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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 正文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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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煞受缚,这片凭空捏造出来的矿场没了力量源泉,从远处的云边上逐步坍塌,像一卷挂在墙面上薄薄的画卷,陡然被人就揭起一面,画上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随之散去。

    时隔大半个月,他们站在这片薄瘠的地域,抬头远眺,终于能看见起伏连绵的山峦,缠绕集结的云与雾,甚至连席卷肆虐的风里,都有了泉水溪流的沁新滋味。

    水木明瑟,葱蔚洇润。

    楚明姣与柏舟在垂柳下又说了会话,相携往回走。

    “你不过问一下,地煞如何处置?”柏舟敛眉,这人情绪淡下来时,立刻又恢复了帝师该有的模样,言行举止,规矩和分寸都刻在骨子里:“地煞之事,涉及山海界,你若想问,姜家人都还在。”

    楚明姣手里捏着根方才无聊折下来的垂柳枝,像拂尘般摇着:“我不管这些。”

    “我呢,就是占了个神后的名分,三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神主殿下管。”说罢,她转过身,面朝着柏舟,猫一样踮着脚往后走:“我和神主不同,我脾气不好,耐心不够,最不喜欢看的,就是案牍上那些来来回回都是些芝麻大点事的呈折。”

    “我若是现在去问了,姜家人至少得事无巨细,从头到尾将整件事与我陈情到底,少于半个时辰,我别想脱身。”

    “你也少为这事操劳,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咱们神主殿下啊……”她盈盈笑着,眼里蕴着叫人眩晕的灿灿光亮,像是刻意强调什么一样,拉长了语调,话音一转:“他最会处理这种事了。”

    柏舟抿了下唇。

    起初,她称呼神主殿下时,他下意识觉得太过生疏,明明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一种关系,这四个字出来,冷漠的霜气也跟着扑面而来,叫人觉得如鲠在喉,无法不介怀。

    可现在这么听她一声声叫下来,好像也不全然是那么回事。

    她声音里的笑意,不似撇清关系的界限,反而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

    他暂时猜不透,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准备何时回长安?”柏舟静默半晌,将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提到了明面上。

    果真,楚明姣身上那种揶揄烟消云散,如果给她张桌椅,此时此刻,她该是那种正襟危坐听讲的姿势。

    “我都可以的。”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偷偷瞥他时,既忐忑又紧张,睫毛上下扫了扫,不自觉地又舔了舔唇上干裂的伤口,干巴巴地开口:“我当然希望越快越好,但帝师连日操劳,身体吃得消吗?”

    “不要紧。长安的事耽搁了许久,我本也该回去了。”

    她雀跃起来,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那明日……今日呢,可以吗?”

    柏舟温声应下她:“可以。”

    他们回到石堆中心时,汀白与春分眼前一亮,均是腾的直起身,绕着楚明姣转了两三圈,在此之间,汀白的话没停过:“姑娘还好吧?受伤了没?伤得重不重?我们这些时日一直跟着公子,方才地动山摇的,被甩到那边山上去了。我们绕了三座山头才找过来,浪费了许多时间,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

    楚明姣得了应允,心情愉悦,现在看什么头上都顶着花,她拍了拍春分的肩头,示意她别担心,又回汀白:“我还好,没出事。你们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闻言,背着药篓的清风狠狠松了口气,一脸劫后余生。

    终于结束这种该死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楚明姣转身寻找白凛他们三个,地煞一破,就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

    哪知白凛走得没了影,留下的孟长宇与周沅也准备走了,见楚明姣过来,脸上那表情,要笑笑不出来,要哭也哭不出来,最后还是周沅带了个头,弯腰见礼:“拜见殿下。”

    孟长宇也拱手:“拜见殿下。”

    “不必这样拘礼。”楚明姣将周沅拉起来,又朝孟长宇颔首,道:“和地煞一战,辛苦了。”

    孟长宇和周沅急忙摇头。

    “先前你们提出想要星脉仪与司空命盘,我应下了,但这两样东西都陈放在山海界,我平时接触不到这些,因此身上没有现成的,只能回去后再给你们。”

    “回去后,短时间内我不一定会再出来。这样,四十八仙门经常有长老与宗主出入山海界,我让他们带出来,可好?”

    他们还能有什么不答应的,孟长宇自打知道了她的身份,眼神都不敢落到楚明姣的脸上,现在盯着脚下,谨慎地推拒:“不必了殿下。我和师妹商量过了,在石洞里,我们也没出上什么力,最后一道关卡,都靠殿下出手才力挽狂澜,没脸面再要什么灵物。而且,全力对抗地煞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说了给就是给。”楚明姣笑了下:“你们等着收东西就是了。”

    她随意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孟长宇和周沅在姜家逗留,是在等两人的师叔给个信,等收到信,就启程去长安。

    姜家原本就坐落在京郊,位置偏僻,但距离长安城不算远。

    楚明姣让汀白出面,找姜家要了几匹马。姜家哪里敢怠慢,精挑细选一阵,选了几匹最好的送过来。

    一行人朝着长安的方向疾驰。

    披霜冒露一日,等他们翻身下马,踏进长安时,已经是酉时。

    一路直奔帝师府邸。

    这次再来,和上次来,那就完全是两种情形,两种心情了。

    “到了。”

    苏蕴玉对柏舟礼貌颔首,即便听楚明姣说过他的真实身份,面对这人,他在态度上也没太大的改变,“这些时日,帝师与世子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劳碌,实在辛苦了,先回府好好歇息吧。”

    “帝师府向来清净,不留外客,我们人多,不好叨扰。”

    “我已经叫人安排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借助在悦来客栈,在此期间,帝师若有吩咐,随时遣人来找我们就是。”

    柏舟没有说话,立于阶梯门槛之上,透过帝师府门外挂着的灯笼光影去看楚明姣。

    她有点着急了,但强行憋着,不太服气地往这边瞅了好几回,这次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遇上,像是给了她一个可以逐渐肆无忌惮的小小特权。

    他那眼神似乎在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于是得了莫名的鼓舞,上了层台阶,耳铛在他视线中晃了晃,声音轻轻的,满怀期待:“帝师,我知道招魂术需要时间准备,但能不能问一问大概的日期?”

    半晌无声。

    “十到十五日后。”柏舟在黑夜中垂下眼,说这话前似乎有短暂的迟疑停顿,之后给出回答。

    说罢,他轻扫过苏韫玉的脸,漠然收回视线,转身跨入门内,在经过凌苏时留下一句:“你过来。”

    说实话,柏舟的声线算格外温柔的那一列,那么一听,叫人半点压力都没有,可被点到名的凌苏还是唉声叹息,站在门扉一侧耸肩又扶额,好半天才跟着进去。

    比起独自面对江承函,他宁愿去给楚明姣当练剑的工具人。

    橘色的灯火下,苏韫玉朝得了准信,眼睛亮晶晶,开心得明显无处发泄的人招了招手:“我们也回去了。还笑,身上这么多伤,不疼啊?和地煞打了那么久,不累?”

    “不疼,不累。”在他面前,楚明姣一下释放本性,嘴角的弧度越拉越上,唇畔立马冒出两个不大明显的梨涡,掰着手指头和他算:“地煞解决了,锁魂翎羽拿到了,其他招魂术需要的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只需要十天,最多半个月,就能见到楚南浔了。”

    苏韫玉不由跟着笑了下。

    楚明姣还真是了不得,他想。

    她好像就是有那种只要自己开心了,就能叫身边所有人跟着她开心的能力。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口是心非啊。”他似笑非笑地跟着她往客栈走,语调散散的:“我怎么记得,楚南浔没出事的时候,你跑到苏家跟我抱怨天抱怨地,十句里有九句都在数落他呢。”

    “你懂什么。我和他从小就这样,我要是对他百依百顺,夸赞又奉承的,你看他怕不怕。”

    “我是不懂这个。”许是今夜月色太好,氛围难得轻松,苏韫玉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慢悠悠地接:“但我知道,等他回来,转过味来,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后,你铁定是没好果子吃。”

    “到时候别看我。”

    “我可不帮你。”

    楚明姣在原地定了定,旋即扬着下巴反驳:“你等着瞧吧,他肯定感动得眼泪汪汪。”

    此时此刻,帝师府邸,摆放着黑白棋盘的书房,柏舟与凌苏相继落座。

    到了这个季节,几场霜雨打下来,长安城内人人都裹上了厚实的袄子,用上了搁置一年的暖炉与碳。帝师府冷清,偌大的府宅,侍童也才两三个,所以炭火上得也慢。

    经历过地煞这一出,宋玢对凡界的好奇心摔了个七零八落,同时,质问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个不仗义损友的冲动也降到了最低,若说还有什么支撑他任劳任怨在凡界操劳的,也只有给苏韫玉招魂这件事。

    柏舟:“苏韫玉可有察觉出你的身份?”

    “没,我又没透底。”说起这个,凌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倒是神主殿下您,这么多天和楚明姣独处,你还能忍得住不说,真叫人钦佩。”

    柏舟摁了摁太阳穴。

    他平铺直叙:“这十二天,我要闭门落实招魂术的具体步骤,你替我将帝师府守住,任何人都不准放进来。”

    说到正事,近期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宋玢敛了笑,郑重道:“行,我知道了。”

    “不过你这个任何人……楚明姣来了也不放?”

    柏舟清瘦的食指抵在棋盘某一格上,动作微滞,半晌,将上面唯一一颗白子捡起来,放回篓子里,漫声:“谁也不放。”

    “我这三脚猫功夫,估计有点悬……不行,你说得这么吓人,我不放心,我回侯府派一队家丁过来,将帝师府团团围住,不然凭你府上那两侍童,遇到事了根本不够看。”

    说着,宋玢霍然起身。

    人都风风火火走到书房外了,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折转回身问静坐在蒲团上的清癯男子:“我还挺想问问的,这次的地煞被困缚,是不是代表深潭里,秽气的力量相应弱了点。”

    他问得含蓄,有所顾忌,涉及到这方面的事,都是说半截藏半截,可柏舟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深潭的力量已经开始由这种方式减弱,那些人,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以及这根本不合理,全无人性的规定,是不是总有一日,也会迎来被废黜的曙光。

    是不是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柏舟久无回答。

    ==

    当天晚上,远在潮澜河的神灵禁区有了变化,那扇供神灵闭关已有近两月的秘境门被从里而外推开。

    汀墨感知到变化,第一时间赶到。

    “殿下。”他朝江承函行礼,以为他是为了这段时日凡界地煞的事特地出关,急忙道:“神谕已经颁发到凡界了,逃脱的那缕深潭秽气被镇压在姜家祖脉,大祭司与二祭司已经勘察过深潭,没有发现纰漏。”

    “知道了。”

    江承函话语清得不带一丝人气,银月色锦袍随着步伐漾出一片粼粼光彩,像跳跃着碎金光点的湖面,他此次临时出关,显然不是为了这些:“去密室。”

    这么些年,每当听见“密室”这两个字眼,汀墨的呼吸都会下意识凝滞一瞬。

    这往往意味着某种不为人知,针对神灵的制衡与惩罚。

    密室坐落得很隐秘,在神主殿最深处的一处角楼小院里,周遭布满了各种禁制,没有神力开路,其他人转上个三天三夜,也摸索不进来。

    推开门,走进去,再挥开一层结界,别有洞天的密室映入眼帘。

    汀墨驾轻就熟地绕过那扇屏风往里面走,这短短一截路,他走得甚至有点麻木,因为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屏风后砌了口浴池,浴池里盛满的并不是水,而是由诸多顶级滋补灵物渗透后泡出来的灵液,灵气浓郁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最强盛时,甚至会自发自动形成一堵堵由灵气砌出的墙,将整间密室都衬得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

    浴池边,男子紧闭双眸,侧靠在池边,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散开,自然垂落到灵液中。

    昔日的楚家少家主,楚南浔。

    “殿下,再经过两三次滋养,楚家少主就能恢复过来了。”汀墨适时开口。

    “在今日,一次集齐。”

    汀墨猛的抬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诧异到极点,感觉自己舌头都绕着圈说不清话:“今日?可是——每次楚家少主需要的神力不在少数,特别到了最后关头,只会下意识汲取更多,您等会,还有监察之力……”

    他的声音小下去。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出关,又为什么急急忙忙的要将两三次的量凑到今天一起,汀墨通通不知情,他倒是有心规劝,但江承函这些年话少冷漠越见明显,一言一行,都是不容任何人置喙的谕旨。

    江承函褪下纯白手套,将它们搁置在一边,果真,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这段话一样,淡声道:“就今日。”

    汀墨彻底歇下话音。

    密室顿时静下来,身段颀长的男子五指张开,摁在半空中,霎时间,神力宛若得到滋养的藤蔓般疯涨,奔腾着从他体内涌出来,通过一个个过滤阵法,化为最精纯的力量,被浴池中无知无觉躺着的人汲取。

    一个毫无节制地索取,一个毫无节制地给予。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停下动作,握拳置于唇边,皱着眉咳了一声。

    汀墨急忙去看浴池里楚南浔的脸色,时隔十三年,这具身躯从摇曳的虚幻状态,到现在已然无比凝实,久违的血色终于回到了他的脸颊上,从稳健的心跳,到健康的肌理,无疑都昭示着。

    已经差不多了。

    只差一段时间的休养,等江承函用神力调一调,他就能睁开眼,再次活过来。

    但江承函的状态不算好,他日日都在压制深潭,神力一散再散,纵然是神灵的体质,也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此时神力一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接过汀墨无声递来的手帕,将额头与鼻尖因为过度透支力量而冒出的汗擦干,而后手搭在屏风上,足足缓了一刻。

    力竭到好似连站立都显得艰难。

    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依旧显得那样静肃,不辨喜怒,一举一动,都是神灵应该有的,那种既噙着无边冷漠,又好似宽和无限的威仪感。

    这十三年,这被神后殿下远离的十三年,那种所谓的监察之力,在塑造神灵这一块,做的真的极为成功。

    ——如果忽视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幅模样的话。

    神灵这辈子仅有的,唯有的难堪与狼狈。

    好似全落在了这间无人知晓的小小密室里。

    许久,承受神罚之前,江承函回头望了望楚南浔,透过那张楚家人天生的好皮囊,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道:“走吧。”

    这十天,楚明姣过得极为难熬,一日像是可以掰成白日过,她时而想,既然江承函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没有问题了,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可转念总是不能全然放心。

    ——毕竟,那可是在深潭中死去的人。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连门也不出了,大有种想将自己在屋里锁十日,十日后再去接受审判的架势。

    苏韫玉忍了她七八日,到第九日的时候,敲开了她的房门。

    “点了你爱吃的糕点,茶才煮开,用灵液泡的。”他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出来商量事情。”

    半刻钟后,两人坐到了客栈的二楼,靠窗边的位置。

    “怎么了?”

    楚明姣恹恹的耷拉着眉眼,不曾梳妆,素面朝天,披着长发,但头发仍混合着彩绳编了几根辫子,口脂的颜色很淡,沁着点桃花红,乍一看,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找我商量什么,你说。”

    苏韫玉知道现在和她说什么山海界的局势啊,之后的安排啊,通通都没用,她听不进去。

    他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楚二。”他转着茶盏,看她小口小口咬糕点的样子,放轻声音:“我听周沅说,地煞之战,你炸了不少东西。”

    “你想想,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想要的?”

    楚明姣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灵戒:“没有,该有的我都有了。”

    忘了,楚二姑娘天生好命,最不缺的就是凡俗之物。

    “胭脂水粉,衣绸缎料?我听说,长安城里有许多西域传来的香料,这几日不然去逛逛?”

    楚明姣很奇怪地看他:“你不是一向不爱这些吗,怎么突然提起要逛街了?”

    她恹恹地趴在桌面上,像是要愁苦地化为一滩水,努努嘴,一字一句,那声音委屈又着急:“不要,我都不要。我现在就想让招魂术快点来,楚南浔能快点醒。”

    望着眼前黑色的发顶,苏韫玉深深叹息一声,脊背靠在座椅上,也不吭声了。

    ——十月二十五日,是楚明姣的生辰。

    好在,上天似乎听到了楚明姣的祈愿,十月二十四号清晨,汀白挥舞着双手,眉飞色舞地敲响了楚明姣的房门。

    “殿下,帝师府那边来消息了,说帝师已经做好准备,明日午时,阳气最重的时候,可以施展招魂术。”

    楚明姣一下坐起来。

    或许是美梦成真总叫人心虚不安,从当天下午开始,她就盯着天色不敢阖眼,时不时扯着春分问一遍,帝师府给的消息究竟是真的,还是她自个儿幻想出来的。

    春分不厌其烦地回她,次数多了,楚明姣抹抹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十五日辰时,楚明姣就起来梳妆打扮,她挑挑这件,又翻翻那件,妆奁盒都找了个底朝天:“耳铛用这个吧,翡翠桃子,楚南浔夸过好看……还有花钿,别描太复杂了,淡一点吧,他喜欢素淡的。”

    等一切结束,她挑眉看着铜镜中艳丽的脸,笑了下,很快又摇摇头,欲盖弥彰地挑剔:“楚南浔眼光真不怎么样。”

    春分忍不住笑她。

    提前一个时辰,楚明姣和苏韫玉就到了帝师府,和负责守府的宋玢面对面干瞪眼,他们三个平时聚到一起没说三句就能起个小争执,今天却都安分了。

    略略聊两句后,彼此都没心思,前后歇了话音。

    望天望地,全都在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明姣才想换个角度站着,就见大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开门的还是那个收过她贿赂的小侍童。

    “怎么样?”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帝师请诸位进府。”小侍童道。

    穿过花丛,廊桥与假山石,三人踏进了正厅的门。

    “帝师。”楚明姣有点紧张,她紧紧盯着柏舟,声音磕磕绊绊:“怎么样了?”

    柏舟脸色比平常要白些,像是没休息好,冷白的底色叫沉黑的睫毛扫落时,拉出黑与白的激烈对撞,有种难以形容的病弱感:“准备开始了。”

    楚明姣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扫了扫四周,发现屋里布置并不复杂。

    只见正厅对门的位置,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桶,浴桶边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铜盆里有火灰,像是烧纸用的,几人宽的案桌上,放着各种香烛与纸钱,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面插在香案上的招魂幡。

    说是某个求佛现场,再贴切不过。

    出人意料,但好似又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招魂术这种术法。

    “都退至门槛外。”柏舟道。

    楚明姣这回无比配合,他话还没落地,她就先一个站了出去。

    柏舟站在招魂幡前,阖上了眼。

    整个过程比楚明姣想象的要简单,某一刻,火盆无声燃起来,招魂幡无风自动,刮得柏舟衣袖猎猎作响。这像是一个信号,柏舟拿过案桌上摆放的匕首,往手腕上割了道口,鲜血成串滚落在浴桶中。

    楚明姣美目睁圆,心头跳了跳。

    她脑海里乱糟糟地闪过很多想法。

    ——招魂术能有如此大的功效,是因为其中一味引子,是神血吗?

    ——柏舟的脸色好差啊……招魂术对他的消耗,是不是特别大。

    叫人窒息的静寂中,楚明姣终于看到了浴桶中属于人的身躯轮廓,先是在蒸腾热气中凭空冒出来的手腕,再是长发,继而是整个头部。

    楚明姣怔在原地,同手同脚,死死地盯着那个浴桶,世上其他的声音和色彩,好像都离自己远去了。

    直到柏舟将匕首放回案桌上,接过身边侍童递来的手帕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结束了。”

    他看向楚明姣,眉眼间带着倦容,依旧难掩清隽:“不过来看看吗?”

    楚明姣迟钝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一样,匆匆奔到浴桶前,小孩一样趴伏在上面。

    她来之前想了满腔的话要对楚南浔说,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坚强,从容,风轻云淡,但此时此刻,盯着那熟悉又久违的脸。

    只是很轻地皱了下眉,下一刻,她眼泪就自己滚了下来。

    “哥哥。”楚明姣伸手去触了触他露在外面的手,他的身体并非赤、裸,上面裹着层可溶于水的轻纱,触感却和肤感相差无几。

    温热的,鲜活的。

    近在咫尺。

    楚明姣肩头落下去,千言万语都消失了,她终于用了些力气,将那只手牢牢抓紧了,千言万语都消失不见,哽咽着又喊他:“哥哥。”

    “你兄长沉眠时间过久,才历经招魂术,无法在一时半刻间清醒。”

    柏舟看向苏韫玉与凌苏,又道:“劳烦两位,将他放进里屋榻上。”

    两人照做。

    本命剑剑主生来好面子,掉眼泪也只掉几颗,等楚南浔被安置在床榻上时,她已经将眼睛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红彤彤的眼眶可以叫人窥见些许端倪。

    “去街上给他买两身衣裳。”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柏舟轻声道:“只能你去买,不是至亲血脉,无法很快唤醒他。”

    “你们也去吧,我在这守着,检查招魂术有没有留下别的隐患。”

    楚明姣点点头,又去看他,抿着唇,格外认真地道:“帝师,谢谢。”

    说完,她跟在苏韫玉与宋玢的身后,踏出了房门。

    柏舟踱步到窗前,忍着四肢百骸被抽干的酸痛疲惫,透过窗棂的缝隙,用视线描摹她被光影拉长的影子。

    不必谢。

    姣姣,生辰快乐。

    ==

    招魂术从正午开始,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从帝师府出来后,一行三人立马转去街上给楚南浔挑衣裳,从发冠到大氅,鞋靴,一应齐全,楚明姣大手一挥,直接拿了五六套。

    楚南浔真活过来,出现在面前,宋玢心底的最后一口气也松了,他搓了搓被撞疼的肩膀,语气明显活跃不少:“奇怪,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人是很多。

    东西两街基本都是人挤人,不止寻常百姓,许多身着富贵讲究的富户与达官显贵也不少见,各大酒楼挤得满满当当,熙熙攘攘,热闹翻了天。

    此时,又有一个人被人潮推搡着一头要撞上楚明姣,被苏韫玉用玉扇挡住了。

    “抱歉抱歉,我——楚、殿下?”周沅的声音戛然而至。

    “……不止人奇怪,这天气也不大对啊,昨日还冷得穿袄子呢,今天突然就暖了。”宋玢絮絮嘀咕。

    做了许多天的心理建设,周沅好像完全接受了楚明姣的身份,此刻重逢,她大大方方地行礼,朝其他两位颔首,听到宋玢的疑惑,回:“不奇怪,每年都这样。”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看了看楚明姣,迟疑又困惑地问:“山海界没有这种说法吗?”

    苏韫玉将扇子收起来:“我听说过。”

    “什么?”

    话说到这,周沅笑着解释:“甭管前一日天气如何糟糕,每年十月二十五日,天气总会很好,碧空如洗,春风拂面,许多百姓都会在这一天晾晒冬日的被褥衣袄。”

    “听说是因为每到这天,钦天监总算错天象气候,次数多了,就发现了这个巧合。”

    顿了顿,她与楚明姣对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后来,一日山海界赴宴,我们偶然间发现神后殿下的生辰,就是这一天。”

    楚明姣没想到还有这个说法,脑子里嗡了一下。

    “街上人多是因为,从前,也是在这一天,有些人在街上走着走着,或被风拂过,或被马车路过,一些困扰多年的陈年旧伤会消失,久治不愈的顽疾也不翼而飞。大家都说是因为神后生辰,神主散下神力,为苍生降下福泽。”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是撞撞运气,真不真的没人说得准。”

    周沅说完,才想借着这个大好时机将整件事理清楚,就被自己的师叔招了过去,她急急跟几人道别,隐入人流中。

    宋玢愣住,他觉得自己在山海界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有这种说法吗,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楚明姣自己也懵了:“我也没……不会吧。”

    江承函从未与她提起过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有。

    他们正往帝师府的小道上走,人群渐渐疏散。

    “降没降下福泽这个我不知道。”苏韫玉沉默半晌,与楚明姣对视,一字一句道:“春风十里,贺卿良辰。年年如此,这是真的。”

    她的脚步停了停。

    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忘了。

    宋玢两手空空,他也忘了,当下莫名心虚,紧闭双唇,不吭一声了。

    楚明姣慢慢走着,想到今日的楚南浔,想到这满街的人与风,一根细细的线宛若将这一切都串联到一起,再用尖尖的针头挑破她的肌肤,要将这些东西或无措或甜涩的情绪不管不顾缝合到她身体里去。

    “怎么不说话了?”苏韫玉啧了声:“我还以为你要和以前一样,借机来同我炫耀嘚瑟呢。”

    天知道。

    这真是以前楚明姣在他面前能做出来的事。

    等了半晌,发现没声音,苏韫玉禁不住撩了撩眼皮去看她。

    “苏二。”她像是羞涩,又像是纯粹的开心,脸颊晕红,因为之前哭过,眼尾的红久久都不曾散去,眼仁像两颗剔透的琉璃珠,衬得肌肤细腻莹润,白得透亮。

    像已经完全熟透了的桃子,都不用揭开上面那层皮,单看色泽,便已经足够诱人。

    这样柔软的本命剑剑主。

    和他从小到大,记忆中姿态强硬,能一个揍哭十个的楚明姣。

    真是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苏韫玉梗了梗,他不由自主去摁了下自己喉咙,挪开视线:“怎么?”

    楚明姣和他说什么悄悄话一样,语气里藏满了隐秘的欢喜,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他心上,甜得不成样子:“我的剑心,好像恢复一点了。”

    她朝他比出个手势:“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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