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看不见琴灵,只以为这头昌白虎是自己找来的。
它并不怕人,懒懒地扫了闹哄哄的妖族队伍一样,无聊似的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额上那个显得威严的“王”字也生动地扭起来,胡须往两边翘,看着并没有什么凶气。
约莫等了一息,它见队伍还不出发,也没人来管它,索性自己寻了树下的一块平整地方,侧趴着,一身华丽柔顺的皮毛舒展,露出长而壮的腰身,长鞭似的尾巴扫在地面上,一下接一下,而它则摇头晃脑地开始舔自己两只前爪,舔完一只换一只。
如果忽略它小山一样壮硕的体型,这副样子,倒是当得上乖巧二字。
面对着这一幕,宋昀诃和伍斐对视,互相看了两眼,少顷,前者像是意识到什么,提步进了宋湫十的小空间。
湫十正要出去,见到他,还不等他说话,便率先道:“我这已经好了,正要出去呢,天族遣人来催了吗?”
宋昀诃下巴朝外面的方向偏了偏,问:“那头昌白虎,怎么回事?
你招来的?”
湫十不明所以,她惊异地诶了一声,也问:“什么昌白虎?
它到营地来了?”
宋昀诃见她一脸毫不知情的模样,也有些头疼,他沉声道:“怕是来寻你的,你速去速回,天族那群人刻板得很,若耽误了时间,怕又得念叨上好一阵。”
妖族生性豪爽粗犷,跟精细讲究的天族不同,对这些细枝末节,多一刻少一时的不大在意,只是初次合作,一开始就留下小辫子让对方揪着也不好。
湫十从小世界里出去,一样就看到了树边趴着的昌白虎。
她快步走到它跟前,抬手布置了一层结界,这才半蹲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昌白虎尾巴尖朝她扫了扫,算是打了个招呼,它从喉咙里呼噜呼噜半天,直到把前爪舔得干干净净了,才满意似眯了眯眼,稚声稚气地回答道:“那个团子,叫我来的。”
石碑里的男子听到这个称谓,愣了一下,继而在昌白虎的脑海中纠正:“小二,记着,那是妖月大人,不叫团子。”
虽然妖月现在以那具身体行走于世间,乍一看,确实像颗圆圆滚滚的团子。
湫十一听,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才第二回接触,就敢伸手去戳昌白虎绵软粉嫩的肉垫,道:“它让你来你就来?
你是老虎还是猫?”
昌白虎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伸出爪子,拍了拍自己脑门上那个威严的“王”字。
意思不言而喻。
湫十噗嗤一声笑开了,她起身,裙摆漾出一圈圈花边涟漪,“要跟着我们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一,不能走着走着突然跑出去。
二,不能伤害队伍中的人。”
昌白虎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在男子第三遍在它的脑海中提醒“小二,说可以,说没问题,让她放心”时,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格外高傲不羁。
男子颓废般地轻叹了一口气。
能让妖月甘心跟随的人,哪里会是什么小人物,他们这些好家伙心知肚明,倒是将自己放得很低,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如今他们昌白虎族唯一一根独苗,虎得令人不敢直视。
可接下来,帝陵真正现世时才是秘境最危险的时候,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会铺天盖地涌出来,昌白虎还小,尚未成年,就算整天待在小世界里哪也不去,也无法保证安全。
怎么想,都是跟在妖月身边靠谱些。
妖月这个人格外护短,至于能跟她混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让它出手送机缘送感悟,全看虎崽子自己的造化了。
天族和妖族队伍整合时,见到这么大的一只昌白虎慢腾腾地跟在湫十的身侧,一副高傲的不爱搭理人的样子,眼皮都不由得跳了跳。
云玄深深吸了一口气,倒也没说什么。
正儿八经算到底,昌白虎也属妖族,跟在宋昀诃队伍中,看着突兀,其实不算坏规矩。
重影山脉的正中心,一口汩汩泉眼旁,纂刻着一座古老的传送阵法,历经弥久仍能使用,比湫十上回在古城楼边的要复杂庞大许多。
两族队伍合并起来,浩浩荡荡千余人,一眼望下去,乌压压的一片。
云玄站在传送阵前,看了看上面依旧清晰的几字神语,而后望向宋昀诃,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传送阵所需的灵石,两家平摊吧。”
宋昀诃没什么意见。
湫十用余光瞥到他们脸上几乎如出一辙的无奈神情,突然就想到了古城楼墙边那座简易的传送阵传送一次所需的灵石,她有些呐呐地开口:“不会吧……”
在中州,这样的传送阵,真的有人用吗?
湫十的猜想很快被证实了,云玄和宋昀诃各自转动着手上的空间戒,灵石如水流般往传送阵里倾倒,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一刻不停歇地回荡在耳边,湫十起先还屏着气看,过了片刻,神情甚至都有些麻木了,阵法才渐渐的泛出一点点微弱的灵光。
渐渐的,湫十的目光从传送阵上挪到了秦冬霖的身上。
秦冬霖难得换了件水蓝色的锦衫,这个颜色很温柔,如水般通透澄澈,落在他身上,将他通身的锋芒和冷硬棱角都压下去几分,显出一种不同往常的慵懒随性来。
湫十很喜欢他穿这样的衣裳,用她的话来说,这样才像一只惑人心智的狐狸精。
不得不说,狐狸精确实比清冷剑修多些魅力。
秦冬霖明显感觉到,从他换了这身衣裳开始,湫十的目光便时不时流连在他的脸、唇以及腰/身上,她亦步亦趋地拉着他的袖子,在众多人眼前,一点儿也不避嫌,黏黏腻腻的,小孩一样的心性。
秦冬霖如此清冷,连话都不想在外人面前多说的性情,不知从何时起,愣是习惯了被她这样缠着,接受数百双眼睛若有若无的打量和注视。
他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去揉揉昌白虎圆乎乎的耳朵,下一刻又习惯性地来揪他的袖子,一来二去的,袖口上被她手指搭过的地方沾上了一丛丛的毛,细微的银色,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秦冬霖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
湫十显然也察觉到了,因为她很快转到陆珏身边去,跟伍斐三个人嘀嘀咕咕一些什么,没再来扯过他的袖子,只用余光偷偷瞥他,被发现后便飞快的、堪称心虚般地将头侧开。
一副明显的不想被他念叨的逃避样子。
秦冬霖沉而清的视线在她乌黑的发丝上落了片刻,而后垂眸,将自己袖口上沾上的老虎毛一点点地用帕子捻出来,而后丢开。
他忍受不了这些东西。
没过多久,湫十又一脸若无其事地站到秦冬霖的身边,小半个身子被他的肩背挡着,他们身边站着骆瀛和莫软软。
莫软软的精神不大好,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带着些疲惫,眼底下缀着一圈乌青,骆瀛堪称温声细语地对她道:“你几日都未曾休息,等入了镜城,好好歇一宿,别再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了。”
莫软软心智不成熟,有些事情就算摆在明面上她也想不明白,她就是一张被保护得极好的白纸,平素只负责吃喝玩乐令自己开心,身边人心疼她,就连一惯对子女严加要求的天帝天后都不曾太过严厉的要求过她什么。
因而她很少有愁得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时候。
骆瀛问,她也不说。
自从程翌来了之后,她有时候情愿跑去跟程翌说说话,笑一笑,见到他,反而藏藏掖掖,从前总跟他说的一些童言稚语也都没了。
这些变化,骆瀛自然能感觉出来。
就如此时,听了骆瀛的话,莫软软有些不开心似的,她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骆瀛等了半晌,却未曾听见她说话。
他垂眸,浓密的睫毛微垂,遮盖住眼底的诸多情绪,他几乎是用一种哄着莫软软的语气问:“你不是喜欢听程翌说话么,等到了地方,我让他哄你睡,好不好?”
此言一出,湫十和秦冬霖同时侧目,前者大为震惊,后者则慢慢地挑了下眉。
莫软软下意识看了湫十一眼,慢慢抿唇,摇了摇头,又细声细气地回:“我不喜欢听他的声音了。”
骆瀛短暂地愣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很快调整好神情,从善如流地应:“好,我让云玄给你读话本。”
往常,这样的活都是由莫软软身边的从侍做,但他们这回进鹿原秘境有严格的人数控制,鲜少有从侍能通过比试zz取得名额,有些事,骆瀛便亲力亲为,莫软软有意躲着他,他便让云玄陪着。
云玄也乐得哄她。
莫软软抬眸看着如谪仙一样眉目浅淡的男子,嗫嚅着道:“那……那我若是真喜欢……”
她不知该怎么说了。
骆瀛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这句话里的意思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她是个懵懂而长情的人,可以因为年少的恻隐心将他救下,一路护他上云端,也能因为乍见之欢而让另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
她单纯,心善,人好。
唯独对情之一字,懵懂得很。
她什么都不懂。
但没有关系。
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他愿意做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做一个甘愿臣服在公主冠冕下的忠臣、纯臣。
骆瀛伸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发顶,轻声道:“不论公主喜欢什么,臣都会为公主寻来。”
莫软软似懂非懂,她慢慢地点了点头,没觉得什么不对。
从小到大,很多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想得到的,不论是人还是物,都有人双手奉上,她从来都是被满足、被保护的那个。
她看不懂骆瀛那种话语之下藏匿的情绪,湫十却看了个七七八八。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
若是有一天,莫软软开口,想要天族女皇的位置,骆瀛会如何,莫长恒又是怎样的下场。
湫十不敢深想,她朝秦冬霖的身侧靠了靠,手指头又下意识地搭上了他才捻干净的袖口,而在她靠过来之前,她才伸手摸了那头蠢虎的脑袋。
又是一袖口的黑白毛。
秦冬霖才挑起的眉霎时又压了下去。
湫十全当没看见。
她拽了拽秦冬霖的袖子,隔空传音,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煞有其事地问:“秦冬霖,我有没有夸过你?”
秦冬霖不知道她又要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他眸子清清冷冷的,眼神里明白的写着一行大字:你自己觉得呢。
用伍斐的话来说,他们为麻烦精跑上跑下,累死累活,挨罚找灵宝,反正是只有苦,没有甘,小麻烦精又说不出矫情的感人肺腑的话,得到的最大的甜头,也大抵只有一声甜脆脆的哥哥。
秦冬霖就比较惨了,他连哥哥都没被喊过。
更别说别的好处。
只要宋湫十不惹麻烦,他就算心满意足了。
“那我要夸你了。”
即使是隔空传音,湫十也延续了一惯的作风,恨不能跳起来在他耳边嚷嚷:“你听好了。”
秦冬霖懒懒散散颔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看她能不能说出一朵花出来。
湫十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道:“秦冬霖,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
“是四海八荒最好看的一只狐狸。”
她说这话的语调又跟上面的蛮横不一样,声调字节拉得长长的,秦冬霖曾亲眼见到的她窝在自己母亲怀里哄人开心,用的正是这种黏黏糊糊的调子,带着一股子女孩子的绵甜,好听得不得了。
秦冬霖从小到大,听过来自不同人的不同夸赞,夸他有天赋,夸他沉稳,夸他处事果决,但唯独没有听过宋湫十的夸奖。
还是如此不伦不类的夸奖。
四海八荒最美丽的一只狐狸。
“湫十。”
秦冬霖用手抵了抵眉心,声线如寒霜,泠泠沁沁,语调落下时,又带着点点撩人的气音:“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九尾银狐和九尾灵狐不属一族。”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
九尾灵狐生来便是尤物,他们修行媚术,言行举止,皆令人无法抗拒。
狐生九尾,本就稀罕难得,便是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光是站着,便能令人挪不开视线。
那是美貌中的天花板。
九尾银狐则不同,他们同样兼具美貌,但更多优势还是表现在天赋和绝对的武力上,即使在强盛如斯的中州时代,每一只成长起来的九尾银狐都成为了响当当的大人物。
银狐一族发展到现在,秦冬霖是数十万年来唯一一只九尾银狐,没人见过他的原形。
包括宋湫十。
所以她一直对此抱有极大的好奇和热情。
“我又没看过,我怎么分辨得出来。”
湫十一边嘀咕,一边意有所指地去看他,“哪天我看到了,说不定就能分明白了。”
“再说,九尾银狐也是狐,我夸你是最好看的哪里有问题。”
她声音含含糊糊小了下去,像是喊了一团棉花,吐字不算清晰:“反正在我这里,你就是最好看的。”
她话音落下,秦冬霖突然扯了扯嘴角,低而哑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一双睡凤眼便生动起来,里面霜雪渐退,春草蓦生。
他头一回觉得,好看这个词勉强也能算是一个夸人的词汇。
湫十看着他,眼神疑惑懵懂。
“走了。”
秦冬霖侧首看着渐渐启动的大阵,声音轻得像是飘飞的柳絮籽,才从唇边溜出来,就弥散在空气中:“好看的小海妖。”
湫十诶的一声,踩着他的影子追问:“你刚说什么了?”
秦冬霖拉过她踏进阵法内,声线懒散地回:“没什么。”
湫十有些得意地笑,眼眸弯成两轮小月牙,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都听到了。”
“你夸我好看。”
秦冬霖又恢复了往日冷淡得不行的生人勿进的姿态,方才的笑和低语仿佛都只是错觉。
在阵法灵光交织的一瞬,他瞥了眼浅色袖口处格外显眼的虎毛和几根青葱一样纤细的手指,再听着她在脑海中吵吵嚷嚷活力无限,不得到他回答就不停歇的声音,被她吵得脑仁一阵一阵涨疼。
他沉默半晌,道:“是。”
“夸你好看。”
是他心里特别的,好看的小妖怪。
方才还闹腾着不停歇的湫十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有一会没有发出声音,秦冬霖侧首,正好撞见她那双如水洗般的眼眸。
她突然呜的一声,有些感动地道:“秦冬霖,这是我认识你三万年来,听你说过的唯一一句好话。”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再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