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月落,窗间过马。
有些东西,从湫十那声“要”落下起,便无形间发生了变化。
例如,素日踪影难觅,动辄十几日不现身人前的魔尊总会迎着飘雪,踩着傍晚最后一抹天光踏进院门,而屋里,往往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桌上的茶壶中,是才煮开的当季新茶。
每当这时,湫十总是会抬眸看看外面的天色,垂眼认真细致地将手里的书折出一个小小的角,而后起身,绕过案桌小几,在窗边的小金炉里放上一种味道并不算好闻的碎木屑,之后,又拿着小银剪去修小仙树的枝丫。
簌簌的响动声中,眉目侬丽,侧脸清绝的男子无声倚在屏风一侧,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或站,或坐,安静的,温柔的。
一看,就是许久。
说来令人费解,年少时肆意打闹,鸡飞狗跳的一对,在历经风浪后再续前缘,两人间的相处之道,不是烈火烹油,火上添柴,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说生疏,有,说温情,也有。
他们就像一对已经生活在一起许久的夫妇,日子从指尖溜过,生活里没什么跌宕起伏,一双眼睛能看到的,全是细枝末节。
说不上好与不好。
这确实不是三千年前,他们关于“以后”的幻想,却已经是两个飘零已久的人竭力所能抓住的所剩不多的温暖。
他们跋山涉水,重逢后,精疲力竭,做不到就此擦肩而过,无声远离,又不肯让胸膛里的尖刺扎穿彼此,就只能以这样笨拙而变扭的姿势,背对背贴着,靠着,隔着一具身躯,在黑夜中无声描摹对方的轮廓。
锥心刻骨,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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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他们瞒得再好,这件事,也还是很快被身边亲近的人抽丝剥茧,连蒙带猜般扯了出来。
这日,伍斐三人拉着秦冬霖喝酒。
湖中央,放眼望去,银装素裹,千里冰封,伍斐一句话没说,连着给秦冬霖倒了三杯。
“瞒得挺严实。”
伍斐冷笑了声,“啥也别说,先自罚赔罪。”
从前脾气就不好,堕魔之后更不好的男人闻言,挑了下眉,也没多说什么,瘦削的长指捏着酒盏,动作不疾不徐,哪怕一言不发,那张脸上,仍是一派风流,无端勾人。
这些时日,应湫十恳求似的低语,秦冬霖很少在白日踏进那座院落的门,而到了夜里,即使是亲兄长,也不会随意进出妹妹的居所。
这样早出晚归,东躲西藏的日子,仅仅只过了五天,秦冬霖便彻彻底底冷下了脸。
“知道的,说魔君大人初心未变,钟情不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学起了风花雪月,金屋藏娇这一套。”
伍斐瞥了眼见了底的酒盏,像是彻底看不懂他这个人似的,说起了此行的正事:“秦冬霖,我看不懂,我真不懂。”
“你这算什么,怎么个意思?”
秦冬霖清冷沉稳的视线扫过一脸凝重的伍斐,又转过十分会装模作样的伍叡,最终落到宋昀诃身上。
一个是主城激流勇进的准城主,一个是声名显赫的魔君,自幼相识,生死之交,此时此刻,四目相视的一瞬间,却分明有千万种难言的情绪。
在座都是聪明人,秦冬霖更是其中之最。
伍斐的话一出口,他便知真正要问这话,该问这话的人是谁。
伍斐及时的充当了中间的传话筒,他头疼地用扇骨抵了抵额心,看向秦冬霖:“你和小十,你承不承认吧?”
一句话,是疑问,也是试探。
泱泱雪色中,秦冬霖下颌微抬,坦荡应下:“承认。”
话音落下,三人中,有两个闭了下眼。
宋昀诃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看向秦冬霖,凝声道:“冬霖,小十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带着一时情绪说的话,当不了真。”
伍斐也忍不住插嘴,道:“小十喜欢黏着你,从小就这样,你们亲近些倒没什么,可真要再近一步——”
“秦冬霖,你分析分析眼前的局势,就知行与不行了。”
不怪他们如此想,从前无数次,都是跟这差不多的开端。
依稀记得,那时他们正年少,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这样那样的法宝千万不能给那个小惹祸精,不然不出三天,铁定出事,结果前脚才商量得好好的,后脚就有人倒了戈。
问起来,秦冬霖脸色总是很臭,语气也不好:“她要,我有什么办法?”
从前,她要,他总是会给。
他们以为,这次也一样。
秦冬霖指腹压在桌边,半晌,道:“我找的她。”
迎着伍斐见鬼似的神情,他眼皮微掀,一字一句,稳稳入耳:“我问她,还要不要在一起。”
伍斐面对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那双丝毫看不出玩笑意味的眼,彻底没话说了。
同为男人,同为条件优渥,心高气傲的男人,即使是宋昀诃,也愣了一下,想,同样的情况,若是换做他,他会如何。
这不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宋昀诃心里很快有了答案。
再续前缘,绝无可能。
秦冬霖侧首,透过飘飞的帷幔,看了眼湖面冻结的风光,几乎能窥见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狠话,谁不会说呢。
若是从前,换做他身在局外,听人提起这样的事,一句轻飘飘的“抹杀”说出口时,脸上的神情,必定也是理所应当。
“你准备怎么办。”
伍斐倒抽一口凉气,拍了拍脸颊一侧,问:“就一直这么养着?”
无名无分,不明不白。
说话间,宋昀诃也看了过来。
“都什么神情。”
秦冬霖身子往后一靠,嘴角微提,便是一副懒散清贵的公子模样,若不是额心处的魔纹太招摇,那副皮囊,甚至能将他那身不好招惹的臭脾气掩盖得滴水不漏,“占人便宜的事,我不做。”
他要什么,从来坦荡,磊落。
不占人便宜,那就是按常人的规矩来。
成亲。
伍斐无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惊得往后仰了仰,觉得眼前这事比和天族开战还令人头大。
别的暂且不提,光是流岐山那边,就是一座压在头上的大山。
宋昀诃沉声开口:“冬霖,此事,秦叔与阮姨绝无可能点头。”
自家妹妹做错了事,在外受了苦,他作为亲兄长,看一次,便心软一次,这是亲人,血浓于水,天性使然。
可别人,责怪是真,憎恶也是真。
秦冬霖与他对视,眼眸微垂时的模样,仿佛在说:此事,根本无需任何人同意。
他一向如此。
宋昀诃凛声提醒:“那是你父母。”
“正因为他们是我父母。”
秦冬霖掀了下眼皮,不疾不徐地道:“就更知道,我要什么。”
他要的东西,太简单,太明显,以至于总能被人一眼看穿。
从前要手中的剑,身边的人。
后来,连剑都舍弃了。
白雪簌簌,帷幔翻飞。
亭内有一瞬的安静。
须臾,伍斐拍了下宋昀诃的肩,又扯了扯嘴角,将秦冬霖上下审视一遍,问:“好的坏的,全考虑到了?”
秦冬霖懒洋洋地动了动长指,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真下定决心了?”
伍斐又问。
秦冬霖没说话,举杯和他碰了下。
不然呢,他想。
三千多个春秋,无数个日夜,那种催魂蚀骨的滋味,他难道还能咬牙捱第二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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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冬霖踏着夜色回西院的时候,湫十正怔怔地看着窗外,魔域的夜空旷,四处都是呼号的风声,远处几盏灯火连上了天,像悬在半空的丝线。
屋里燃着一点淡淡的木香,味道不好闻,一向挑剔的男人几乎是刹那间皱起了眉。
于此同时,窗边的人回眸,月明珠皎洁的光晕下,她一头青丝随着动作摇荡,那双好看的杏花眼一点点亮起来。
经年再见,秦冬霖不得不承认,宋湫十变了许多,声音,样貌,性格都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可唯独这双眼睛,水光潋滟,弯起来灿若繁星。
一如既往的勾人。
湫十朝他走了几步,很快,嗅到他一身浓烈的酒味,她抬眸看了他几眼,半晌,轻声道:“头疼的话,要少喝点酒。”
秦冬霖清冷的眼瞳里潮澜四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去想,温声软语,关怀备至,这都是谁教她的。
那三千年。
那令人耿耿于怀的三千年,她和那人,是否说完了所有情话,做完了所有亲昵的暧昧的事。
他对自己说,别想了,折磨自己干嘛呢。
然而,没办法不在意。
湫十见他面色不好,便抿着唇不再说话,她又踱步回到窗边,瘦弱的肩头一点点耷拉下去。
良久,秦冬霖走上前,从身后环住她的纤细腰身,气息落在耳边,存在感极强,他道:“被伍斐拉着喝了两杯。”
“下回,不喝了。”
这样的程度,于他而言,已算是示弱了。
湫十唇角动了动,细若蚊吟地嗯了一声。
许是雪色太温柔,又许是先前喝下去的酒催人微醺,秦冬霖下颌绷着,抵在她肩头,有些话,不知怎么就问出了口:“想没想过我。”
那么多年,宋湫十,你想没想过我。
湫十呼吸停窒一瞬,良久,更咽着道:“想。”
无数个被人蛊惑,只能看着星辰思念故人的白日黑夜,她想的全是他。
秦冬霖三个字,几乎成了梦魇,每每从梦中惊醒,她拥被而坐,眨着眼泪流满面。
无声之后,长久的压抑流淌成另一种意乱情迷。
秦冬霖唇瓣极凉,落到她柔嫩颈侧的时候,却总能引得她被灼烧般的缩一下。
那一头长长的发,在他怀里几乎成了一滩水。
他抱着她,行至床榻边,清冷的黑色瞳孔中,沉着炸裂般的晦色。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心,看着她缠着他,迷迷蒙蒙睁眼的样子,声音沙砾般微哑:“知道我是谁吗?”
这一刻,男人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嫉妒,忍耐,克制,避无可避般摊开在人前。
“知道。”
湫十脸色是被滋润的嫣红,声音里却透着克制不住的哭腔,她拉着他的衣袖,像从前一样,重复着道:“我知道。”
秦冬霖额心蓦的跳了一下,他忍无可忍般抬起了她的腿。
下一刻,湫十仰着脖颈,呜的哭出了声。
黑暗中,秦冬霖瞳孔微缩,身体由里到外,彻彻底底僵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