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罗晓培与毛慧娟去毛根友那里吃年夜饭。在家里吃,毛根友夫妇加上姑婆,毛继祖一家,还有罗晓培、毛慧娟、冬冬,把一张长条桌挤得满满的。刘虹掌勺,毛慧娟打下手。冷盘是烤夫、酱鸭、十八鲜、熏鱼、泥螺、咸鸡。热菜有炒鳝背、糖醋黄鱼、咸菜墨鱼、栗子鸡块。正中一大锅老鸭汤——是刘虹隔天便准备下的,加了鱼翅和虫草。鱼翅发的时间长了,又太早放进锅里炖,到后来都有些化了,捞都捞不到。刘虹悄悄对毛慧娟说,“好东西,可惜了。”毛慧娟说没啥,“反正都吃到肚子里,营养一点不浪费。”
小年夜,姑婆便撺掇毛根友给罗晓培打电话,让她到这边来吃年夜饭。“头一年,规矩是一定要做下的,毛家的人,自然要回毛家吃年夜饭。规矩不能乱。”毛根友是有些怕这个亲生女儿的,推三阻四地,让刘虹打。刘虹也不肯。姑婆见两人这样,便拿过电话说自己打。毛根友忙不迭地抢过电话,把意思大致同罗晓培说了。罗晓培心里不愿意,但也不好直接拒绝。温筠和罗志国一商量,决定让两个女儿都过去吃年夜饭。这样一来,看似毛家遂了意,但却与姑婆之前的初衷完全不同了。厨房里,毛慧娟对刘虹说:
“姑婆要晓培过来,又没说让我也来。我是赠品,买一送一。两家都不要,推来推去的。”
刘虹说:“怎么会!你姑婆就那个脾气。还有你亲生爸妈,他们有他们的考虑。你姑婆下午还在说呢,说那对夫妻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一肚子坏门槛。他们啊,就是存心要把你们两个小姑娘绑在一起,不分姓毛姓罗的。到头来,两个女儿还不都是他们的?你姑婆气得要吐血。嘿,话说回来,像你姑婆这么作的老太,也该他们治一治。”
毛慧娟笑笑。她嘴上发牢骚,心里并不十分在意。瞥见罗晓培不停地看表,想,大小姐又坐不住了。端着一大碗酒酿圆子走过去,“吃甜品了。”
冬冬舀了一勺酒酿汤,偷偷去喂旁边的小毛头。姑婆见了,叫起来:“小赤佬,你在做啥?”顿时惊动了大家。杨莉莉把儿子抱起来,对冬冬道:“弟弟还小,不能吃这个。”毛继祖一旁笑道:“现在就喂他酒酿,将来要变酒鬼的。”姑婆朝冬冬瞪了一眼:“你呀,像极了你那个坏蛋爸爸,专做促狭的事情。”
这话让毛慧娟很不舒服,拉过冬冬坐在自己身边,“你给我乖一点——我们大家来看看,你这个小家伙今年拿了多少压岁钱,”她故意把冬冬口袋里的红包都拿出来,“——这是外公外婆的,嗯,五百块——晓培阿姨也是五百块——舅舅舅妈三百块——嗯,这个红包是太姑婆的,哦,二十块!”毛慧娟早晓得姑婆吝啬,每年都是雷打不动的二十块,存心当众让她难堪,“发财了呀,你这小家伙有那么多钱,请客请客!”
姑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兀自不肯示弱:“压岁钱主要就是图个吉利,一片心意。又不是比赛谁给的多。我们小时候压岁钱只有几分钱,现在不是照样都挺好?”
“没错,姑婆说的对。现在小孩就是喜欢攀比,追求物质享受。一丁点大的东西,开口闭口谁谁谁给了多少压岁钱,谁谁谁大方,谁谁谁小气。这样对小孩的成长一点好处都没有。照我说,还是姑婆做的好,压岁钱就是要少给。这次给二十,下次就给两块,再下次两毛——从根源上杜绝这些歪风邪气!”毛慧娟一本正经地说完,在冬冬头上点了一下,“听见没有?姑婆小时候压岁钱只有几分钱,现在给你二十块,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杨莉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毛根友干咳一声,岔开话题:“嗯,这个,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看电视,看电视——”
吃完饭,杨莉莉便说打麻将,加上毛慧娟与刘虹,姑婆心里不畅快,赌气说不打。杨莉莉便叫罗晓培,“阿姐,三缺一,凑个数吧。”罗晓培说不会,“我从来没打过,还是叫别人吧,免得扫你们的兴。”杨莉莉只得打电话叫别人。一会儿,人来了,就是那“大头”的妈。刘虹问她:“大头没回来?”她回答:“他忙啊,忙得年夜饭都不回来吃。爹妈都不要了。”刘虹便道:“忙点好,现在不怕忙,就怕不忙。”
罗晓培陪毛根友坐着看了会儿电视,便说要走,“等下还有事——”毛根友忙站起来,“这么快就走了啊?”刘虹也站起来,“再坐会儿嘛,慧娟今晚住这里——”罗晓培笑笑:“我晓得,所以我才先走,让她慢慢玩。”说着,走到门边穿鞋子。
姑婆大声道:“晓培,有空常过来——人来就可以了,别买什么东西,又是白兰氏又是脑白金的,浪费钱。慧娟这点就比你好,平常就不用说了,过年也是两手空空上门,这才像是自家人的样子。”姑婆刚才受了毛慧娟的奚落,此刻便有意刺她一下。罗晓培笑了笑,想,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小儿科。
走下楼,坐到车里,看了手机里密密麻麻的新年短信,都是朋友相互转发的,有些平时并不怎么联络,只有过年才通过短信问声好,打个招呼。罗晓培一条条地回。忽的看到一条,号码很陌生,末尾也没署名,便回发了一条:“请问您是哪位?”
一会儿,回过来:“怎么,你没存我号码啊?”
罗晓培想,可不好随便怠慢人家,便又发了条:“抱歉,前不久刚刚丢过一次手机,号码全没了——您是哪位?”
那人回过来:“姚米基。”
罗晓培嘿的一声,脑子里浮现出这人的样子,便觉得好笑,“谢谢啊,也祝你新年快乐。”
很快,他又回了一条:“有空过来做脚。过年这几天大酬宾。”
罗晓培笑笑,便把手机放在一边。踩下油门。一路上车很少,不一会儿便上了延安高架。下闸道的时候,忽想起罗志国夫妇跟朋友去佘山打高尔夫了,要次日上午才回来。家里空****的,回去也没意思。大年夜打电话找朋友出来玩好像也不合适,想来想去,瞥见旁边的手机,竟想到了姚米基。“不是过年大酬宾嘛,”罗晓培自言自语,“那就去看看。”
很快到了那里。店门口挂着一排大灯笼,红艳艳的,很喜庆,也有些俗气。又贴了春联,无非是些“招财进宝”、“恭喜发财”之类。走进去,迎宾小姐穿着唐装坐在柜台里,生意似乎有些冷清,大厅里只稀稀拉拉两、三个客人。罗晓培说做脚,小姐便把她往里迎。罗晓培随口问了句,“老板不在啊?”小姐嘴一呶:“那不是?——正起劲着呢。”
罗晓培看去,见旁边一间包房敞开着,姚米基坐在沙发上,一人正在给他做脚。他侧着身,对着旁边小茶几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不知在干什么。他微一抬头,看见罗晓培。
“哟,罗小姐,贵客啊!”他夸张地叫起来。
罗晓培笑笑,“新年好,姚老板。”
“新年好新年好!”姚米基正做着脚,不方便站起来,直着上身,“罗小姐几个人?”
“就我一个。”
“那就这边坐呗,”他自说自话地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又让服务员倒茶,“不介意跟我一间吧?新年新势,罗小姐这样的贵客,我是一定要亲自招呼的。”
“怎么招呼?”罗晓培坐下来,同他开玩笑,“你替我做脚?”
“没问题,劲道我有的是,就是准头差了点,你要是不怕被我捏出毛病来,能给你罗小姐做脚是我的荣幸——15号,别捏了,快把我脚擦干了,老板我要亲自上阵。”
“算了吧,”罗晓培好笑,“您就好好坐着吧,不敢劳您大驾。”
她朝旁边瞥去,见他原来在电脑上玩“祖玛”。“你喜欢玩这个?”她道,“都是早几年前的游戏了。”
“没事做,瞎玩玩——你会不会玩?”
罗晓培想,我是祖玛的老祖宗了,还用问,“一般吧。”她谦虚道。姚米基把电脑给她,“请多指导——”罗晓培接过来,挑最难的那关玩了一局。一会儿便通关了。
“厉害厉害,”姚米基啧啧道,“罗小姐这双手,又会拉大提琴,又会玩游戏,能文能武,样样精通——我觉得,你简直不是人,是仙女!天上下来的。”
罗晓培觉得这人说话太夸张,“谢谢你哦,姚老板。”
她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捏脚的是个女孩子,力气不大,按着不痛不痒,不过这样也好,可以趁机休息会儿——她是真的有些累了。虽说年夜饭不用自己动手,却着实费神,要应付那些人,太过殷勤,做不出,太冷淡嘛又不好,就那样一直傻笑。罗晓培不晓得自己原来这么会装,下午姑婆拉着她说了好一阵话,都是些莫名其妙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她这只耳进那只耳出,对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她满脑子都是《天书奇谭》里那只老狐狸婆的脸,心里是一千一万个讨嫌,却还不得不硬撑着。“姑婆,一点小意思——”她额外准备了一个八百元的红包给她。姑婆眉花眼笑地收下了。罗晓培是想拿钱买个太平。该孝敬的孝敬了,平常少烦她些才好。毛根友和刘虹那边,她也给了两千块。给钱的事,她向毛慧娟提了一下,这还是温筠教她的,两个女儿,给东西给钱,都要相互通个气,免得另一个难堪。毛慧娟似乎并不在意,还半开玩笑地道:“好啊,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是穷人,就捧个人场算了。”罗晓培也不多话,想,我反正已经通知你了,随便你怎样,我不管。
“大年夜,怎么想到来我这里?”姚米基问她。
“不欢迎吗?”
“不是不欢迎,而是有些奇怪,”他道,“你看看我这里,平常天天爆满,今天只有小猫两三只——大年夜应该和家里人在一起啊。”
“那你呢,”罗晓培反问,“你怎么不待在家里?”
他嘿的一声:“命苦呗——你看看我的名字,就晓得我爹妈有多辣手了。只盼着儿子舀米,不要儿子回家过年。他们给我定了指标,今年必须挣满二十万,否则不许回家吃年夜饭。现在离二十万还差三百来块,做完这几个人就差不多了,再使把劲,争取在零点前吃上年夜饭。”
“真的啊?!”罗晓培有些吃惊了,“不会吧——”
姚米基瞥见她的神情,嘿嘿笑起来,“哎哟哎哟,你还真信啊。不好意思,跟你开玩笑的。”
他朝她拱手,做了个抱歉的动作。
罗晓培斜他一眼:“你骗我也就算了,还拿你自己爸妈开玩笑。”
他笑道:“我妈今天晚上肯定是通宵麻将,我这边多说几遍‘舀米’,那边弄不好就是‘清一色’。这女人要笑死了。”罗晓培听他称呼自己母亲为“这女人”,不禁好笑。
“你这么没规矩,你妈就算自摸‘大三元’,也不会开心。”
他笑了笑,又问她,“过年出去玩吗?”
“不去了,到处都是人。——我前几天刚去了趟哈尔滨。”
“真好。一看你就是享福命,家里钱不少,工作又不忙,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千金小姐。”
“胡说,”罗晓培逗他,“我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家里房子像鸽子笼,就等着拆迁了。”
他大笑,“你还说我呢,你也拿你爸妈开玩笑。”
罗晓培本来心情有些闷,和他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豁然多了。又问他,“不是大酬宾吗?怎么海报没贴出来?”
他一怔,“内容早定下了,海报还没来得及写——嗯,是这样,年三十到年初六之间,每消费一次,便额外赠送两次同等价格的项目。”
罗晓培有些意外:“哦是吗——那我今天算吗?”
“算!怎么不算!”姚米基说着,便叫服务员拿来纸笔,“券还没印好,只能先手写了。”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凭此券可免费做一次足浴”,签上名,让服务员去复印了,再敲上店章。随即交给罗晓培。“喏,给你。”
罗晓培接过,“怎么像手工作坊一样——手写的可不可靠啊,你别到时不认帐。”
“帮帮忙,”他叫起来,“你当我姚米基是什么人?看清楚,上面有我亲笔签名的,金字招牌——放心,随时过来,随时兑现。”
这时,罗晓培的手机响了。是高飞。她结了帐,径直走了出去。一边打电话,一边上了车。讲了十来分钟才挂。一低头,瞥见那两张手写的赠券,想,糟糕,忘记同姚老板打声招呼了。
券上,“姚米基”三个字端端正正,像小学生的笔迹。又想,年三十到年初六搞活动,到现在居然还没有印好赠券,也实在奇怪。罗晓培忽然有种感觉,也许并没有什么酬宾活动。他是哄她的。她问他的时候,他似乎有些措手不及,随口答的。生意人便是这样随机应变。罗晓培想着,觉得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消费一次便送两次,况且还是她这样不花钱的客户。这个老板倒也大方。
快到家时,她收到姚米基的短信:“开车小心哦。还有,别忘了常光顾小店。”
她嘿的一声,回过去:“谢谢。”
放下手机,她不自觉地说了句“这人好烦”——嘴角却是带着笑,脑海里浮现出他歪着身子打“祖玛”的情形,想,这人是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