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山脉底下的冰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山巅如刃,锋利无匹,又因为完全浸在海水中,导致附近这一片地域温度极低,哪怕是修炼多年的灵身也都感到了压力,主队中不少人都换上了冬日保暖的大氅和冬衣。
账内,随着皎皎一声“阿兄”,不论是天族的骆瀛等人,还是在一边站着的宋昀诃和伍斐,都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沉默之中。
被拉着跟皎皎坐着同一张座椅上的湫十,也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
“妖月。”
湫十在脑海里连着唤了好几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琴灵很头疼,它只是进妖月琴内小憩了一会,怎么也没料到,醒来时,面对的会是这样一副难以收场的场面。
“先应下吧。”
半晌,琴灵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
湫十搭在座椅边的长指动了动,眼睫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声音发涩,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不会,要告诉我,我其实也是你们的老朋友之……”
她难得紧张地顿了一下,又接着上面的话问:“老朋友之一?”
有些事,在没有察觉到端倪时还觉得处处正常,可一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之前的种种,现在细细想来,根本经不起推敲。
疑点太多了。
她出生时被妖月琴选中,才进中州第一日,就被传送到古城,有了一块据说来头相当不得了的腰牌,还有涑日的态度,就算是看在琴灵的份上,也有些太过亲切和蔼了,这下更是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中州小女孩,见到她就喊姐姐。
思及此,湫十不由得将目光投到秦冬霖身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到了婆娑剑,想到了皎皎叫的那声“阿兄”。
顿时又有些不确定了。
总不可能这样巧合,她和秦冬霖的身份都另有文章。
琴灵暂时没办法回答湫十这个问题,但任由她瞎想瞎琢磨也不是个办法,只好含糊其辞地回:“等人走了,我细细跟你说。”
满室寂静中,秦冬霖最先反应过来。
他朝着座椅上的人颔首,声线如常:“你怎么来了?”
看得出来,皎皎有些怕他,她小小的身子朝湫十身边缩了缩,雪娃娃一样的小脸上露出一种既开心又拘谨的神情,声音清脆:“我嗅到了涑日的气息,原本天未黑时就该来迎阿兄的,但今日风雪极大,我若是离开,冰原山脉不消半日便要坍塌,便只好等小郎君回来,让他顶了我的位置,才来迎阿兄。”
末了,她又道:“按理说,阿兄和阿……湫十姐姐同来,冰原山脉上上下下自然是要来迎的,只是现下这个情势,老头们都死绝了,灵身大多还在棺材里躺着,来不了。”
秦冬霖听着她口口声声的阿兄,眉头不禁往上提了提,他敛声,在脑海里问婆娑:“怎么回事?”
要么说,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实在是简单而直接。
婆娑不会跟琴灵似的磨磨蹭蹭顾东言西,它自沉睡中醒来,看了一会容貌半分没有改变的皎皎,仅仅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干脆和盘托出:“中州时,有精灵蕴天地神意而生,掌冰雪,司四季,名皎皎。”
秦冬霖问:“她为何唤我阿兄?”
婆娑果断而利落地投下一颗炸、弹:“她这样唤你已许多年了。”
这一下,饶是早就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以秦冬霖的定力,也还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色。
皎皎朝着两人问完好,脚一使力,两只雪白的脚丫子便落在了厚厚的冰层上,她凑到生起的炭火边,看着正往下滋滋冒着热油的肉串,伸出舌尖细细地舔了一下唇边,她问离得最近的宋昀诃,声音细细的:“这是为我烤的么?”
宋昀诃扯了扯嘴角,面对那张瓷娃娃一样布满稚气的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涑日前辈吩咐我们准备的,冰天雪地里,我们进来时又未曾有这方面的准备,只好委屈姑娘勉强将就了。”
皎皎闭上眼,鼻尖连着翕动几下,像是要将肉香都吸进肚子里。
她转而面向秦冬霖,声音里带着馋意:“阿兄,我可以吃吗?”
秦冬霖长指在冰凉的剑鞘上点了点,嗓音有些低哑:“吃吧。”
这个时候,皎皎又循着灵獐子的气息,精准无误地望向了人群中看热闹一样杵着的伍斐,十分好脾气地征求主人的意见:“那我吃了?”
烤都给烤了,不吃能怎么着。
伍斐闭着眼,口是心非地点头:“姑娘请慢用。”
“不慢。”
皎皎的视线在他手腕上缠着的小牵牛上停留了一会,旋即认真地道:“我吃东西很快的。”
没过多久,湫十就明白了她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一头膘肥体壮的极品獐子,足足有一两百斤,哪怕剔除了内脏和骨头,架在竹签上烤的肉也有整整一排,皎皎将它们全部吃完,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果真如她所言,速度够快的。
她看着像人间五六岁的孩童,粉雕玉琢,年画娃娃一样,吃东西的样子也十分秀气斯文,她拿着竹签,慢慢地咀嚼,明明动作也不快,可奇迹般的,那些烤得流油的肉就是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吃完,皎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那条由玉蛟化身的女侍适时送上一条干净的帕子,她便慢吞吞地将嘴角的油渍擦干净,那些油渍被擦下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冰渣子。
吃饱喝足,皎皎一双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眼眸慢慢地帐内站着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好脾气地笑了笑。
涑日看着满头雾水,神情隐晦,各有思量的众人,淡淡地开口:“尔等都下去吧。”
既然他这样说了,哪怕宋昀诃等人再想说什么,问什么,都只好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语再咽回去,拱手朝着他和皎皎行了个礼,掀开帐帘出去了。
宋昀诃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他显然有些不放心湫十,几次欲言又止,湫十朝他飞快地炸了眨眼,示意他安心,他这才敛着眉出了帐子。
“婆娑,妖月,当日一别,许多年过去。”
皎皎侧首,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稚嫩:“今日,你们不出来与我相见吗?”
她话音落下一瞬,琴灵和婆娑分别从湫十与秦冬霖的体内飘了出来。
这还是湫十头一次见到婆娑剑灵,婆娑剑虽然早就认主秦冬霖,但后者一直陷入深度沉眠中,少有清醒的时候。
跟肉团子似的琴灵不同,婆娑剑灵就是缩小版的婆娑剑,两人在这一点上算是默契十足,均未以中州时灵体的模样现世。
琴灵有气无力地拍了拍翅膀,苦笑了声,道:“我早先让涑日同你传音,你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
这下好了,她一来,那些它一直以来竭力隐瞒,想着循序渐进的事,被她三言两句全部打乱了。
皎皎有些稀奇地伸手去扯了下琴灵软绵绵的小腿,倍感疑惑地诶了一声,紧接着望向涑日。
涑日点头,对琴灵道:“我联系皎皎时,是她洞穴里那位郎君传出的回信。”
“他只说让我记得叫湫十姐姐。”
皎皎很喜欢湫十,她将小小的手掌放入湫十的掌中,小半个拳头被包裹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惬意地眯了眯眼,甜滋滋地夸人:“湫十,名字真好听。”
说完,皎皎似是想起些什么,有些歉然地看向琴灵,道:“阿远记性不好,只同我说了这一句,没漏了别的吧?”
琴灵干脆在半空中假死一般软了手脚,半句话不想多说了。
她上来两句话,直接将他们的老底都掀了,光记着一句湫十姐姐,跟什么都不记有什么区别。
皎皎扭头看看秦冬霖和湫十,再看看琴灵和婆娑,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因而她并未多在账内停留,几乎是在冰原山脉升起淡淡月影的时候,她便十分有礼貌地起身告辞了。
临走前,还特意回头,朝着秦冬霖和宋湫十招了下手,声音如雪色般沁甜:“阿兄,湫十姐姐,我明日带着阿远前来看你们。”
一望无际的夜色中,巨大的玉蛟载着冰雪可爱的小姑娘飞速驶往远方,铃铛的清脆声荡出长而空灵的回音。
偌大的营帐里,顿时只剩下五个人。
湫十看着还在装死的琴灵,学着皎皎的样子,伸手扯了下它软哒哒垂下来的腿:“人都走了,说吧。”
再不说,骆瀛等人就要来了,以他们素爱刨根问底的性子,等他们搪塞过去,天都亮了。
琴灵眼看着避无可避,单独给婆娑传音,诶的一声,问:“你怎么跟君主说的?”
婆娑在看到涑日的那一刻,皱起的眉就没松过,但眼下涉及正事,他将情绪压下去,如实回:“君主想知道什么,我便回答什么。”
哪怕是在现今,君主这个词,也依旧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威慑力。
“这件事太复杂了,当年中州多少人,多少事糅杂在一起,若是和盘托出,我怕以他们现在的实力和接受能力,理起来够呛。”
琴灵明显也有自己的顾虑。
“在中州的地盘,君主和帝后的身份,就算瞒,能瞒多久?”
因为本体原因,婆娑的声音透着一股锐利的意味:“君主不似帝后,能纵着你一再胡来。”
他又道:“忤逆君主的事,难不成我还要做第二回?”
提起这个,琴灵总是心虚的,她顿时摆摆手,道:“行,行,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们暂且不提此事。”
他们斟酌说辞的时候,湫十慢慢地靠近秦冬霖。
“完了。”
湫十裙摆散落在冰层上,她半蹲着,用手指尖在冰层上无意识地乱涂乱画一些东西,语调颓然。
秦冬霖问:“什么?”
“我觉得。”
湫十仰着头看他,神情苦兮兮的,有些接受不能够地叹了一口气:“照他们的说法,我可能真的是从某个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妖怪。”
她一想想,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还是老前辈吧,这个好听一些。”
哪怕她说着令人莞尔的话,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秦冬霖也还是能凭借对她多年的了解感觉出来,她有些紧张。
秦冬霖垂眸,弯了弯腰,很轻地揉了下那个浅色的脑袋。
他从胸膛里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听着有些懒散的漫不经心:“没事。
“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