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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 中部 柳生的秋天 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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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不认识保润了。

    祖父问柳生,保润是谁?

    柳生说,保润就是保润,保润你都不认识了?是你孙子啊。儿子的儿子是孙子,你就他这么一个孙子,记起来了吗?

    祖父说,我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哪来的儿孙?

    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儿孙的。柳生说,你记得德康吗?他爸爸是德康,德康是你儿子,保润是德康的儿子,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就记起来了。

    祖父念叨着德康与保润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坚决地摇头,什么德康,什么保润?我一点也想不起来。祖父的脸上露出了痛苦而烦躁的表情,用两只手按摩着脑门,你别让我想事情,一想事情我脑袋就痛,我的脑袋又要爆炸了。

    我也拿他没办法。柳生无奈地转向保润,摊开手说,你爷爷身体是不错,脑子越来越糊涂了,去年他还念叨过你,今年谁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就认我一个人啦。

    保润站在祖父的床边,他的目光在柳生与祖父之间来回穿梭,有点焦灼,有点失望,渐渐的,他的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好像祖父与柳生正在合演一出蹩脚的双簧,他不得不捧场,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喝彩,好,很好。好得很。有一个瞬间,保润似乎要放弃这个糊涂的亲人,他朝病房外面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了。柳生没有料到,保润会突然扑向祖父,他用两只手夹住祖父的脑袋,发疯般地摇晃起来,给我想,我是谁?想,给我好好想,德康是谁?保润是谁?谁是你的孙子?你脑袋疼?疼死也要想,给我想!

    祖父发出了一声声惨叫,柳生好不容易把保润拽开,发现祖父的裤子上热乎乎的,床铺上也湿了一片,祖父尿裤子了。柳生对保润说,你看你看,你把你爷爷吓得尿裤子了。他不是故意忘记你的,这叫失忆,你懂不懂?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这老东西,气死我了。保润走到窗边,用手蒙着脸说,什么失忆?我怎么不失忆?操他妈的,气死我了。

    柳生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病号服,替祖父更换裤子。这样的事情,保润不在他会做,保润在旁边,他做得就更积极了。祖父赤身裸体,瑟瑟地坐在床沿上,听凭他的指挥。祖父雪白的头颅一年一年地萎缩,已经状如婴儿了。祖父的身体处于风烛残年,一切器官都在下垂,眼睑下垂,眉毛下垂,胸脯下垂,睾丸下垂。风烛残年的祖父有点臭了。他的头发是臭的,他的臀部是臭的,他的呼吸不仅发臭,还夹带了一种烂咸鱼的腥气。以前柳生伺候祖父总是吸着鼻子,这次他没有,他替祖父穿好裤子,带着一种解放的喜悦,好了,这次我替你换裤子,下次就是你亲孙子替你换了。你熬出头了,我也熬出头了,大家都熬出头了。

    他瞥了眼保润,保润站在窗边,表情木然,没有感激之色,也没有妒忌之意。他招呼保润,你过来替他穿袜子,正常人的感情也要慢慢培养,何况你爷爷?从穿袜子开始,慢慢来,万事开头难啊。保润挪了两步,又站住了,他看着桌上一只搪瓷杯子。杯子里浸泡着祖父的假牙,一只苍蝇从窗外飞来,钻进搪瓷杯子里寻觅着什么,保润拿起杯子晃了晃,假牙叮当一响,苍蝇飞走了。保润说,你替他穿,我无所谓,算我也失忆吧。什么他妈的感情?我还稀罕感情吗?早不稀罕了。

    柳生不知说什么好,自己动手替祖父穿着袜子,冷眼看见保润在翻床头柜的抽屉,似乎要找什么东西,他问保润,你要找什么?保润说,照片,小时候拍的全家福,看看我们一家人以前是什么模样。抽屉的垫纸下面果然有那么一张照片,保润捏着照片,放到窗前的光线下看,突然笑了一声,他妈的,没我了,我没了。柳生说,不是全家福吗,你怎么会没了?保润说,我的脸没了,我妈妈的身子没了,我爸爸全没了,就他好好的,他都在!

    柳生纳闷地凑上去,发现那张全家福照片被水渍浸泡过,影像的侵蚀效果很离奇,产生了神秘的取舍。保润胸前的红领巾还在,但颈部以上都腐蚀了,保润的母亲只剩下半边身体,依稀可见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裙子,保润的父亲几乎完全消失,唯一残存的是一只皮鞋。全家福照片里只有祖父幸存,祖父在时间与水滴的销蚀中完好无损,祖父的苍老常在,祖父的猥琐常在,祖父的怯懦常在。祖父穿深色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解放鞋,头发梳得整齐光亮。祖父当时尚属健康,拘谨的眼神透露出一道狭窄的灵魂之光,他用躲躲闪闪的目光注视着摄影师的镜头,似乎向未来表达着某种深奥的歉意。对不起,你们都将消逝,只有我长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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