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湫十等人抵达鹿原中州的第四日,所有得到了六界宫消息的大小世家门派都到齐了。
这座动辄空荡数万年的园子,终于再一次住满了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热闹,但湫十罕见的老实下来。
她这几日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妖族这次的队伍一共是五百个人,全归秦冬霖和宋昀诃管,她作为主城的姑娘,肩上也担着责任。
宋昀诃好似生怕她惹事一样,便将带着主城的人前往六界宫长老处领身份牌的事交给了她。
这事不难,却很繁琐,每一个人都得兼顾到,片刻不能掉以轻心。
秦冬霖和伍斐等人也肉眼可见的忙了起来,每回湫十进他们院子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家人凑在一起翻阅堆成小山的书册,就是凑在一起商量进秘境之后的路程规划。
例如中州十二主城,哪个最危险,哪个是大能的埋骨之地,有可能获得传承,从而推选出首个适合落地的城池。
这些东西太繁琐枯燥,湫十听了几回之后,就没有兴趣,转头专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深夜,白日的喧闹像是撤了火的滚水,慢慢平息下来,漫山遍野开得绚烂的山花也都含羞敛蕊,撤去了阳光下的鲜艳与热烈,静静汲取着雨露灵雾。
唯一还有些动静的,只有高站在树梢头的山雀,时不时附和着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的虫鸣声啾啾叫唤几声。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自从到了鹿原中州之后一直没有出现的妖月琴灵突然在湫十的脑海中露了面。
“老家伙们都来了。”
妖月琴灵嘀嘀咕咕说了一句,对湫十道:“进鹿原秘境之前,我就不现身了,我的气息若是泄露出去,怕那些内鬼……到时候被秘境中的麻烦提前盯上,事情不好办。”
湫十没听清它中间那句话,有些疑惑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怕什么?”
琴灵又不吭声了,半晌,它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们那张遗迹图,我和婆娑研究过了,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只有凑成完整的图,才有可能寻到那块遗迹。
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和天族合作。”
“还有,那个程翌不简单,他和鹿原秘境有些渊源,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琴灵突然提醒了这么一句之后,嗖的一声,又没有了声音。
在秦冬霖闭关的那个月,湫十终于根据自己幻象频频的症状,寻到了个稍微靠谱些的结论。
她的血脉要彻底觉醒了。
妖族跟别的种族不同,血脉觉醒也并不意味着灵力修为或是感悟的大幅度提升,这只是一个妖族到了一定年岁都会自然而然经历的一个过程,很多人稀里糊涂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血脉已经完全觉醒了。
感应稍微强烈一些的,往往都是些血脉纯粹的妖族,比如伍斐,比如宋昀诃,再比如秦冬霖,他们血脉觉醒的初期,身体都多多少少出现了异常。
她做的那些梦,还有脑海中无缘无故出现的幻象,都有了解释。
她原本就很提防程翌这个人,现在琴灵一说,就不可抑制的将程翌这个人从头到尾再拎出来再脑海中细想了一遍。
干净而清隽的面孔,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涵养与谈吐不俗,实力天赋并存,生命力顽强得令人不敢相信。
而且似乎,运气也很好,旁人撞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他就能次次恰到好处的出现,并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湫十站起来,行至窗台口,微凉的夜风混着山花幽幽的香,徐徐地荡进屋子里,她望着雾蒙蒙被乌云遮蔽的天穹,思绪一下子被扯远。
琴灵说,程翌跟鹿原秘境有渊源。
这事他自己应该也知道,所以才那么坚定甚至执拗的要向天族要一个名额,拖着重伤之躯也要进秘境。
可如果,他不识莫软软的身份,如果那日骆瀛失控,他没有出现在酒楼里,没有看到那险象环生的一幕,他想拿到进鹿原秘境的名额,比登天都难。
天女救命之恩都险些换不来的名额,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没有如果,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恰到好处,顺理成章。
湫十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想。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程翌知道自己一定要进秘境的前提下发生的,所以他会被仇家追杀,会在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时出现在湫十面前,会在天族煽风点火的流言之下心平气和地搬出主城府,而后在身体还未有所好转的前提下,救了小天女莫软软。
就算没有莫软软,他其实也可以找湫十开口——谁都知道因为一年前的那场小动乱,主城的名额空出来了两个,一直悬而未定。
但他并没有开口,就证明他不仅意在鹿原秘境,同时意在天族,所以舍近求远,大费周章。
这个人,骨子里的危险跟他那张干净温和的脸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如果真如湫十所猜测的一样,程翌的心思,随便一个拎出来细思,都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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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天空开始飘雨,雨势不大,但起了不小的风,温度降了不少。
这几天,湫十和流岐山一名叫流夏的女子住在同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后秘境中还要合作,倒也经常聚在一起说话。
流夏睁开眼,走出密室的时候,脚步一顿,悲悲戚戚的琵琶乐音从院中传出,如泣如诉,格外牵引着人的心绪。
她不由自主推开门,往院子里看。
湫十今日穿了一条蔷薇色的留仙裙,抱着琴站立在细雨中,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到她乌黑的发丝,纤长的睫毛上,很快形成了晶莹的水滴状雨露,像透明的小颗碎晶石。
她本就生得美,身子纤细,娇娇楚楚,不堪风雨的模样,再配上这样凄凄楚楚的曲调,像是拥有着一种魔力,能轻而易举地攻击到人心里去。
流夏的脚步声惊动了湫十,她缓缓地弹出尾调,以一个颤颤的音结束了整首曲子。
若是说前一刻她的神情尚是哀婉、忧愁与无助,但下一刻,她转过头望向流夏的时候,则已经完全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笑得眼眸弯弯,声音轻快:“我以为你们修炼结束要再晚一些,没想到还是扰了你。”
“早就听闻湫十姑娘是年轻一辈乐修中的翘楚,只是很少见姑娘出手,未曾听过姑娘的琴音,今日能听,是幸事,何来打扰一词。”
流夏认真地反驳她,而后短促地笑了一下,道:“在这院子里,也不敢如何修炼,怕下一刻就要出发进秘境,所以姑娘不必担心。”
宋湫十这个名字,在所有流岐山年轻一辈的耳里,都绝对不算陌生。
流夏是流岐山一位长老的女儿,从小天赋好,肯努力吃苦,做事也很有责任心,年纪轻轻就任了职,恰好在秦冬霖手下做事。
长年累月的共事与接触下来,流夏太清楚秦冬霖是个怎样严于律己,矜贵清冷的性情,所有犯到他手中的人,都成了囚狱里的一缕亡魂,在他身上,没有情可求,也没有任何话可以为自己的失误辩解。
他是流岐山上上下下的骄傲,是一束引人追逐的光,他在哪里,人们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而他永远那么优秀,耀眼,也永远那么清冷,凉薄。
流夏早早就听说秦冬霖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妻,是主城的小公主,是个从小闯祸到大的小捣蛋。
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妖族内部的一个决策,流夏也深以为然,因为谁都可以看出来,秦冬霖是多么怕麻烦,多么讨厌出状况的一个人。
他所要求的绝对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尽力而为,他喜欢毫无瑕疵,喜欢完美无缺。
直到流夏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被捧为妖界明珠的宋湫十。
那是在流岐山的主殿上,她给秦冬霖送一份死囚的供述竹简,才进书房,就闻到了一股属于女子的甜香,淡淡的并不浓烈,很快就被甜滋滋的糕点香遮盖了过去。
流岐山少君的书房,哪来的人敢这么胡闹。
见到的场景是,秦冬霖长身玉立,站在半开的窗口前,而案桌后那张沉香木宽椅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用着秦冬霖平时用的笔,在一块白纸上勾勾画画,画的是一个女子抱着一把琵琶,从天边而来。
丝毫没将自己当外人,俨然一副是这间屋子主人的架势。
听到通报声,她还特意抬眸,提醒似地道:“秦冬霖,有人来找。”
她的声音很好听,飞泉击玉一样清脆,秦冬霖三个字从她嘴里吐露出来,自然得如流水一样。
“少君。”
流夏很快回神,她恭敬地将竹简放在桌案上,垂首道:“这是长廷让臣送来的供述。”
秦冬霖冷淡地嗯了一声,声线极淡地嘱咐了几句另外的事。
“这是什么?”
湫十随意翻了翻那卷供述,而后嗤的笑了一声,抬眸道:“就是上回让你亲自去缉拿的叛将?
又是出自黑龙族?”
“黑龙族如今可真是,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
她说完,将那竹简推开,一副全然没了兴趣的样子。
流夏几乎是下意识去看秦冬霖的脸色——这些都是主城的内政,就算眼前这位是主城的小公主,也断然没有如此光明正大翻阅的道理。
而秦冬霖一向最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但秦冬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坐在宽椅上晃荡着双足的女子,道:“要是觉得无聊,我让长廷陪你去外面走走。”
“我不。”
她托着腮,就那么大胆地直勾勾地望着他,道:“我一个转身,你又得忽悠我,等你下次有空,不知道得等多久。”
“秦冬霖,你别想把我当伍斐似的糊弄。”
她不走,但她全身都满了“我无聊死了,你什么时候忙完”这样的字样。
流夏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人忍耐地静默了半晌,就在她以为要爆发争吵的时候,秦冬霖语气不是很好地开口唤人:“长廷。”
长廷很快从门外踏进来。
“今日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处理不了的事就压着等我回来。”
他语句淡薄,言简意赅。
说完,他看向一脸无所事事的湫十,眉骨往上提了提,道:“还不跟过来?”
湫十顿时笑得跟朵小小的太阳花似的,提着裙摆就小跑着到了他身侧,声音轻快起来:“天外天新排了一出戏,嘉年邀我好几次了,你一直不得空,非得让我来流岐山烦你才肯松口。”
“你还知道自己烦?”
秦冬霖气得笑了一声:“知道自己烦还来?”
“我就来!”
湫十蹦了一下,在他耳边高声道:“你越嫌我烦,我越要来。”
流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跟长廷对了半晌的供词之后,突然道:“湫十姑娘看了供述,会不会不合规矩?”
长廷是从小跟在秦冬霖身边的从侍,他头也没抬地道:“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少君的东西,姑娘向来想拿就拿,想看就看。”
湫十抱着琴回到屋檐下,流夏才蓦的从回忆中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