苦笑。
“一切都习惯,多劳表妹费心了。”
林胥虚虚行礼,一身青袍衬得人格外温润如玉。
顾温凉朝青桃使了个眼色,索性开门见山道:“温凉有一事不解,还望表哥解惑。”
林胥如何不知她想问的事,只是忆到林府中众人的再三叮嘱,也不好说什么。
“表哥聪颖过人,自然猜到我想问什么,舅母与外祖母所说之话,可信否”
林胥神色微妙,点了点头随后又苦笑着摇了头,雨下得有些大了,有雨珠斜斜飞入曲廊,溅到他的衣袍上。
顾温凉皱眉不解,这是何意。
林胥见她眉心轻蹙,到底还是开了口:“有真有假,表妹,人死不能复生,再去追究前尘往事已没了意义,过好当下才是姑母想看见的。”
顾温凉轻启樱唇,声音清软,与这霏霏雨色融为一体:“是与不是,总要给母亲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若林宿真是受人算计而死,顾温凉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当没事人一般。
既然追究没有意义,那金氏与老太太却为何拿此说事,叫自己与爹爹之间生了嫌隙这样做对林府又有什么好处。
林胥瞧她执拗的模样,沉默良久,也只得咬牙道:“母亲一心想着为姑母报仇,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腔的愤恨尽数倾注在了顾将军身上,却殊不知顾将军对林府也是恨之入骨。”
顾温凉眨了眨眼睛,这与她自己的想法一样。
“这是为何”其中总有缘由,不可能平白无故叫人相互恨之入骨。
林胥张了张嘴,青秀的面庞上透出一股子颓然之色。
便是他猜到了缘由,也只能任由着事态发展,一声也说不得。
那样的人物,便是将军府碰上也惹不起,何况他一小小林府不过是商户之家。
“江王的计谋。”
一冷冽中带了深深威严的男声透过层层雨幕传入顾温凉的耳里,她蓦然回首,沈徹身着杏色锦袍,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伞,眉眼深沉略带怒气。
顾温凉一愣,旋即眉目弯弯,眼里闪出灼灼的亮光来。
“过来。”
沈徹声音低沉,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朝着顾温凉伸出了修长的左手,剑眉深蹙。
顾温凉清浅偏头,而后走到沈徹身边,才一靠近他,便被他狠狠揽了腰肢,顿时红了脸。
“沈徹,你做什么!”
顾温凉甚至都不敢瞧林胥的面色,精致的脸上红晕朵朵。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神出鬼没不说,还总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叫她以后怎样面对林胥。
到底是还没成婚……
一想到成婚,顾温凉便晃神,一眨眼,她就要嫁予沈徹为妻了,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的沈徹,荣辱与共。
林胥瞧着另一头的一对璧人,觉得被风雨迷了眼。
迎上那男人毫无温度的眼眸,心底一沉,不由得紧了紧手中握着的书卷。
能如此姿态将他那个清冷异常的表妹占为己有的,除了那个威名深重的禹王殿下,再无第二人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