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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 正文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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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了法诀纸,后面也根本没法打下去。

    江承函破阵而出,却见天地间剑止风停,云掀雾涌,俨然是渐然归于平静的趋势。

    他深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禁区外,神主殿与五世家的对峙不知进行到了哪一步,但他如今人心尽失,神官与神使们不会出全力对抗五世家的人。汀墨那边寡不敌众,如果他被俘获,那封锁界壁这事,还得他亲自出手。

    理智告诉这位神灵,他应该立刻出禁区。

    可毫无理由的中途止戈休战,还是在如此大事上,不是楚明姣的作风。

    她走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连背影都显得匆忙,却不用灵力。

    好像身体已经透支力竭到,只要再用一点灵力,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承函不禁皱眉,这种层次的博弈,你说全身而退,一点伤也不受,那不可能。

    可他下手很有分寸,多数时候,都是躲避防御为主,不硬接本命剑的招式,实在被逼得招架不住了,也会反攻,但力道不足以重伤她。

    他宁可自伤,也不伤她。

    本命剑,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江承函如惊雪落地,跟在楚明姣身后追了几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强行止住她的步伐,凝声问:“怎么了?刚才伤到你了——”

    他疑问的尾调都没能发出,就生生止住。

    掌心下,那截细骨伶仃的手腕在细细地颤抖,温度高得能灼人肌肤。她不愿回头,只是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话语竭力克制得平静冷淡:“再不松开,你苦心筹划如此久,要将我们永久留在这里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连用话语激他离开都用上了。

    书中皆言,人在经历一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时,总会提前有所预感,以前,江承函从未将这话当真过。

    直到现在,捏着她抖颤的骨骼,他竟真从心底无由来地蹿出不详的预兆。

    江承函不动声色掀眼,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怕她急着挣脱似的,另一只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手落在她肩头上,借着这样的姿势,半强迫地将人扳过来,面对自己站着。

    “我看看。”

    楚明姣很不配合,原因无他,法诀纸已经彻底烧尽,只剩点燎人的火气还艰难撑着。

    她一身剑意,一身修为如潮水般汹汹来,也被汹汹抽去,无力感深入骨髓,紧随其后的,还有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尽数搅碎。

    她牙关紧咬着,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呕出血肉的碎末出来。

    才经历了一场战斗,楚明姣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沾了雪水,湿津津地贴在鬓边,两侧发丝垂下来,稍一低头,就全然遮住了脸。

    一副刻意不叫他看的模样。

    江承函顿了顿,手指搭在她下巴上,预备强行叫她抬头,却陡然被她伸手拍开。

    清脆的一声响。

    四下俱静。

    “神主殿下,你对谁都如此多管闲事吗?”楚明姣忍着腹中的灼痛,一字一句,说出的话真比刀子还扎人:“你觉得,我们如今这关系,上一刻操戈相向,下一刻又故作情深,当真合适吗?”

    她讥讽:“你学了变戏法吗。”

    江承函唇抿得如刀,脚下步子却不动,对这些话语尽数置之不理,只是好言好语的温和招式如今看来不管用,他于是换了一种。

    只见他指尖凝出神力,神力化为柔韧的海草,将楚明姣双手反剪着捆起来。

    这个姿势,楚明姣顿时又羞又怒,但怕自己被看出端倪更不好脱身,只得忍气吞声受下,强忍着没有抬眼瞪他。

    “江承函,你小人。”她低声骂。

    战前,战时,战后,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楚明姣,性格天差地别。

    “我们如今关系怎样?”江承函眼也不抬地问:“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即便坏到操戈相向,他们也是道侣。

    神灵面对外人冷淡,面对楚明姣,多数时候温柔体贴,但再好的性格,也总有被惹得不行的时候。

    换句话说就是,楚明姣太不叫人省心了,每每两人僵持不下,眼看她上蹿下跳无法无天,他也会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捆住她。

    耗干她的精力。

    她能安生好几天。

    “山海界与凡界的事,随你说,随你骂。”江承函眸色微冷,手下动作却不停,拨开她倾垂下来,遮住脸颊的发丝,说:“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什么牵连?”

    任何骂名,他都认了。

    唯独因此而去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他不懂,且不能接受。

    特别一再拿着这个说事的人,是楚明姣自己。

    从前分明是她亲口说,一时恼恨,气劲上头时说的话,最为伤人。一句话,便叫多少感情都散淡了。

    而今离神诞月,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不到。

    一个月后,深潭的事得以平息解决,他们的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只是现在不是惩罚兔子的时候。江承函浅浅吐出一口气,终于见她不再挣扎,泄劲的动作都透着股荒唐颓然之色,像迈进兽夹中引颈受戮的幼兽。

    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回,江承函顺利用手指抵着她下巴,将那张美人脸抬起来,一面凝凝神,声音和缓下来:“你别闹。乖一点,我看过之后,就放你走。”

    楚明姣想闹都闹不成了,法诀纸的效果已经完全过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的反噬入侵,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像个任人摆弄的提线人偶,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了,唯一的冲动,就是想吐。

    想将身体内脏都吐空。

    江承函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

    那张被他强行托起来的脸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额心与鼻梁上缀着黄豆粒般的汗珠,皮肤都被泡开了似的寡白,唯独两侧脸腮通红,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眼尾也赤红,几欲滴血。

    江承函瞳仁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姣姣!”

    他立刻将人揽住,神力顺着她的经络游进身体,一遍一遍地寻找病症的根源,可哪里都是好的,经络完好,五脏六腑更没什么不对。

    圣蝶察觉到本源的贴近,也跟着在她额心现出印记,温热纯真的神力灌输进身躯。

    都没有用。

    楚明姣就那样当着江承函的面,流出血泪,不止眼睛,她的鼻腔里,嘴里,都一股股涌出鲜血,一时间没有停止的趋势。她俯身开始咳嗽,呕吐,身体止不住颤抖,动静大到骇人。

    滚热的脸颊贴在自己掌心中,时隔十余年,江承函再次在她身上尝到那种提心吊胆,窒息般的滋味,他手背浮出青筋,在她耳边连声问:“究竟怎么了?”

    楚明姣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字音。

    脑子里唯有两个念头。

    ——来之前,苏韫玉突然抱了她一下……

    ——今天躲不过去了。

    江承函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见多识广,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本领,既然不是外伤,剩下的,逐一排查,怎么都能查到本命剑上去。

    她阻止不了这种情况下的江承函。

    他会用神灵之力强行叩开她的灵识,查看本命剑的情况。

    情势也确实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江承函见她死也不说话,深深皱眉,神力化为丝再次潜进她的身体。

    这次不再查外伤,径直往最为隐秘的灵识里潜去。

    灵识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原本需要费些时间,可得益于他们的身体早已全然契合,没过多久,他就查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江承函脊骨僵直在原地,明明四下俱静,耳边却传来一阵接一阵呼啸的杂音。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眼前一幕是真实的。

    楚明姣的灵识中悬着一把剑,这剑缩得只有巴掌大,锋芒四溢,流光湛湛。可仔细一看,不,都不需要仔细看,剑身遍布的裂痕已经藏无可藏,由上至下贯穿,满身蛛纹,完全碎尽了。

    江承函有极佳的眼力,任何灵器,只消一眼,就能辨别出状态。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柄废剑了。

    大概又是人生头一次,神主由衷希望,这是一场幻境,是楚明姣太不讲良心,记吃不记打,专门捣鼓出这一场戏对付他。

    好叫他尝尝真正的锥心之痛。

    “本命剑怎么了。”

    江承函触了触她的脸颊,声音轻极,贴在她肌肤上的指节却冰凉,颤抖,明明亲眼所见真相,可不愿相信,非要听见她的回答才算数。

    楚明姣贴住他颈侧靠着,几乎能听到这具身躯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的心跳慢得要停掉。

    明明是已经平静接受了的事实,他这么一问,她又不可遏制的觉得难过起来,一张嘴,却吐不出任何话,只有血块。

    本命剑自带的法诀,损耗的是自己的命数与潜能,效果好,但后作用亦不小。

    脱力之后极尽难熬。

    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江承函不问她话了,也不管禁区外是个怎样的情况了。

    他好似真成了雪地里的魂灵,楚明姣每次弯身吐得稀里糊涂,身上时冷时热的**,他便叩开她的齿关,给她喂下一颗药丸。

    或许这反噬也有个时效,或许是这些价值连城的药丸起了作用,楚明姣的情况渐渐好转。

    她想说话,江承函凑上前听,却见她唇瓣一张一合,他接了满手的血。

    温热,粘稠。

    这是她正流逝的生命。

    白色魂灵染成了血色,江承函看着指缝间的血,呼吸凝滞,眼里常年堆聚的玄冰被敲碎了,横亘着悬浮,冒着冷气。

    那冷气不是对别人的,而是自己的。

    楚明姣终于缓过来一些,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内,连天生挺直的背脊都快弯折下去,眨了下眼,默不作声地从袖口掏出干净帕子,摁在他指缝上。

    才动了一下,就被他捏住手指。

    “什么时候的事。”江承函看着她,喉结颤动:“多久了?”

    楚明姣答得诚实:“十几年前,但那时候不严重,今年才发作得厉害一些。”

    “你从未想过和我说。”

    “对。”

    “为什么?”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方才的一番折腾,她的眼仁和沁了水一样湿漉漉,还没完全缓过来:“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你我都是一样固执的人。我们理念不一,我挂念山海界,你挂念凡界,可最后谁也不会退让。将伤口揭开,你会囚着我,困住我,想尽各种办法让我疗伤,让我远离凡界与山海界的纷争。”

    “但我不愿意。”才好一些,就一口气说这么一长段话,她顿了顿,江承函又送来一颗药丸,她就着他的手指咽下,接着说:“我的家在这里,纵使天下人都认为它该死,我也要为它搏一搏。”

    江承函指节收拢,这位凛若冰霜的神灵受不住似的抬起下巴,径直打断她:“你如何为它搏?你为它搏取生机的方式,就是明知剑心受损,还一再贸然动用它,甚至掐出法诀,生生撷取自己的生命?”

    “你如今的状态,与深潭拼完,还能有活路吗?”

    楚明姣沉默了会,道:“古来之事,从来只看结果,不论牺牲。”

    “那我呢?”江承函胸膛起伏了下,倏地抬睫,问:“你下这种决定时,可有想过我?”

    他这一抬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尾竟被胭脂色染红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一次也没有。

    楚明姣翻身半坐起来,就着面对面的姿势去看他,眼睛黑白分明,语气软了些:“江承函,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你天生就是神灵,生命亘古长久,可我只是个凡人。你不是也早就知道吗,终有一日,我们会要面临离别。”

    女孩脸上又有了血色,一派的纯真明艳,说的话却句句诛心。

    一个字都不能听。

    不能深究。

    她究竟知不知道……

    楚明姣无知无觉,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裳,认真说:“你就当我生来不羁,长有反骨,永远辨不清真情实意。现在,我要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请你不要拦我。”

    说着,她转身朝禁区外走去。

    江承函没有拦她。

    她脚步不快,脑子里想的事很多,最后却通通停下,只剩一个念头:从头到尾,江承函没问本命剑因何破碎。

    不是不想问,是觉得没有必要。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

    在看到本命剑的那一刻,他就给自己定下了罪。

    楚明姣最后还是回了下头,她往身后瞥,发现神灵长衣扫地,仍坐得端直,背影挺括。世人敬他,畏他,连愤恨都是悄悄的,不敢声张,偌大的潮澜河,殿宇上千重,可除了她,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此时此刻。

    他整个人好像快要被自责淹死了。

    楚明姣咬咬牙,踏出了禁区,禁区的藤蔓门外,苏韫玉和宋玢正疾言厉色恐吓汀白和春分,宋玢一边外里瞭望,一边威胁苏韫玉:“你要是敢拿她本命剑……的事来骗我,你就真完了,咱们兄弟没得做。”

    苏韫玉躁乱地扯了下衣领,沉声:“我拿这种事骗你,我脑子进水了?”

    这倒也是。

    宋玢和苏韫玉暂时休战,准备强闯,下一刻就看见了从禁地里出来的楚明姣。

    宋玢顿时眼前一亮,和蜂蜜似的围着她转了一圈,连声问:“没事吧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刚才苏韫玉和我说,你本命剑出事了,这怎么回事,到底真的假的啊……”

    他话没说完,脸就被楚明姣推到一边,到了喉咙口的话全部止住。

    楚明姣看向苏韫玉,后者倒是神色如常,上前几步,耸耸肩问:“伤势都处理过——”

    话还没问出来,就眼见着楚明姣额心中圣蝶的印记璀然亮起,她眼也不眨,顺手抽走汀白腰间的长剑,只听一声出鞘剑吟,长剑在她掌中转了一圈,竟以剑柄为发力点,径直斩在苏韫玉胸膛上。

    她的灵气尚未完全恢复,这一下用了圣蝶之中的神力,不伤人肺腑,皮肉伤确实实打实的。

    苏韫玉捂着胸口闷哼,连着后退好几步,边苦笑着举手头像,边认错:“你来真的啊,疼,疼!”

    楚明姣看都不看他,将剑丢给汀白,自己面无表情地掠向界壁的方向。

    潮澜河如今漫山遍野,皆是人影。

    宋玢见还来了这么一出,气氛又极其可怕,也不敢吭声,光跟苏韫玉挤眉弄眼,跟着楚明姣往界壁那边赶。走到一半,脑袋里骤然**出一声碎响,那声音宏大,还伴有回音,像某种不可置信的嘶哑质问。

    他捂着后脑勺,嘶了一声。

    同样有反应的是天青画,它在宋玢的袖子里变得滚热,宋玢被烫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将小小卷轴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于此同时,天青画的声音也在脑海中回**。

    【奇怪。】

    【神主居然对监察之力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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