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时间如同握在掌中的沙,却又不由任何人掌控,只能眼睁睁瞧着它从指缝间流走。
眨眼,又是一个春夏秋冬从眼前虚晃而过。
长春宫中,气氛有些压抑,珠帘响动,桃夏默默将手里的一捧花枝放进景泰蓝花瓶中,花瓣与枝叶上缀着的晶莹露珠尽数抖落在她衣裳上,显出一块块斑驳的湿印,里头仍是半晌无声,她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绕过那扇八宝琉璃孔雀屏,桃夏朝里头努了努嘴,小声对清茶道:“娘娘情绪不好,我这张嘴又没个遮拦,怕越说越错,还是姐姐进去劝劝娘娘,好歹吃些东西罢。”
清茶朝里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会没劝过?
只是娘娘听不进去,想要自个静会儿,咱们也没有办法,说多了倒惹得娘娘心烦。”
隐隐约约的絮语传进元欢的耳里,她站起身,随手从瓶子里抽出一支木芙蓉,长而坚硬的护甲一划,那花便从她手中掉落,在地面上咕噜噜滚了两圈,沾了灰尘。
元欢微楞,而后半蹲下身,将那花捻起,放置在小案上,目光极自然地再一次瞥过翻开到一半的书页。
那上头,寥寥两行字,让她心烦意乱了一早上。
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书是她去慈宁宫请安时借回来翻阅的,除了这本古朴的诗集,还有三四本晦涩难懂的佛经。
这一年,她与苏太后之间关系拉近了许多,所以哪怕慈宁宫常年闭门,她也仍是隔三差五的去坐坐,聊聊天,甚至跟着念念佛经,静心养性。
她们心照不宣地和解——为了同一个男人妥协。
忆及昨夜与严褚的无声对峙,元欢思绪回笼,她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心,上了轿辇,去往慈宁宫。
苏太后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小佛堂中,她睁开眼睛,朝元欢招手,随后指了指身边的蒲团,轻声道:“来,陪母后念念经。”
佛像前,香案里点着的三根香已燃到了底,半截香灰像是被话语声惊动,簌簌落下,元欢轻微颔首,朝慈眉善目的菩萨拜了两拜。
“母后,儿臣来求个心静。”
苏太后被这样坦诚的话说得泛起一丝笑意,眼角的细纹更为密集,“你做得已经比哀家想象中要好许多了。”
“流言四起,细查之下,竟没有发现任何幕后指使之人,这可能吗?”
元欢细长的眉越皱越紧,“陈国公主来了几日,流言就传了几日,儿臣总觉得这事太过巧合。”
“欢欢。”
苏太后眼里蕴着星点笑意,“既然你我皆心知肚明,你又为何心不静,气不宁?”
“你该知道,这世上若是有心有势者想隐瞒些什么,查不到也属正常。”
为何?
元欢不动声色抿了抿唇,向来温柔含情的秋水眸蕴上三四分怒意来。
“陈国是小国,向来依附我朝生存,而现在陈国公主在京中驿站住着,压根没有一手遮天的本事,能将一切撇得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不留。”
“欢欢。”
苏太后听出了端倪,不由得打断了她的话头,蹙眉问:“你怀疑是皇帝?”
元欢与苏太后四目相对,而后低头,极浅地苦笑一下,“不是怀疑,昨夜皇上来长春宫,亲口认下了此事。”
这话一出,原本波澜不惊的苏太后也诧异地皱了眉,挪了挪身子,问:“皇帝怎么同你说的?”
元欢眼里阴霾初现,再出口时,声音有些低落:“前几日,我命人去查沈元元的每日行踪异样,却不知为何,人才派出去就音讯全无,昨夜,皇上将那几人悄悄带回长春宫,同臣妾说,不准再往驿站那边打探消息。”
这就等于为了陈国公主沈元元直接打她的脸。
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无法三言两语自我安慰就算了的。
更何况元欢本也不是个心大的。
这回苏太后掀了掀眼皮,实实在在有些吃惊,“皇帝竟直接将你的人扣下了?
这是为何?
你可有问过他?”
元欢摇头:“只怕这回的流言,并不仅仅是流言。”
——
从慈宁宫出来,耀眼的金阳均匀地撒在红墙上,顺着墙根投下一大片阴影,矮墙上,琉璃砖瓦投射出七彩的光晕,耀眼至极,轻易夺人眼球。
元欢皱着眉走在前头,清茶和桃红两个大宫女紧跟其后,等到了长春宫,她方抿着唇开口:“近来天气炎热,本宫与太后惧暑,因此接下来两月,搬去琼玉楼小住,你们下去收拾东西。”
清茶和桃夏原本担心她意气用事,但一听苏太后也跟着同去,才堪堪将心放回肚子里,手脚麻利地下去收拾了。
也因此,成武帝从御书房转至长春宫用晚膳的时候,正正扑了个空。
长春宫内殿,黑檀椅上,严褚往下压了压嘴角,似笑非笑地将元盛方才所说之话重复了一遍,也听不出话语中的喜怒,冰盆中的凉气扑面而来,殿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馥郁的玉兰香。
元盛有些紧张地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苦着脸劝:“皇上息怒,这……娘娘畏暑惧寒,长春宫虽好,但到底不如琼玉楼有那么大个湖镇着寒气,方才慈宁宫也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今日下午先娘娘一步在琼玉楼住下了。”
看着架势,是准备住一两月,等天凉下来了,再考虑搬回的。
严褚闻言,蓦地勾了勾唇角,长指点在桌案上那面小巧的铜镜上,“不错,这回有长进,知道和母后一起压朕了。”
元欢这个人,给人的初始印象除了美貌便是冷漠,但深入接触之后,便知她冷如寒冰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的柔软与赤诚。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元盛唏嘘:“太后喜静,慈宁宫的门常年关着,但皇后娘娘每隔两三日便会去问安,时常一待就是一整天,日常也跟着抄抄佛经,说是跟着太后养养性子。”
然后就发展成了如今的局势。
严褚想起昨夜,小姑娘惨白的脸色,面上再怎么波澜不惊,心里哪能真的一点也不心疼,他有些不耐地揉揉眉心,吩咐道:“沈元元那边抓紧些,朕不想再同她玩这样无聊的把戏了。”
再等下去,还不知道将人哄回来时得费多大的力气。
他对独守空房没什么兴趣。
元盛想起陈国公主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再想想这会干净利索住进琼玉楼的皇后娘娘,也只能将一声略带惋惜的叹声埋在喉咙口。
喜欢谁不好,非得喜欢上这位,还明里暗里的用上那么多不入流的手段。
夜里,星移斗转,严褚合衣躺在长春宫的寝榻上,罗帐半卷,暑气散去,周身幽幽的皆是再熟悉不过的玉兰香。
男人躺下去足足半个时辰,却是半分睡意也没有。
自从两人成亲,这一年多以来,他极少宿在建章宫,用膳与歇息皆在长春宫。
夏日元欢怕热,极少会黏着他,但到了冬日,就喜欢手脚冰凉地往他怀里钻。
一时之间,身边突然少了个人,严褚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于是第二日一早,严褚洗漱更衣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待会你去琼玉楼走一趟,将皇后请回来。”
这话,是对元盛说的。
元盛看着主子眼底的乌青和难掩疲惫的神情,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不过,人多半是请不回的。
严褚出了一趟宫。
京都最大的驿站,陈国派来的公主与使臣住在此处,门口有兵将把守,等闲人不得进。
严褚一身月牙云凤常服,盛夏的艳阳天,他手中拿着把绘图精致的折扇,一路从西街拐进小巷,进了驿站。
严褚噙着散漫的笑上了三楼,脚步停在了最西侧的厢房外,莫和还未上前叩门,便听嘎吱一声,门从里面被拉开。
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沈元元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火红的罗裙,热烈得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再配上那张勾人心魄的脸,艳得如百花丛中的花妖。
绚丽,妖冶,有毒。
见他来了,沈元元娇着嗓子喊退了房中伺候的婢女,而后意有所指地瞥了莫和几眼。
“你下去。”
严褚好整以暇地收起折扇,对莫和吩咐。
“郎君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妾身了?”
沈元元掩唇轻笑,这般语气说是抱怨,不若说是嗔怨。
严褚手中扇子一展,便有意无意地将贴上来的人隔开,“吃住可还习惯?”
他挑眉,择了一条宽凳坐下。
“有何事想亲口同朕说?”
他没耐心与此人过多纠缠,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这陈国公主也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前两回见面,大殿之上,美艳大方,高贵端庄,私下里,做派却同青楼妓子一般浪荡。
严褚不动神色皱眉。
沈元元但笑不语,十分自然地为他倒了一杯茶,见他象征性抿两口,下颚微抬,在男人耳畔吐气如兰,声音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驿站再好,哪儿比得上皇宫,皇上总是这样晾着我,不搭不理半月有余了。”
“驿站的安全也无保证,前几日,我身边侍卫不是还抓着了几名鬼鬼祟祟的人,皇上到现在也没给个交代,我日日夜夜猜疑,胆战心惊,如何能好?”
严褚想起现在正同自己置气,傻得近乎可爱的小姑娘,眼里堆叠起层层笑意,他咳了一声,声音却再清冷凉薄不过:“这事仍在查。”
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隔了三两天,仍在查,这就是轻巧揭过的意思。
沈元元幽幽叹了口气。
她生来就是祸国的容颜,不论走到哪,男人的目光永远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身上,所以哪怕生母地位不高,她也仍成为了陈国国主的掌上明珠——因为她的身子,是可以令天底下所有男人神魂颠倒的迷情药。
这回来大余,美名其曰和亲,实则就是将她当做一件随意赠送的物品,进贡给了大余皇帝。
但这个男人,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原本以为帝后情深,仅仅是传言而已,来时的路上,她曾看过皇后的画像,更有人早早的将皇后的性情摸了个遍,她自然不以为意。
这男人,看惯了赏心悦目的冰美人,自然挡不住妖艳似火的热烈,她勾勾小指,就能迷得人晕头转向。
然而事实证明,她轻敌大意了。
不过没事,过了今日,她至少有了同那位皇后一较高低的资本。
严褚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他坐直身体,皱眉扫过方才抿了两口的茶,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声音又黯又哑,透着一股子危险与警告,“茶里掺了何物?”
“妾听不懂郎君的话。”
沈元元媚眼如丝,纤细无暇的玉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后身子一转,将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面容凑到严褚跟前。
严褚蓦地闭眼,将心中的杂念尽数压下,然而那药效力极大,他站起身,一字一停顿,“陈国,很好。”
他正愁没有理由出兵伐陈,这不,理由直接送到了他的跟前。
沈元元有片刻的惊慌。
他这样的男人,就该对症下药,这样不入流的法子,实在是无奈之举,对他是一种侮辱,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轻轻啜泣,想上前来环住他的腰,岂料手才搭上那月白的腰带,便听他冷然开口:“拖下去。”
沈元元不明所以,直到颈后一疼,视线昏暗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一国之君,怎么可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的小把戏,对于迷恋她容貌的人来说,是无伤大雅的情趣,但对于严褚来说,与跳梁小丑无异。
莫和很快赶了上来,一眼见到严褚鬓角隐忍的青筋,再结合此处情境,他很快反应过来,低声问:“皇上,这……如何处置?”
严褚挥手,将手边的茶盏打碎,温热的茶水滚了一地,他闭目,“起草文书,整顿三军,不日发兵伐陈。”
莫和颔首,旋即望着昏死过去的沈元元,有些迟疑地开口:“皇上,这陈国公主,不若将就一番?”
严褚怒嗤一声,拂袖而去。
脚步及至楼梯处,就重重地顿住了。
正和他闹着别扭的小姑娘面色惨白,目光从他稍显凌乱的鬓发移到松动的腰带上,足足楞了片刻,而后十分牵强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