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十跟着宋呈殊回主城的时候,炊烟四起,白鸟归林,天空上浮动的晚霞是血一样的颜色。
一路无话,回到主城府上,湫十算着时间,甚至已经想好了面对宋呈殊或感叹或责怪话语时的神情,可稀奇的是,直到两人行至白棠院和主院的分叉口,宋呈殊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湫十不是个能憋住话的性子,欲言又止了一路,宋呈殊什么都不说,她干脆自己问:“父亲,阮姨是怎么说的,流岐山什么意见?”
流岐山的长老团里,个个都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狐狸,权衡利弊的时候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任何对流岐山名声不好的事与物都会被毫不留情舍弃。
湫十身份尊贵,足以比肩秦冬霖,就算是做事不妥,主城和宋呈殊都绝不会容忍流岐山以公开对湫十不利的言论而平息风波事态,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双方达成某种共识。
湫十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听个准话。
“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
宋呈殊终于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女儿,意味深长地提醒:“你阮姨疼你,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这次的事,就当让你长点心眼,受点教训,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你就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湫十愣了一会,后知后觉问:“婚约还作数?”
“那这次的事,对外怎么说?”
宋呈殊正要跟她说这件事,于是招手让她在一处岔路口的凉亭中坐下,将今日和阮芫商议的方案如实告诉她:“下月月末,主城举办寿宴,我有个老友从天外天赶来,他极擅攻伐之流,最近千年起了收徒的心,多次让我给他物色资质上乘的少年。”
“听你兄长说,程翌算个可塑之才,我便在那日,以他对你有恩之名,顺水推舟成全他一场。”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管给出怎样的解释,都总有人表示质疑。
他们不用管这些,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头便好。
湫十自幼聪明,这些事件里错综复杂的心思一点就通,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下去。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心思不要过多放在这上面。”
宋呈殊语气温和,沉思半晌,说起了其他事:“听你母亲说,你已经将妖月琴谱修习到第三层巅峰了。”
“是。”
湫十颔首,细细的眉抑制不住地往下压。
妖月琴谱作为六界唯一的天阶乐系秘法,是所有乐修心中的圣典,湫十是无数乐修中最幸运的一名,在别人在为日渐稀少的乐系秘法挤破头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参悟妖月琴谱。
妖月琴谱一共分为七层,层与层之间的差距宛若天堑。
湫十这个年龄,能修到第三层巅峰,已经算是极其出色了。
妖月琴谱威名远扬的同时,也有个众所周知的缺点。
如果没有得到妖月琴的认主,妖月琴谱最多只能修习到第三层。
湫十卡在第三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最近两个月,才终于突破,一举到第三层巅峰。
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再要往上感悟的时候,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次数多了,她隐隐约约能感知到是因为确实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才屡屡碰壁。
这个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也意味着,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在这条路上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是这种事,着急也没有办法,妖月琴躺在主城古阁之中已经不知道躺了多少万年,许多天赋绝伦的天骄都曾站在它跟前让它审视过,但显然,它并没有挑到令自己满意的。
每每说到这个事,宋呈殊和唐筎都只有苦笑的份。
当年,宋湫十降生,沉寂了数十万年的妖月琴降落圣光,琴音通大道,照得整片天穹都闪着粼粼的光。
不止外人,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为,妖月琴选中了湫十。
湫十也确实成为了唯一能召唤出古琴之灵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哥哥和母亲都来问过我的意思。
“湫十眼睛黑白分明,声音清脆,如圆珠落玉盘:“我还想再等等。”
“爹知道你的想法。”
宋呈殊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很多时候,他都算是一个开明的父亲,对宋昀诃严格要求,对湫十则溺爱些,但不可否认,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予了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爹的意思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妖月琴毕竟不是凡物。
我们可以一边参悟妖月琴谱,一边看看其他的天阶秘法。”
宋呈殊起身,抚了抚她的发顶,“人呐,万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这样才不会在风浪来临时束手无策。”
“三个月后,鹿原秘境就要开启,这次秘境试炼为期三年,危险重重,我们妖族五百名天骄由你哥哥和秦冬霖带队进入,这段时间,别出去乱跑胡闹,好好在家待着,巩固境界,到时候也帮帮你哥哥。”
他说一句,湫十就点一下头,乖巧的模样,看得宋呈殊心坎一软。
宋呈殊并没有跟湫十说太多,下个月主城寿宴,以及临安城里那场引人注目的拍卖会,最近主城内外鱼龙混杂,要忙的事很多,他不能真将一切推给宋昀诃。
他走后,湫十转身去了东蘅院。
秦冬霖的那两剑,将东蘅院方圆数里都夷为了平地,宋昀诃善后的时候,又重新给程翌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东蘅院旁边,一处小小的高阁里。
陆珏和飞鱼卫尽职尽责地守在外面。
湫十踏入高阁,明月往内屋通报了一声,很快,青枫就出来开了门。
“湫十姑娘。”
青枫朝她弯腰行礼,同时伸手将她朝里引:“公子刚喝下药,现在正在里屋看书。”
主城的天,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快,前一刻还是红霞满天,下一刻就已经是星月争辉的夜景。
屋里的琉璃灵灯自动燃了起来,幽幽的火苗,光却如实质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滔天的戾气,也要被压下去两分,更遑论原本就干净安静得像白雪的人。
程翌原先是坐着的,听见青枫的声音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倒扣在桌面上,人站了起来。
他面容清隽,并不如秦冬霖那样侬丽的样貌,给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清风细雨一样的温润柔和,笑起来尤其温暖。
即使被人截杀,流落它族,湫十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都无时无刻不沉着淡淡的笑意。
湫十对长着这样一张脸,且对自己有恩的男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
至少那场梦之前,是没有的。
可在知道自己结局之凄惨全因他之后,她便不可避免,几乎出于自保本能的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有恩报恩,不过牵扯,不多接触,是她这几天盘旋在脑子里的想法。
“程翌公子身体好些了吗?”
湫十一双美目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问:“没有被剑伤到吧?”
程翌含笑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温和:“流星镯这么好的东西姑娘都赠我防身了,自然不会被伤到。”
湫十想到那天夜里的情形,鸦羽一样的睫毛往下垂了垂,有些歉然地道:“他修破灭剑法的,脾气不大好,先前因为流言,对公子有误会,所以行事冲动了些。”
“姑娘不必自责。”
程翌等她最后一个字字音落完,才认真开口:“若无昨夜,我还无法一睹婆娑剑的真容。”
他说话的神情太专注认真,湫十看得噎了一下。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剑修对于婆娑剑那种狂热的追捧和向往,自从婆娑剑认秦冬霖为主的消息传出去后,修剑的那群人就隔三差五的发疯,就连天族那三位并不是剑修的小仙王,听到这个消息,也都失手落了好几个茶盏。
湫十目光在屋子里转动了一圈,浅浅地提了下嘴角:“这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住所,到底还是有些简陋,我已经让哥哥在主城内买了一座宅子,等里面东西添置好,公子随时可以搬进去好好修养。”
“伤药和灵宝布置,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主城府必不吝啬。”
当初程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受的又是致命伤,安置在别的地方湫十实在不放心,这才带回了主城府,现在他伤势有所好转,人也清醒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主城府不能留他再住下去。
程翌是聪明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明白湫十是什么意思。
此举,对她好,对他也好。
“有劳姑娘。”
他朝她微微拱手,声线如温酒般低醇:“姑娘今日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程翌必定重报。”
湫十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话说完之后,便从后门出了小阁楼,明月在前面掌着灯,将她纤细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起舞于黑夜的蝶。
程翌立在窗前,凝望那抹绰绰约约的影子,青枫为他披上厚实的披风,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光,程翌弯腰,重重地咳了几声,声线隐忍而颤抖。
“公子。”
青枫熟练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在他平复之后,忍不住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问:“您在看湫十姑娘?”
程翌收回目光,很浅地笑了一下:“我有些好奇,能把流岐山那位少君算得这样准的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性情。”
原以为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被家人纵得没有半分防备之心的娇小姐。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