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冬霖承载天命当天。
一早,晨曦初露,雾色蒙蒙,天穹上那只雷兽眯着两只小眼睛,懒懒散散地半蹲着,长长的尾巴晃来晃去,晃出一片可怕的鞭影,威风凛凛。
昌白虎趴在木屋下的青石板上,时不时盯着雷兽的那根尾巴,再扭过头看看自己的,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沮丧——前几天它也想上帝陵玩一玩,结果被一尾巴抽了下来。
湫十起身下楼,目不斜视路过那条小路,又退几步折回来,敷衍般的揉了揉那颗硕大的虎头,笑:“还看?
你都看了几天了,有这时间羡慕,还不如跟着涑日学学秘术,他为了你,愁得快秃头了。”
事实上,这几天,涑日的日子确实十分不好过,但不是因为昌白虎的事。
琴灵毫无预兆陷入沉睡,帝陵现世都未曾现身,而随着中正十二司的人先醒来,他被轮番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问候。
当年,婆娑下令,中正十二司捉拿涑日,现在醒来的这些人都在中正司里任不小的官职,关于妖月这段闹得满城风雨的桃花债,都有所耳闻。
游云看着涑日时,就曾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涑日大人好手段。”
涑日是最正直不过的秉性,本身话就不多,根本经不起这样明里暗里,或打趣或敬佩的眼神。
别人也就算了,几句搪塞糊弄过去,可最令人招架不住的是,宋湫十对他和妖月的往事十分感兴趣,见了总要问几句,她笑吟吟的,身份又摆在那,几次下来,他一见到她,心里就开始忐忑。
若不是妖月沉睡前,再三嘱咐要寸步不离跟在宋湫十身边,他是真的想跑。
湫十才出木屋,转身去了隔壁的屋子。
皎皎开开心心地将她拉了进去。
“他们人呢?”
湫十在屋内扫了一圈,问。
“剑冢外围的瘴气突然躁乱,伽蓝兄弟两个烦不胜烦,那些人说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都去帮忙了。”
皎皎嬉笑着用手肘撞了撞她的腰,挤眉弄眼地小声说了些荤素无忌的话,闹过之后,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问:“昨夜,星冕的命灯彻底熄了,这事,你知道吧?”
湫十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她颔首,声音没什么波澜:“知道,秦冬霖跟我说了。”
“哎。”
想起这个人,皎皎心中百味杂陈,想骂人,又想叹息,最后安慰似的拍了下湫十的肩,道:“过去了,就不提了。”
“怪我粗心大意。”
湫十找了个把椅子坐下来,道:“他被我带回来的时候,才多大,躲在墙缝里,瘦得跟只猴崽子似的。”
她把他当弟弟似的养大,跟妖月同职,从未想过,他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一直藏得很好,很深。
湫十不想多提这个人,她很快提起正事:“今夜子时,秦冬霖要走天道。
在这之前,帝陵会关闭,将所有得到机缘或灵宝的人投送出来,你让游云等人协助淞远,将他们送出中州。”
“记得,将人送出去之前,先闹出点动静提醒六界宫接人。
鹿原与中州相连,千万年下来,瘴气堆了很厚一层,若是没人接,很容易出事。”
轻而缓的脚步声从下而上传来。
湫十和皎皎一前一后回头。
“招摇!”
皎皎站起身,裙摆如蝴蝶一样飘向站在楼梯口的红衣女子。
“皎皎。”
赵招摇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她骨子里就透着一种皎月似的柔和,即使穿着一身妍丽惹眼的红,给人的感觉也没有半点侵略性,反而像旧时的古典美人,一颦一笑,皆是流水的柔情。
她看向湫十,拉着裙摆行了个中州礼节,“殿下。”
故人相逢,湫十也笑起来,她将赵招摇上下看了一遍,问:“地底的事,都处理好了?”
“我将红棺留在了禁制内,其余的事,也都安排妥当了。”
三人喝着茶,窗边有风吹进来,日光暖融融洒落,皎皎咂了下嘴,道:“这样的场合,妖月不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说起妖月,这段时日,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顶着两人疑惑的目光,湫十将茶盏放下,摇了摇头,道:“她那日只说了句要沉睡,会在帝陵开启前醒来便没声了,这人一向来去无踪影,等要做的事做完了,玩得无聊了,自然就回来了。”
宋招摇含笑摇了下头,道:“怎么还是老样子,在四洲待了那么久,也还是风风火火,半点没静下来。”
听到四洲这个字眼,湫十抬了抬眼,有些头疼地捏着眼尾,嘶的笑了一声,道:“气性大着呢,一直记着我当年支她离开的事,我没上帝陵之前,被这丫头换着花样欺负得不行。”
这话说下来,皎皎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手里捏着一把雪色的扇子,轻轻摇动的时候,室内的温度总要降下去几分,“我赶来见阿兄那夜,妖月后头去找我干嚎了整晚,将她这些年在四洲的流浪史说了一遍,越说越气,走之前,还顺走了我一袋雪珠。”
半个上午,湫十都耗在了皎皎这里。
风一吹,阳光一照,她浑身的骨头都泡软了,懒洋洋地歪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手肘撑着玉枕,任由坐在床沿边和躺椅上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笑话她。
========
正午,一轮曜日正挂在天穹,那只体型庞大威武的雷兽突然从鼻子里“嗤嗤”两声,喷出几缕闪着雷弧的热气,它站起来,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甩着尾巴欢欢喜喜几步踏上了云层上的宫殿。
紧接着,数十道柔和的气劲从那座宫殿里投射出来,站在下面的人一看,认出了几张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是骆瀛和云玄。”
有人看着落在天族阵营前的两道光,言语之中,是压低了的惊叹和羡慕。
旁边有人接话:“天族三位小仙王,历届实力如此,你以为闹着玩的不成?”
“这三位,妖族流岐山和主城的几个,邺都小鬼王,还有几个顶级世家的圣女圣子,走到哪个秘境都是被人看重的苗子,每次回去就闭关,出来实力又上一层楼。”
说着说着,他摇头:“可惜这次,天族太子没上去,听人说是因为之前在湖底的遗迹里受了重伤,才不得不遗憾放弃。”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身边又聚集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其中一个看着看着,突然啧了一声,迟疑地发问:“帝陵筛选严格,许多实力不错的都未能上去,可这妖族……”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又接着道:“这妖族上去的人是不是也太多了一些?”
年轻一辈的实力,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一张榜,偶尔确实有那么一两匹黑马蹦出来,那也是极少数。
天族那么强势的阵营,除了骆瀛和云玄外,也只有一个上去,而妖族,除了主城少君宋昀诃,伍斐,陆珏,甚至长廷都顺利地上去了。
还得算上最先上去的秦冬霖和宋湫十。
这样的占比,对比其他世家大族那么一两个稀稀拉拉的独苗,实在令人羡慕。
一直侃侃而谈的年轻人显然知道不少事情,他半眯着眼,沉吟片刻,才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婆娑剑,妖月琴,知道不?
你们以为流岐山少君和主城那位姑娘是怎么先所有人一步登上帝陵的?”
其他几人恍然大悟,而后感慨:“先天圣物真是好东西,走到哪都能有优待。”
等所有的气劲都安然落地之后,一阵清风起,天穹上,仙光灿灿,洋洋洒洒的白色棉絮从四面八方荡出,雪花似的落到仰头探看的人发顶,肩头,很快化作一股精纯而温和的灵力流淌进身体里。
很快,有人意识到,这是帝陵之上的存在赐予所有人的一场小造化。
兴奋的道谢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一幕,落在趴在窗台边屈膝坐着的皎皎眼里,她伸手推了推湫十,提醒:“帝陵要关了。”
湫十半坐起来,伸手慢吞吞地提了提滑落到肩头的衣裳,往远处一看,果真见那座恢弘的古殿渐渐沉入云层深处,一点点隐去身形,宛若神迹。
她盯着看了半晌,眉头皱了下,看向皎皎,问:“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
皎皎叹息:“都埋伏好了,可惜不上钩。”
一直静静看书的赵招摇合上手里的书册,疑惑地嗯了一声。
皎皎为她解释:“当年那十条吸了世界树本源力量的血虫,只捉到八条,还有两条隐匿在中州暗处,一直没现身。
世界树和阿远,婆娑等人联手做局,打造了一座“帝陵”吸引那两条血虫。
这几天,中正十二司的人放出灵身清理外围瘴气,真身在湖边埋伏着,可惜从开启到现在,一直没逮到人。”
“让人看严实点。”
湫十看了眼天色,道:“今夜天道现世,不容有失。”
赵招摇长指微动,作为深受血虫之害的人,听到这两个字眼,还是没办法保持心如止水,她顿了顿,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事,他们男子干活,我们歇着就好。”
皎皎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得到赦令的人没法提前醒来,那两条血虫无人附身,纵使身上有滔天的灵力,可在战力这一块,终究短浅。
它们若敢来,被生擒是唯一的结局。”
两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曾经或现在的一些事,湫十在榻上翻了一个身,想了想,用留音玉联系上了涑日。
“殿下。”
涑日的声音很快传来。
湫十问:“帝陵关闭,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启空间道将人送出去?”
“淞远大人说,半个时辰之后动手。”
湫十嗯了一声,拧着眉纠结了半晌,在涑日忍不住发问之前开口:“是这样,我兄长宋昀诃,你认识的吧?”
“认识。”
涑日答得一丝不苟。
“这样,你们送人出去的时候,将他和伍斐稍微压在后面一些,稍微暗示一下我可能别有身份这件事,让他不要担心,我和秦冬霖最迟明日就出去了。”
涑日低声应是,表示自己记下了。
湫十长舒一口气,切断了留音玉。
其实这件事,应该由她亲自跟宋昀诃说,可各种时机都不对,加之秘境内人多眼杂,她怕出什么岔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去后再提。
====
日暮时分,残阳似血,秦冬霖亲自来提人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看。
原本还在笑闹的皎皎顿时老实下来,她和赵招摇同时起身,一个唤阿兄,一个唤君主。
秦冬霖颔首,眉骨微拢,侧脸刀锋似的锐意,他看着屈膝侧卧在美人榻上的人,微微吸了一口气,凛声问:“还有话没说完?”
言下之意,你还要在这磨蹭多久。
皎皎是不敢留她了,一个劲的朝她使眼色。
湫十起身落地,朝着皎皎和宋招摇招了下手,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梯。
“你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湫十东一脚西一脚地踩着他的影子,看了下天色,道:“我还以为得到天黑之后。”
因为要走天道,秦冬霖一早就被她推进了密室调整灵力,将状态保持在巅峰。
秦冬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语气有些冷,问:“你干什么去了?”
湫十不明所以,点了点身后皎皎的木屋,咬着字音道:“我来找皎皎,恰好招摇从地底出来了,就多聊了会。”
秦冬霖闻言,想着方才进屋时,她如鱼得水,花一样的笑靥,突然就生出些抑制不住的烦躁。
他没办法告诉她,从早到现在,他从密室里退出来三次。
第一次出来,是觉得自身状态已经很不错,强行入定,反而可能发生意外,又怕她担心,干脆退出了密室,想着陪她说会话,让她不要紧张。
结果,环视四周,找遍了整间屋子,发现没人。
一感应,原来在隔壁木屋里。
秦冬霖对着满室寂静,沉默了半晌,又转头进了密室。
修炼是修炼不进去了。
盘膝坐着,闭目冥思的时候,他想,湫十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会说什么,想来想去,满脑子都成了宋湫十。
他拧着眉又出了密室。
隔壁的欢声笑语隔着一层结界,挡不住似的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行。
玩得还挺愉快。
等他忍不住来捉人的时候,已经又是三个时辰过去。
这样稀里糊涂一天下来,饶是秦冬霖自身,都觉得自己这阵情绪来得毫无道理,甚至可以说无理取闹。
一天而已。
对于他们来说,随便闭个关都得用个一年半载,一天的时间,眨眼就过了。
难不成以后,他闭关,处理政事,能时时刻刻将宋湫十栓在身上不成?
至此,秦冬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太黏着宋湫十了。
而除此之外,他还会时不时生出一些从前从未有过的幼稚较真,暗中比较,患得患失。
她的洒脱不在意,她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好脾气,都能成为一根导火线,让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烦躁起来。
可秦冬霖这样的性格,饶是历经三世,三十世,面对宋湫十,他都说不出口那句听起来甚至有些委屈的“你今天为什么不陪着我,不关心我。”
这样的话。
因此,秦冬霖看着眼前明媚的面容,只是眼尾微微往上挑了下,伸手重重地揉乱了她满头青丝。
“走了。”
他道:“天要黑了。”
时间一点一点逼近子时。
在天道现世的前一刻钟,世界树树灵也出来晃荡了,它翘着长长的胡子,叮嘱:“你这是第二次走天道,别的我不多说,神识和天道规则交融的过程会有点难捱,这个你自己也感受过,熬过这个,后面就轻松了。”
湫十原本还一直笑着的,直至现在,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将空间戒一个个翻出来,把能有点用的防护法宝都取出来,一样一样套到他身上,看了看变得流光溢彩,神情不太好看的男人,又撇了下嘴,又一件件取回来,也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扛不了天道规则之力。
“我不紧张,你也别紧张。
没什么,这都是第二次了。”
她煞有其事地道:“一回生二回熟。”
直到这个时候,秦冬霖才从她身上看到一点强压着的慌张。
他俯身,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耳朵,很轻地笑了一下,如同冬日落在枝头的第一捧雪。
就在此时,树灵低喝:“秦冬霖,时间到了!”
秦冬霖嗯了一声,俯身贴了贴她的额心,声线低而缓:“等我回来,嗯?”
湫十点了下头。
他无声哑笑,气息倏而远去。
湫十突然提着裙摆跑到窗口,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他:“秦冬霖。”
飞速掠至天穹的人影微不可见地顿了下,她伸手指了指敞开的楹窗,无声做口型:“我在这。”
她在这里,看着他,等着他。
秦冬霖清冷的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
从子时到晨光乍现,整整三个多时辰,湫十趴在窗台边,仰头看着那轮不断变换,挪移位置的圆月,出了满手心的汗。
放眼望去,游云等人的脸上全是激动,崇敬,还有一种见证奇迹诞生的欣喜。
这条路上,盛开的全是繁花,她却知道,皇权之下,满手带血的荆棘。
终于,东方破晓,晨光乍现。
第一缕日光洒落,天穹之上,绚烂的光雨纷纷扬扬飘下,伴有一阵阵仙乐。
雨落下的地方,尘封的土地上,一棵接一棵嫩芽从土壤深处钻出,干涸已久的泉眼,时隔多年,流出了第一缕清凉。
秦冬霖倚着剑,出现在云层之上。
湫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窗台边跃出去,又是怎么跌跌撞撞落到他身边的。
他的脸色很白,偏偏唇色如血,于是白的更白,红的更红,现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危险和妖异来。
秦冬霖原本闭着眼睛平复呼吸,听到了动静,睁开眼,看着那么小小的一只逆着风往他这边奔,看着她想伸手,想像从前一样扎进他怀里,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于是愣愣的,屏住呼吸小声地问他:“秦冬霖,你还好吧?”
声音带着点故作坚强的更咽。
说实话,不怎么好。
折筋断骨的痛,那种绵长的余韵留在了四肢百骸每一处,他现在呼吸都是破碎的。
秦冬霖看着那双圆圆的眼,漆黑的眼瞳动了动,半晌,他瘦削的长指落在她眼睫下,声音沙哑:“哭了。”
湫十吸了吸鼻子。
秦冬霖稍稍动一下身体,就是伤筋动骨的痛,他倾声,将下颚轻轻嗑在她的发顶上,问:“哭什么。”
湫十将脑袋埋到他颈窝一侧,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几乎要融到他的血液里。
他不由得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笑起来那么好看,哭起来又能让人心都软成一片。
秦冬霖慢慢抬手,捏了下她藏在发丝里的脸颊,视线里是急急奔过来,或带着喜悦,或带着激动神情的淞远,皎皎等人,他低声开口,几乎是在哄她:“人都来了,帝后哭成这样,不怕被笑话?”
她不吭声。
小妖怪很少有哭的时候,她一直将那句“人鱼公主的眼泪比宝石还珍贵”的话奉为真理,从小到大,秦冬霖见她正儿八经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显然,被那句话洗脑的不只宋湫十,还有他。
他不喜欢见她掉眼泪,从前那种假哼哼都不是很受得住,以至于让她次次得逞,更别提这样无声无息动真格的。
半晌,秦冬霖稍微有了些力气,抬手揉了下她的发,薄唇微动:“宋小十,别哭了成不成?”
“你走天道,还是我走天道?”
他有些好笑地用下巴摩挲她的发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