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万天族重骑抵达魔域的时候,正是新年伊始,连着十几日的雨雪之后,沛遗像是得了什么好处似的心情好起来,天气难得放晴。
魔域边境,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峦如同蛰伏的野兽,上面生长的并不是芳草和灌木,而是一颗颗笔挺的黑色魔树,颜色单调冰冷,远远望去,如同一排排秩序井然的冰凉鳞甲。
此情此景,比起另外几界钟灵毓秀的山水,多出一种锐利和不详之意。
几月前,妖族各部的精锐便抽调到了魔域,早早埋伏在层峦起伏的山脉和群魔乱舞的大裂缝中,此刻与披盔带甲的天兵对峙,战争一触即发,肃杀之意以极快的速度席卷整片魔域。
天兵抵挡当日,明明半空中还挂着太阳,天却蓦的阴了下来。
彼时,湫十正在屋内看书,见到这一幕,她手指不受控制僵了下来,须臾,轻轻将手里记载魔族习性的书倒扣在桌面上。
她走到屋外,问面色惶惶的女使:“魔君呢?”
女使很快恢复了镇定的神色,她朝湫十福了福身,笑得勉强:“姑娘,这个时辰,魔君应当在议政殿。”
湫十看了眼飞快沉下来的天色,垂在衣侧的长指朝内蜷缩一下,轻声道:“带我去看看。”
一路畅通。
湫十从侧殿进了议政殿,坐在屏风后的隔间里,偏头就能看见高座之上神情自若的男人。
“天军横列在我们西南侧,基本阻隔了后续流岐山和主城军二次增援的道路。”
这是陆珏的声音:“领军的是昔日骆瀛座下的陈亦安,暂时没有发现程翌的踪影。”
“陈亦安。”
伍斐语气里带着点果真如此的意味,他道:“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坚定的天族嫡系派吧,一直反对程翌上位。
果然不出所料,被拉来送死了。”
“不得大意。”
宋昀诃向来沉稳,凡事都往最坏处想,“陈亦安不是傻子,程翌不现身,这仗打不起来。”
程翌。
湫十听着这个名字,睫毛不受控制地往下垂了垂,想起了梦中世界树所言种种。
“我们队伍也已部署妥当,各将领原地待命。”
宋昀诃看向秦冬霖,道:“月出之前,我们得赶往前线。”
湫十看见秦冬霖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瞳孔色泽似琉璃,给人一种清冷淡漠之感。
“集结三军,听我命令。”
秦冬霖朝宋昀诃颔首,声音不疾不徐:“下去准备吧。”
议政殿内站着的人鱼贯而出。
等人散尽,秦冬霖行至湫十身边,他生得高,垂眸注视一个人的时候会有种居高临下之意,“今天怎么舍得出来了?”
他俯身,自然而然地握着她的手,问。
湫十拧着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半晌,她轻声问:“我能不能——”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秦冬霖提前截断了她的话:“不行。”
湫十抿了下唇。
秦冬霖将她鬓边的发慢慢别到白净的耳根后,眼瞳颜色深邃,像一池漾着涟漪的冰山雪水,“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以你如今修为,我不放心。”
“可是。”
湫十现在其实不怎么开口说话,一般都是他说什么是什么,乖得出奇,此刻却欲言又止的争取:“你的身体——”
“没事。”
“相信我。”
面容俊朗的男子亲了亲她的手背,声音放低,刻意哄人一样,说不出的好听:“等我回来,嗯?”
两人从议政殿回西院。
他们走得慢,沿途皆是雪色,极偶尔会看见几株生命力顽强的红梅,枝头点缀着零星几点红。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鸟雀的唧啾声都尤为难得。
湫十吸了几口冷风,有些不适地摁了摁喉咙。
秦冬霖停下脚步,将她肩上披着的大氅往上拎了拎。
之后,凄厉的邪风都避着她走。
湫十悄悄抬眼看他,视线停在他清隽的侧脸和棱角分明的喉结上,不知怎么,突然就有很多话想说。
想问问他,等大战结束,能不能不待在魔域了。
这里太冷,除了雪色就是压抑的黑色群山。
这让她想起离开他的三千年,每次推开窗,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场景。
彼时,她孑然一身,对故人的思念,成了夜色和月色中的一杯不醉酒,一盏不明灯。
那段日子,太难捱,愧疚和悔恨,近乎磨掉她一身骄傲与自尊。
可看着眼前的人,在大战来临之际,她喉咙更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酉时,天边摇摇欲坠的太阳终于撑不住,逃也似的从杀气浓重的云层中脱身,坠入深海,天色在眨眼间沉下来。
宋昀诃等人踏入西院。
披袍擐甲,负坚执锐,眉宇之间,是宋湫十从未见过的凝重和肃杀。
“小十,来找你借个人。”
伍斐见到湫十,笑着挑了下眉,说罢,他朝秦冬霖抬了抬下巴,示意:“走吧,时辰差不多了,都等着你呢。”
湫十舔了下唇,干巴巴地应了声好,而后僵着脊背转身,看向微弱天光之下站立的人。
秦冬霖视线在湫十脸上停顿一瞬,旋即颔首,大步流星朝前,转眼跨过门槛。
一眼,便是有声胜无声。
伍斐等人缀在他身后,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转换了种神色。
宋昀诃刻意落到最后,看着小脸煞白的湫十,低声快速嘱咐:“魔宫内外都设置了禁制,天兵天将被我们阻挡在魔域外沿,这些天,你别乱跑——”
转眼,最前面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已经转过拐角,盔甲在夜色中寒光凛然。
湫十脑袋里一直绷着的一根线突然就断了,她茫然抬眸,身体如飘飞的纸鸢,迅速绕过正在说话的宋昀诃,也绕过围绕在秦冬霖身侧的伍斐伍叡等人,跌跌撞撞,小炮弹一样从身后抱住秦冬霖。
宋昀诃话顿时卡住。
伍斐也被这样的变故惊得往边上让了让。
秦冬霖被迫止住脚步,他拍了拍湫十环着他腰、身的手,似是有些无奈似的,侧首朝伍斐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这世上,能让秦冬霖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的人不多,恰好他身后突如其来撞上来的这个就在其中。
“行。”
此处都是知情识趣的老熟人,伍斐先是啧的一声,随后又忍不住勾着双桃花眼笑起来:“你们小两口长话短说。”
等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视野中,男人凌厉的眉眼柔和下来,他垂眸,耐心问:“怎么了?”
湫十摇头,没说话,两条细长的胳膊却越收越紧。
她现在不太开口说话,真有要求也不提,这样的动作,实在不多见。
而若是在从前,秦冬霖想,此时此刻,她的反应,定然不会只是这样。
她会在他耳边嚷嚷整晚,一定要跟着他去,要不就不让他走,先是哼哼唧唧撒娇,说一堆歪理,实在说不通的时候,会突然望着他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他若是不松口妥协,那些眼泪就会凝成珍珠,一颗颗在地面上滚动。
“没。”
湫十无声将脸颊贴上他后背,很慢地摇了下头。
霏霏夜色自天穹而下,沛遗吐出一片火海,将极远处魔域的山水,横陈的天兵照得清清楚楚。
秦冬霖笑了一声,句末带着气音:“担心什么?”
湫十嘴唇翕动,半晌,徐徐吐出一个字眼:“你。”
她干巴巴地补充:“担心你。”
那夜月色如水银倾泻,映衬着滔天的火光,庭院下树影婆娑。
面容俊朗的男子俯身亲了亲她发烫的耳朵尖,刻意温存时,声音比清风更温柔:“放心。
他伤不了我。”
程翌敢贸然出兵,底气所在,不过仗着他堕魔,情绪容易失控,能用的手段,无非是那几种。
而能被拿来添柴加火拿来大做文章的,不过是那三千年。
甜言蜜语,耳鬓厮磨。
情投意合,如胶似漆,这些,他都认。
他曾说,不看从前,只看今后。
他的软肋,亦是他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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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族正式开战,是在两日之后。
程翌头戴燕尾冠,身披银白流光甲,手中的七彩箭矢嗡鸣破空,带出一阵炸裂般的尖啸,落地时,炸出一个个深坑,坑里躺着数十个瞪着眼没了气息的魔族士兵。
秦冬霖不能用剑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但自他堕魔之后,见他正儿八经出手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此刻,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人的眼皮底下。
秦冬霖不能用剑,可昔日最耀眼的天骄并没有就此止步,即使是用另一种不被世人接受的方式,他也依旧比任何人都飞得高,飞得远。
如玉的手掌一路向前横推,他和那条火光迸现,凶性十足的魔龙俨然成了整场战斗的中心。
程翌和天族长老团的人避无可避对上他。
毫无疑问,程翌是自负的,这种自负在常年温润似玉的压抑中变化得更彻底。
当年在秘境所得种种,血虫,星冕的修为,随着时间的挪移,被他吸收得所剩无几。
他修为一路暴涨。
这是他的底气。
他以为,今日站在这里,他不输秦冬霖。
而事实证明,双方交手,他应对得很艰难。
耳边充斥着刀尖碰撞,鼓舞士气的呐喊,以及人倒地之前的惨叫,抬头,是爆炸般的火光,再往上,是魔域见鬼的天气。
血气冲天,尸横遍野。
更糟糕的是,他那些挑拨之词,落到秦冬霖的耳里,除了让他攻击更干脆利落之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程翌在再一次倒退数十步之后,无声咬牙,握着银弓的手背青筋暴起。
这哪里像一个堕魔的人!
秦冬霖步步逼近,而不远处,陈亦安警惕地率着天族最优秀的精锐队列跟流岐山的队伍周旋,目光闪烁间,不少天族嫡系党派的长老也无声无息朝那边靠近。
与其说是周旋,不如说是冷眼观望,坐看局势变化。
程翌想利用他们,拉着他们送死,殊不知,能爬到这等地步的人,没有一个是心无城府,任人捉弄的傻子。
视线转了一圈,程翌眼神阴翳,神情彻彻底底沉下来。
身侧,巧舌如簧,擅于给人出谋划策的老者靠过来,他被宋昀诃的银戟破空斩下一条手臂,半身鲜血淋漓,早褪下了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捂住伤口,血却越流越多,疼得面目扭曲,声音嘶哑着对程翌道:“陛下,我们估计有误,这场仗,只能先撤,再谋之后。”
“闭嘴!”
程翌怒喝,他手持弓箭,连接射出五道攻势,分别朝着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破空而去,他胸膛里血气翻滚,狠声道:“来之前一个个都怎么跟我说的,这就是你们说的容易激怒,容易失控?”
“还有这些。”
程翌抬手一指,指向远处隐隐落入下风的天兵,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寒意:“这就是你们所言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的兵?”
老者嘴里发苦,沉默半晌,只能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陛下。”
事先,谁也没料到会是这种状况。
他们这些老家伙,纸上谈兵很有一套,天族势大已久,他们渴望壮大,吞并它族,已经不止一天两天,因而在听到程翌准备发兵时,恨不得长两双嘴附和。
程翌眼神冷然。
这战场上每一个人都有退路,唯独他没有。
天帝之名,本就名不副实,族内明里暗里反对他的不知多少,这场仗,赢了,他大获全胜,彻底掌权,输了,他焉能有活路。
秦冬霖不可能放过他,天族嫡系一脉不可能放过他。
唯有死战到底。
两日之后,程翌的耳边彻底清静了。
因为那个一直怂恿他来,又一直让他撤退的老草包终于被伍斐一扇子敲死了,死时尤为不甘,瞳孔散大,死不瞑目。
不知不觉,程翌被逼至一处山头。
身后跟来的,是这些年打了不少交道的人。
秦冬霖,宋昀诃,伍斐,长廷……放眼望去,全是熟面孔。
天族最精锐的那支队伍,恍若只是来魔域耍了一趟花腔,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出手。
程翌往远处一望,似乎能看见陈亦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仿佛在说,输了也没关系,天族依旧是那个天族,依旧有傲视群雄的实力,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族。
输的,不过是他程翌一人罢了。
秦冬霖手掌在虚空中重重一握,程翌如遭重击,猛地咳了一口血,手中弓箭连发三箭,却依旧独木难支,被宋昀诃和伍斐联手化解。
程翌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看着步步逼近的秦冬霖,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跟从前相比,宋湫十变了不少,对吧?”
宋昀诃目光陡然一寒。
秦冬霖立于暗影和火光的交界处,身影被拉得极长,隐隐绰绰铺在枯枝横放的地面上,厉鬼一样扭曲,他居高临下看着血污满身,风光不再的天帝,声音极冷,淡漠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死到临头,你还要激怒我?”
程翌站在一棵被火烧死的枯树根茎上,树干呈现出碳一样的黑色。
他背抵上去,黑色的枝干一根接一根掉落下来,碎成几段。
底下是悬崖,悬崖下是滚热的岩浆,那是魔族的大本营。
已然无路可退。
程翌扫过眼前熟悉的面孔,呵的笑了一声,他道:“这么多人,堵我一个,想必,都恨极了我吧。”
“少跟他啰嗦,捉他回去,尽早结束。”
伍叡修习幻术,灵感敏锐,他不动声色顺着程翌的视线看向那支明显没发力的天族兵,心中几乎是下意识升出一种不祥之感。
程翌将手中的弓丢开,身体失力般靠在树干上,眼里是燎原的火光。
“我若是告诉你们,当年,宋湫十其实不是自愿跟我走的呢。”
他似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说这些话时,胸膛里只有病态的畅快之意,他一字一句道:“她被我施法诱惑了。”
宋昀诃猛地握了握手中的银戟,咬牙道:“濒临死路,还想挑拨?”
程翌却没看他,他的目光停驻在秦冬霖那张谪仙般的面容上,道:“纯粹的九尾狐狐骨之力,这种能力,拐走当年还只是宗师境的宋湫十,是不是绰绰有余?”
秦冬霖眸光深邃,沛遗盘在他身侧,察觉到他的心绪变化,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体。
“我猜,这些,宋湫十没跟你们提过吧?”
程翌将那张三千年前的面纱一点点揭开,丝毫不顾忌会露出扭曲狰狞的真面目。
在一行人阴沉不定的神情中,程翌从袖袍中拿出一颗留影珠,那颗珠子晶莹剔透,释放着柔和的灵光,与血腥味冲天的山林格格不入。
他问:“要看看吗?”
没等他们回答,下一刻,那颗珠子就投出了一幕幕影像。
三千年前的宋湫十还是他们都熟悉的样子,她安置好重伤的程翌,却发现外面铺天盖地都是主城的追杀者,她耐着性子等了几天,才要捏着留音玉联系秦冬霖,程翌就醒了。
他坐在床榻上,脸色如纸般的白,寝衣松松垮垮,露出凹陷的锁骨,宋湫十定定地看了几眼,回过神来时,已经将手中的留音玉放下了。
接下来,她陪着他闯秘境,九死一生,不得以放弃修习琴道,转而钻研其他。
画面在眼前转换。
秘境之中,秦冬霖出手救下他们,宋湫十与他彼此无言,两人擦肩而过之后,火丛边,漫天星光下,她曲着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坐了一整夜。
程翌过来抱她,一声声地蛊惑她,她闭着眼,神情疲累,却倔强的不肯掉半滴眼泪。
他们看到,她高烧之中,神志不清,纸上画的,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个彻底决裂,远在天边的人。
而往往,求而不得,使人疯魔,程翌就陷入了这样癫狂的情绪中。
他用那根镶嵌在身体里的骨头逼她,一遍遍承诺不会离开他,看她痛苦地捂着眼,摇头崩溃的样子,他又不止一次红着眼去抱她。
后来,秦冬霖堕魔,他干脆用一层层大术法将她囚禁起来。
如此往复,三千年就在那一成不变的院子,一天天重复的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中过去。
而记忆中笑起来漂亮得不行的姑娘,一点点瘦下来。
她不爱说话了。
不笑了。
也不喜欢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