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柚在赤云边待了一个月,她有心要查,许多的事情,便都浮于水面,无所遮蔽。
当初她来,是因为星主几次发怒,除去那些高级灵脉,赤云边其余灵矿产量连着好几月锐减足足两成,而今,在朱厌大刀阔斧的整顿下,她顺着蛛丝马迹盘查,发现那两成的灵石的下落线索,在乌苏身上,齐齐断了。
这代表着什么,大家心里和明镜似的。
结果一出来,别说南柚,就连朱厌都想不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厌越想越不明白,他在庭院中负手走了两圈,眉头皱成了个大大的“川”字,“乌苏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以他的性格,就算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也绝不会如此行事,这与找死有何差异?”朱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旁垂眸饮茶不语的南柚,沉声道:“我追随王君的时间比他们晚,也不了解他们几人之间所谓的深情厚谊,但就这近万年的接触相处而言,乌苏做事,实在比汕豚还沉稳些,虽然时时摆着张面瘫脸,但确实不是这等没轻没重,将一家老小上上下下往火坑里推的愚蠢性子。”
“他是脑子出问题了吗,这样足以抄家灭族的死罪,足够他被朝堂上那些言官参死,就算他不在乎自己,他总得顾忌下儿子吧。”
朱厌一边说,一边摇头。
“最近千年,乌苏跟被下了降头一样,浑浑噩噩,执迷不悟,简直找死。”
南柚食指轻轻搭在那叠供纸上,疲惫地摁了摁自己隐隐作痛的眉心,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道:“是与不是,问过就知。”
“右右准备去乌苏府上?”荼鼠站在一个石墩上,细长的尾巴打着卷,声音细细的,没睡醒的样子,格外乖巧。
南柚颔首,“派人通知乌苏,今日申时,留在府中,我有话问他。”
桦轻轻应了一声,很快下去吩咐了。
望着这一幕,朱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手指点了下桦的背影,问:“这个丫头,你觉得怎么样?”
“心性坚韧,可塑性也强,只是胆子有些小。”南柚笑了一下,又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多见见外面的景象,胆子自然就大了。”
末了,她问:“伯伯觉得,她可能入昭芙院?”
“右右打算让她进昭芙院?”朱厌让桦来伺候她,原本就是打着让南柚将她带入王都的主意,但并没有想到,南柚会考虑将她收入昭芙院之内。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
里面住着的,都是未来君王直系亲属,是连星主都默认应允了的独属于南柚自己的一股力量。
每一个进去的人,除了要南柚同意,还得上报星主和流枘,品行和天赋都要过关,未来能堪大用的,才能留下来。
里面的修炼资源,更叫人羡慕眼馋。
“我有这个打算,但不知她是如何想的。”面对朱厌,南柚一向直来直去,也不藏着瞒着。
“这个丫头,得如此造化,也是她的福气。她父亲在天之灵,能安心了。”朱厌见她做了决定,也笑了一下。
“右右打算什么时候回王都?”朱厌像是突然记起来什么,开口问:“若是我没有记错,再过段时间,你们该进书院了吧?”
南柚点了下头,道:“过两日就走,内院日前发了通知过来,说是要提前一个月前去报道,那一个月时间,算是给大家熟悉环境和周围的人。”
“我这次回王都,想将乌鱼哥哥一起带上。”说起这个,南柚的眉心又开始隐隐作疼,“父君将如何处置乌苏和乌家,我不知道,这也不是我插手就能管的事,我唯一能保住的,只有乌鱼哥哥。”
乌苏咎由自取,在做这些事之前,他事前就该想到,一旦败露,自己和乌家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
但他还是做了。
证明他自己权衡过利弊,也接受最后的结果。
既然如此,南柚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用完午膳之后,太阳从云层里露了头,洒下一片细碎的金黄,团簇在一起的叶片上,布着一层流动的琉璃色光泽,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吵闹,被狻猊捉了又放,放了再捉,最后狼狈地扑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对乌苏这个人,大家都是防备而警戒的。
朱厌不放心南柚一个人前去,还特意叫上了喝酒喝得走路都不稳的金乌,算是充个人数,除此之外,孚祗,狻猊和荼鼠一个不落,都跟在南柚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乌苏在赤云边置办的宅子。
因为南柚提前的传话,乌苏并没有出去,而是独身一人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们来。
侍女搬来藤椅,沏上香茶,而后识趣地退下。
乌苏仍是一身黑衣,面庞严肃,不苟言笑,模样与从前没有很大的差别,若说有,便是他身上开始笼罩着一层颓废的阴影,如朱厌所说,已经不怎么能够看到早年的那股锐气。
“坐吧,早间才到的新茶,我府上家奴去采的。”乌苏掀了掀眼皮,自己先揭开茶盏抿了一口。
南柚和朱厌等人无声落座,金乌是个自来熟,也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走到哪说到哪,跟乌苏也算是老熟人了,他灌了几口酒下肚,摆了摆手,道:“你留着自个慢慢尝吧,老夫我今日,可是来看戏的。”
诚然,乌苏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少年,早在朱厌出现在赤云边的时候,他就猜到会有今日,在南柚身边的人来传话的时候,他就知今日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说罢。”乌苏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情绪,端正的方脸显得很坚毅。
南柚没什么好跟他说的,只是将手中的一叠叠签了字画了押的状纸啪的一声丢到桌面上,问:“这些,你可认?”
乌苏皱着眉,一张张翻过去,逐字逐句地看,最后将它们押回桌面,看向面带怒容的南柚,声音无波无澜:“姑娘是在审讯我?”
南柚吸了口气,别过头,“我没资格审问你,什么解释的认罪的话,你还是对我父君和被你连累的族人们去说。”
“今日我来,将你押送回王都,等候父王发落。”
乌苏看着这个从小叫他一声叔父,也曾真心诚意对他露出过笑容的小姑娘,不知怎的,神思顿时有些恍惚。
曾经,他对南柚,对清漾,是一视同仁,从不偏颇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那些冲动的,一时脑热犯下的事,他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每一次,过错已然铸下,除了朝前走,没有补救的余地和办法。
他忤逆君上,与下臣勾连,连累亲人,大半辈子的抱负和英名,都毁在了一件又一件跟横镀,跟清漾扯上关系的事情上。
为什么呢?
聪明了一辈子的乌苏自己也不知道。
但做了就是做了。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根本容不得他为自己辩解半分。
“什么时候回程?”半晌,乌苏扯了下嘴角,问。
“明日一早。”南柚见他并没有抵抗和动手的意思,吸了下鼻子,环视四周,问:“乌鱼在哪?”
乌鱼这个名字,像是突然触发了什么机关。
乌苏蓦的抬眸,眼中爆发出一股有若实质的杀意,他突然变脸,拍案而起,胸膛上下狠狠起伏,像是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凶兽。
孚祗上前一步,将小姑娘往自己身后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搭在清凤的刀鞘上,身体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准备出手阻拦。
朱厌和金乌齐齐皱眉,后者酒也不喝了,前一刻还是不省人事迷迷糊糊的样子,这一刻已是分外清醒,他眯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乌苏的额头,像是在观察和分辨什么。
“我固然做错了事,但乌鱼一心向着你,你竟连这等容人之度都没有吗?”乌苏手指抠在石桌边缘,像是要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太阳穴暴出几根小虫一样的青筋,身上的威压已经山一样朝南柚身上压过去了。
这便是要动手了。
朱厌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将乌苏揪起来,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
“你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你现在是要对谁动手?!”
清脆的声响炸开,饶是以乌苏这样的反应能力,都直接懵在了原地。
金乌笑嘻嘻地看着乌苏脸上很快肿起来的五指印,手掌朝空中一握,将正急速奔过来的乌鱼捉住,在乌苏陡然放大的瞳孔中,一点点的收紧。
“南咲给我下了死命令,伤害南柚的人,一律死罪不可恕。”老头脊背挺直,一瞬间像是年轻了不少,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握人生死的感觉,看了看乌苏,又看了看被那股力道压得动弹不得,脸庞通红的乌鱼,咧嘴笑得开怀:“拿人手短,小老儿我一时半会杀不了爹,杀个崽子,还是没什么困难。”
“住手!”乌苏目眦欲裂,声音嘶哑。
“住手!”南柚迅速反应过来,她冲上去,抓住金乌的胳膊,焦急又担忧:“你赶紧放开乌鱼,此事跟他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金乌不把小姑娘的话语看得很重,他笑眯眯地解释:“乌苏不能死,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总得死一个人,这小子就算回去了,也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如此一来,我交差了,也替你出了气,岂不一举两得?”
金乌是凶兽,骨子里流淌着浓重的杀戮之意,虽然是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小老头,但实际性情喜怒不定,全凭喜好做事。
南柚急得不行。
朱厌牵制住发疯的乌苏,还得扭过头来冲着金乌吼:“放开!”
“这么多人求情呐?”金乌顿时来了兴致,他道:“那我偏要杀了他。”话音落下的一瞬,他敛了笑,凶相毕露。
“金乌你他妈找死别拉上我。”朱厌气疯了,他左右兼顾,分身乏术,“乌苏等下发疯跟你拼命死在这,神主的责罚下来,算你的算我的?!”
杀意上头的金乌动作顿时停住了。
孚祗看准时机出手,清凤刀鞘敲在了他虎口的位置,力道不轻不重,但也算是一个台阶,让金乌佯装不注意的将乌鱼放了下来。
“乌鱼哥哥。”南柚跑过去,半蹲在地上,塞糖豆一样的将手心里的几颗丹药塞到他的嘴里,半晌,见他渐渐恢复过来,没有大碍,才转过头,既惊又怒地对金乌道:“前辈,你再这样,就别待在我身边了,直接回王都找我父君要报酬就是。”
这头金乌,根本不将人命当命。
“你这丫头,气性还挺大。”金乌瞥了眼方才被孚祗用清凤敲出来的一小块淤青,眼里又放出了久违的心动的光:“小娃娃的修为又精进了,如此悟性,简直叫人艳羡。”
孚祗没有搭理他,他眉眼淡淡,走到南柚身边,声音温润,带着某种不易让人察觉的担忧:“姑娘可有受伤?”
南柚摇头,眉心蹙着。
乌鱼嘴唇煞白,强撑着一口气站起来,走到那桌石桌旁,首先看的,不是纠缠在一起的乌苏和朱厌,而是那一叠像是审判枷锁的纸张,他一张张地翻,在第二张的时候,手指已经开始发抖,脸上的血色像是流水一样被抽干,最后,他与乌苏对视。
“为什么?”
他崩溃极了:“你是想要将我们都逼死吗?你非要将我们逼入绝境才甘心吗?!”
乌苏原本还在跟朱厌对招,现在听到乌鱼这样的质问,节奏有些乱了。
朱厌又是一巴掌抽了上去。
啪的一声,尤其清脆。
“乌苏,你中招了你知不知道?!”他胸膛上下起伏几下,“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事,哪一件,是你清醒时能做出来的?”
“愚不可及。”金乌的目光也落到乌苏的身上:“越活越回去,简直给我辈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