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暖融融的,一大家子都在。火炉边坐着乔礼隆,乔海生和乔陆生,乔劲羽靠在远离火炉的沙发上看电视,乔劲睿站在一侧发短信,刘艳芬和奶奶方招娣则围坐在茶几的一个纸箱边,手里不断忙活着。
走近了,乔青羽看清她俩在叠喜糖盒。
李芳好一进门就加入了她们。乔劲羽身边有个空位,看着是为乔青羽准备的,但她没有走过去——那个位置正对着茶几,坐下则意味着得“干活”。见她呆立着,乔礼隆挥挥手:“青青,来烤火。”
“等下过来一起叠。”李芳好回头,给了乔青羽一个眼神。
房间里闷得很。在火炉旁坐下,乔青羽拿起火钳,将炭灰轻轻覆盖上通红的木炭。身边的乔礼隆开口了:“青青,回家两三天了,除了吃饭你就不下楼,这样可不行。”
“天天不出门,别人会觉得奇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家里太古板,不让女孩子出去玩呢……”乔海生接话。
刘艳芬转过头:“现在啊,开朗的女孩子受欢迎,整天不出门不见人的女孩子,反而被人说!青青像模像样,规规矩矩的,要是被人说个性古怪,多亏啊,是不是!”
“是啊,”奶奶方招娣说,“家里这阵子客人多,老有人问青青呢?”
“我作业很多,”乔青羽低头喃喃,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炭灰,“而且,我都不太认识这些客人。”
声音虽小,却还是飘进了爷爷乔礼隆的耳里。他咳了两声以示不满,随即大声批评道:“别人问起你是好心,你高高兴兴和别人打个招呼,给他泡个茶,才算懂事!又不是明天开学,作业你还做不完?”
“是啊,女孩子家家,读书过得去就行了,反正都是要嫁人的,给外人一个好印象,留下好口风,才最要紧,”方招娣马上迎合,“这里我也要说一下陆生,芳好,养女儿不是这样养的,学习成绩没有人品重要!本来小羽去体校嘛,让他自己去,反正每个礼拜回家,青青顺云一中读得好好的,转什么学啊!一家子去寰州,又要租房子,不嫌折腾啊!寰州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小羽是男孩子去那见见世面是好的,但青青是女孩子啊,可容易学坏了……”
“妈,”李芳好打断方招娣,“带青青去寰州,就是想让她考个好大学,现在社会竞争激烈……再说她很乖的,除了学习不想其他事,你们就放心吧。”
“你哪里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刘艳芬笑得意味深长,“女孩子心思多,有些早熟的十一二岁就走错路了,青青发育算迟的,现在也得小心点。”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乔青羽把脸埋在膝盖上,用火钳使劲戳断一块滚烫的木炭,正要戳第二块,一只大手伸过来,不客气地把火钳抢走了。
“爷爷奶奶伯父伯母说了这么多道理,你有没有听进去?”乔陆生把火钳往地上一丢,气冲冲地问。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包括发短信的乔劲睿。奇怪,本来乔青羽想点头敷衍的,现在头颅反而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
“青青可能是有点内向,胆子小,但她从小就规矩,”李芳好连忙笑着缓和气氛,“而且善良聪明,识大体,肯定不会走错路的。”
“善良”两个字第二次落进乔青羽心里,刺得她疼。
“青青啊,哎,”乔礼隆叹了口气,“听爷爷的话,过完年,让你爸妈带着你和劲羽去公安局改个名字。这个羽字啊,不吉利,不吉利。”
方招娣像是安慰乔青羽似的:“改了名字,你就会开心一点,有件事啊……算了,反正孩子们也大了,就说给孩子们听听吧。”她紧锁眉头,见没人反对,便继续说道:“洞里源的道姑说,小白走得急,不舍得,魂又得找个宿主,所以……”
“所以我被姐姐的魂魄缠上了,对吧?”乔青羽冷冷地抬头。
“改了名字,她就找不到你了,”方招娣恳切地朝乔青羽点点头,“青青啊,这次你回家,变了好多……你不用怕,小白肯定不会害你,就是她的坏毛病跑到你身上了,就像她以前也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憋出毛病了。”乔海生认同地点点头。
又是沉默。乔青羽张了张嘴,最终把“你们才有毛病”这句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青青啊……”方招娣的声音苍老而慈祥,“你看啊,现在你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其实你才是家里的宝啊……”
“姐姐憋出了什么毛病?”
乔青羽环视所有人,出乎意外地镇定。
“这里,”乔礼隆说着,一边严肃地盯着乔青羽,抬起右手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你姐姐,这里有毛病。”
“不清醒,”乔青羽鼻头发酸,嘴唇微微颤抖,“不自爱。”
“今天说起小白,那我就要多说两句了,”刘艳芬放下脸,“喏,陆生,芳好,爸,妈,你们都在……以前我们对小白的好,村里谁没看到?那真是掏心掏肺,把她当作亲女儿养的啊!有好吃的,那都是先给小白再给劲睿!劲睿对小白还不好?那绝对是真心真意!怕她被男的欺负,去哪里劲睿都是跟着的!他这个哥哥做得不好?也就是劲睿高三那年,学习忙,管不到小白了,她就在学校交上乱七八糟的朋友了,就走上歪路了……”
“把劲睿哥也带上歪路了对吗?”
乔青羽突如其来的大声质问似一声惊雷,打断了刘艳芬的喋喋不休。一时间没人说话,屋内愈发闷了。在火炉边坐了这么久,乔青羽感觉自己手脚仍旧冰凉,额头却冒出了汗。
“劲睿哪里走歪?”乔海生看向乔青羽,眼里都是斥责,“劲睿从小听话,孝顺,考上重点大学,考上公务员,单位领导哪个不夸他?他本本分分的,哪里做过一件坏事?”
乔青羽的视线越过乔海生,死死盯住乔劲睿的脸:“没有吗,劲睿哥?”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乔礼隆忍不住开始责骂,“干吗跟家里人过不去?家里人亏待你了,欠你的?你劲睿哥的人品,你走出去,随便抓一个人问问!你知不知道劲睿要结婚了?太不像样了实在是!”
“劲睿要是有问题,人爸妈也就不愿意把小云那么好的姑娘嫁过来了,”方招娣也激动起来,“青青啊,你想想,咱家要是有问题,人爸妈他们都是当官的,还愿意让小云进门?我们是农村人家呀!那是因为劲睿有本事又靠得住!你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李芳好纹丝未动,脸色铁青。乔陆生只管用火钳拨弄木炭。乔劲羽仍靠在沙发上,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突然间乔青羽无助地想哭。
这时乔劲睿走了过来,和气地拍拍乔青羽的肩:“青青,你和小白是亲姐妹,感情好,她走得急,你心里一直不舒服,我们都知道……”
“说出来就好了,就好了,”乔陆生喃喃,伸过手拍了拍乔青羽的手臂,“青青,别想了,让姐姐安心去吧。”
“姐姐曾经那么乖巧,为什么突然变得不自爱?”乔青羽噙着眼泪环视四周。
乔礼隆叹了口气:“这就是命,人各有命。”
“我是认为,以前大勇的疯老婆把小白带坏了,”刘艳芬振振有词,“他早就该把那个疯女人锁在房间里!他就是懒,不想给疯女人做饭,总让她出来做事情……”
方招娣赞许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哎,小白命苦啊。”
“青青现在是敏感的年纪,有些奇怪的想法,正常的,”李芳好转过头,声调平静,神情却有些恍惚,“好在她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最能体会长辈的辛苦和用心了,这次说清楚了,就好了。”
“反正你记住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害家里人的,”乔陆生对着乔青羽语重心长加了句,“过年了,你也开心点,别总让爷爷奶奶担心。”
那边,乔劲羽突然坐直了身体:“其实,我也觉得,大姐走了,肯定希望大家想起她就想到她好的一面,曾经糟糕的往事,就算活着也不愿再提吧。”
众人纷纷发出赞许的嗯嗯声。
“小白再怎么样也是个善良的娃,咱家的人啊,没一个不心善的,”刘艳芬感慨,“都是想着让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对不?”
她的话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首肯。
乔青羽站起来:“我去上厕所。”
洗手间冰凉的镜子里,她有一张惨白的脸,毫无光彩的瞳孔里刻着“绝望”二字。
“我们首先要善良,其次是要诚实,再次是以后永远不要互相遗忘。”
多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在她脑海回旋。有这么容易就好了,她想。
姐姐,乔青羽轻喃,朝镜子哈出浑圆的白色翅膀,目睹它一点一点被看不见的冰冷空气啃噬,直到消失殆尽-
次日是除夕,一早,乔青羽满足家人的期待,用完早餐后没再缩回房间。迎着稀薄的阳光,她捧着又旧又厚的英文本子,坐在院子一角,飞快翻阅着。
过年加结婚,两大喜事撞在一起,家里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刘艳芬来喊了乔青羽两次,让她去里屋帮忙叠喜糖盒,均被乔青羽拒绝了。第三次,刘艳芬拉着走出厨房的李芳好一起给乔青羽施压,她才合上本子的最后一页,不情不愿站了起来。
见她满脸抵触,李芳好赶紧开口:“青青,你眼睛也休息下,那个喜糖盒子难弄,时间赶,你手巧,去帮帮,乖。”
“我会帮的啊,”乔青羽点头,举起手中的本子,“但我得先把这本子还给大勇伯伯。”
“啊?你昨天把那个疯子的东西拿回家了?”刘艳芬惊恐极了。
“大勇伯伯说今天下午上坟会烧掉,所以我刚才赶时间看完了,”乔青羽轻描淡写地说,“我先还回去,再回来叠喜糖盒。”
出院子后她瞧见了在路边打电话的乔劲睿,便走过去用本子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
“我妹来了,你稍等,稍等,”乔劲睿说着,用手捂住手机的话筒,迅速收起脸上的笑,“怎么了?”
“这是秦阿姨的记录,英文的,”乔青羽开门尖山地说,“里面记下了你对姐姐做的事。”
仿佛大白天看见鬼一般,乔劲睿的脸瞬间扭曲了。
“青青,”他的手先是用力握紧手机,紧接着毫不犹豫按下了通话结束的按键,换上阴冷的眼神:“我真是对你很无语……”
“Xiaobaiandherbrotherfallinlove,thelovewaswrong,butXiaohaigaveherfirsttimetoherbrother(小白和她哥哥相爱了,这是错误的爱,但小白把她的第一次献给了哥哥).”读到这里,乔青羽顿了顿,不顾乔劲睿极度震惊的脸庞,继续读道:“Shehadababy,soherfamilydiscoveredandstoppedtheirlove.Shewenttothehospital,tookawaythebaby.Herbrotherwenttouniversity.Shecried,criedandcriedatnight.(她怀孕了,被家人发现,家人阻止他们在一起。她去医院打掉了孩子。她哥哥去读大学了。夜里她不断哭泣。)”
“劲睿哥,”乔青羽啪地合上本子,直直看进乔劲睿的眼睛,“你有没有□□十二岁的姐姐?”
乔劲睿脸上的不屑覆盖住他的惊慌:“一个女疯子乱写的,你也信?”
“我相信她写英语的时候,神志是清醒的,”乔青羽说,“你敢不敢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听清楚了,我最后问一遍,”乔青羽字句清晰地说,“你高考那年,有没有□□十二岁的姐姐,导致她怀孕?”
乔劲睿呵了一声,沉默两秒,开口道:“你还真敢说。”
“我要你摸着良心回答。”
“青青啊,长幼有序,我年长你十二岁,是你哥哥,照理说你没资格这样跟我说话,”乔劲睿看向远方,“但是,”他突然回头,语调中透出寒意,“我还是会回答你。”
乔青羽屏气凝神。
“我没有。”
怕是乔青羽不相信似的,他连忙加上一句:“不信,你随便问问家里的其他人。”
“不用,”乔青羽冷冷地回应,“劲睿哥,说谎是有报应的。”
“赶紧把本子还回去,让大勇伯伯烧了,”乔劲睿转过头,“哥哥好心劝你,别再像个疯子那样胡言乱语。”-
慢慢靠近面目全非的老房子,乔青羽莫名不敢抬头。远远地,她就看到曾经乔白羽住过的房间漆黑,空洞,似一幢房子被强行挖走了心。
凄婉,又吓人。
正在整理上坟贡品的乔大勇一接到本子就立马放进了装香纸的塑料袋里,一边转头问乔青羽:“那婆娘是不是怕被我打,故意写外国话骂我?”
乔青羽缓缓摇了摇头。
“没骂我?”乔大勇盒上贡品篮的竹盖,“那她写了些啥?”
沉思半晌,乔青羽回答:“秦阿姨写了个故事。”
“她还会写故事?”
“一个被社会蹂*躏的女人的一生。”
“啊?”乔大勇显然没听懂。
“就是她自己的故事,”乔青羽微笑了下,声音里却满是哀愁,“大勇伯伯,这本子一定要烧掉吗?”
“肯定烧掉咯,留在家里干嘛,人都不在了……那婆娘是不是在本子里咒我?害我没后代!”
“没有,”乔青羽坚定地摇头,“秦文秋阿姨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可那又怎样?她仍旧被命运捉弄,下班途中碰到人贩子,被关押在这个愚昧的南方小村庄,失去意外得到却无比珍贵的孩子,失去作为人的清醒理智,最终悲惨离开人世。
再一次,乔青羽对虚无的“善良”二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