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湫十睁眼的时候,天才将亮,她裹着被子发了会呆,女侍悄无声息进来伺候。
锦被滑落,玉足触地,女子一身冰肌玉骨,遍布星星点点的青紫,指印淤痕,近身伺候的两个从侍看得脸红眼热,手上却不敢出半分差错,更衣束发,动作轻柔,整间内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湫十手指头懒洋洋地勾着一串玛瑙手钏,觉得殿内气氛有些凝滞,回头一看,男人倚靠在屏风前,眼眸含笑,那张在外清冷的脸,此刻是春风得意,诉不尽的风流。
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见被发现了,秦冬霖径直走过来,伸手拢了拢她高高束起的马尾,像捧着一汪会流动的水,发丝从指缝间悄然溜走,触感令人流连,他不甚在意地垂眼,问:“要出门?”
湫十点了下头,皱着眉啧了一声,将满头青丝从他手中抽出,抱怨似地道:“别弄,才束好的,容易乱。”
“去哪?”
“找妖月他们说点事。”
湫十侧过身,随口问:“出什么事了?”
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描花钿,秦冬霖看着,修长的手指懒散地落在椅背上,声音如山涧的清泉:“要不要见一见程翌?”
湫十停下动作,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他要死了?”
秦冬霖慢慢眯了下眼,并不否认:“孚祗和南柚专为血虫之事而来,程翌身上只有一条,还有一条血虫不见踪影,他嘴硬,不肯说,还敢开口以此为要挟提条件。”
他揉了下她的耳朵尖,动作温柔,话语却凝着冰霜:“我没耐心跟他耗,准备用搜魂术。”
“去看看?”
湫十将手镯放回妆奁盒,托着腮思考了半晌,点了下头,道:“也行。”
中正十二司审人的手段她知道,只要进去,一条命就丢了半条。
程翌原本就没有肉身,还被强行抽离血虫,进十二司待了这么两个月,再施展搜魂术,必死无疑。
事情到这里,也该做个了断。
湫十进中正十二司的时候并不多,她不太喜欢阴森的环境,从地宫进去,弯曲小道两侧,身着中正十二司官服的人俱屏息凝神,无声行礼,再朝前走一段路,拐一道弯,眼前视线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巨穴,被灵光分割为数个小的区域,每一块小区域都是关押重犯的刑区,根据他们所犯事情的轻重判别,而基本上,能被移交到中正十二司处理的,嘴里都有关系重大的需要撬开的东西。
肃穆的正堂,两边墙面上挂着血淋淋的刑具,有的还带着卷起的肉丝和骨头渣,配着四周阴森森的火把,看着十分渗人。
婆娑,妖月和长廷早早就到了。
妖月是这里的老常客了,根本不进辖区看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她和婆娑上前见礼之后,各自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长廷这次也来了中州,刚跟着婆娑和司里的守卫将各个牢区走了一遍,脸色不算太好,见了秦冬霖和湫十,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湫十和妖月脸上顿时浮现出如出一辙的同情神色,前者毫不避讳地开始挖人:“长廷你就别在十二司任职了,来长老院帮我管事也行,日日轻松,还不必接触这些血腥的场面。”
妖月一听,觉得自己有解放的希望,也来了精神,面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编乱造:“长老院的活最轻松,琐事自有朝臣管,大事全被十二司包揽,我们一不需要为小事劳心劳神,二不需要跟罪大恶极之徒斗智斗勇,这份活,真的。”
“谁干谁知道。”
长廷被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带偏,求助似地看向秦冬霖。
秦冬霖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湫十小小的拇指骨节,问:“我人还在,就开始撬墙角?”
妖月前两个月就告了长假,招摇怕人多口杂,牵扯出昔日赵家的事,也不肯入长老院。
婆娑,长廷,淞远都在十二司主事,她这边一个帮手都没有。
湫十看了看秦冬霖,眼往下一垂,唇角一抿,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委屈,而偏偏,她又不开口。
是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演技,却偏偏叫人无从抵抗。
长廷内心顿时警铃大作。
从小跟在秦冬霖身边,湫十这样的神情,他看了没百次,也有十次。
他家少君,没一次是能硬下心躲过去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秦冬霖伸手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眸,无声妥协:“让他去顶妖月的职,等妖月长假结束再回来。”
闻言,妖月朝长廷友好地笑了笑。
婆娑别有深意地拍了下他的肩。
长廷举目四望,彻底绝望。
不多时,孚祗和南柚也到了,程翌跟血虫融合太久,血虫毕竟是域外之物,等他死绝,还需要孚祗出手清理下现场。
湫十见到南柚,眼神一亮,果断舍弃了秦冬霖,亲亲密密地挽了后者的胳膊,哼唧唧的撒娇,没骨头一样地靠在她肩上,惬意得眼睛都眯起来。
秦冬霖扫了眼瞬间空落落的手腕,须臾,无声笑了下。
宋湫十这看菜下碟,见人撒娇的本事,越发长进。
南柚明艳大方,随意一坐,神主夫人的威仪显露无疑,宋湫十则不同,小小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稚气,只要不刻意动怒摆脸,便谁也吓不着。
她仿佛天生就该被人捧着,哄着。
见时间差不多了,众人落座,妖月和婆娑亲自前往最内圈的辖区,将程翌押了出来。
其实不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因为程翌的样子十分凄惨,说只剩一口气也不为过。
他没有肉身,只剩一团缥缈的神识,中正十二司的刑法包罗万象,有针对肉身的,也有专门针对神识的。
看得出来,程翌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神识已经虚弱得如风中的烛火,单薄得像随时要消散在半空中。
南柚和湫十肩抵肩靠着,她伸手抚了抚后者如丝绸般的长发,声线轻柔:“我听说,这人从前欺负过你?”
湫十连着点了好几下头,缩着身子往她那边靠了靠。
宋湫十深谙俘获人心之道,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让人心疼的机会。
南柚轻声安慰她:“等会让孚孚引动魂焰,为他施展搜魂术,这样更痛苦一些。”
湫十有些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神主叫孚孚?”
南柚面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捏了下湫十软乎乎的手指,也跟着小声道:“是我从前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情侣之间的小爱称啊。
湫十很羡慕,她不知道如何称呼秦冬霖。
她习惯了连名带姓的使唤他,又觉得生疏,秦少君,君主这些,他听了就开始皱眉,郎君这词根本叫不得,能轻而易举让男人无节制兴奋起来。
两边意见无法统一。
这就十分难办。
程翌瘫坐在冰冷的黑沉石地面上,一张清俊的脸被无数条狰狞划痕破坏得支离破碎,他费力地抬头,看向秦冬霖,看向那位能将血虫抽离的域外神主,最终,目光落到湫十那张精致的芙蓉面上。
两人对视,他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
这是受了星冕记忆的影响,即使那人已经死去,作为他的一块骨,他也打心底里不愿意以如此狼狈的形象出现在宋湫十面前。
十年前,中州秘境中,他被星冕带走,共享了星冕的全部记忆。
那种求而不得,耿耿于怀,即使作为一块骨,也被压得许久无声。
但他和星冕,其实不能算同一个人。
他是程翌,有自己的曲折身世,迫不得已,他不是秦冬霖,也不是骆瀛,他想出人头地,一切都得靠自己筹谋策划。
从小他就知道,只有努力成为人上人,才有资格追求别的东西。
男人,若是没有权势地位,即使身边有女人陪着,也是索然无味。
哪怕今时今日,程翌跪在这里,也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算有错,也是错在莫长恒突然的善心,错在老天没再多给他几年时间。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这最后的结果,他认了。
湫十看着程翌,长指绕着垂落在脸颊边的青丝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看着那张脸,那双眼,她只是不适地皱了下眉,心中没什么波澜。
“还看?”
她勾了下唇,身子往前倾了些:“眼睛不想要了?”
说完,她看向秦冬霖,有模有样地告状:“他看我。”
“嗯。”
秦冬霖习以为常地哄她:“你好看。”
妖月和长廷简直无语,饶是见惯了各种世面的婆娑,也忍不住扯了下唇。
程翌慢慢地垂了下头。
无话可说。
看,不论是星冕,还是程翌,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越不择手段,就越望尘莫及。
“孚孚。”
南柚看向气质高华,温润无声的男子,道:“施展搜魂术吧。”
霁月光风的神主颔首,从椅子上起身,看了眼秦冬霖,对视后,双手抬到了半空中,宽大的袖袍无风而动,袖口处绣着的柳叶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磅礴浩瀚的生命力如浪潮般涌动起来。
程翌像提线娃娃一样被扯了起来,随着魂焰的灼烧,神情扭曲到了极点。
南柚一下下抚着湫十的后背,轻声细语地道:“别怕。”
妖月不忍直视地捂了下眼。
她其实很多次想提醒这位对别人清清冷冷,偏偏吃湫十撒娇这一套的神主夫人,那位喜欢哼哼唧唧菟丝花一样柔弱不能自理的人,其实比谁都能打。
搜魂术这些东西,都是她曾经玩得不要了的。
片刻后,孚祗长袖老老实实落下来,面对几双眼睛,他唇角微动,声音清徐:“赵招摇。”
湫十和妖月同时直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