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镇医院,孟达被送进手术室了。
医院很小,设备也很简陋,可是再好点的医院就要走上几十公里回县里,这天气风险太大了。
袁兵、王富贵、张老爷子还有几个苇场的管理人员都在外面等着,因为冉兴刚还报警了,所以镇上的派出所也很快就派人过来询问情况。
但阿达还在手术室,询问没法进行,派出所的人表示等孟达清醒了可以来派出所先做个笔录,然后按程序来,过了一阵,派出所的人也走了。
整个医院里死寂一样。
王富贵一脸紧张,一晚上他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旁的袁兵脸色很难看,铁青铁青的,眼睛却是血红血红的,完全就像个恶鬼。
张老爷子说话了,“阿达是个好孩子,但是那些苇客真的不好惹,一个塘铺几百号人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很团结,这些人平日也耍横惯了。”
那个苇场的人也跟着说,“这些人偷猎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也联合公安、森警打击了好几次,但是效果一般,兄弟,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跟你说句实在话,你们消防队,就老老实实灭火,打击偷猎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没必要惹这种麻烦,给自己找不痛快不是吗?”
王富贵也默默说,“我应该劝他的……”
袁兵冷冷地吐了一句,“所以,你们干脆也不管了是吗?”
那人愣了下,说,“管啊,怎么不管,不过苇场太大了,我们一共才几个人,哪里管得过来。”
袁兵又问道,“那你觉得孟达做错了吗?是活该对吗?现在是劝我们别管这事?”
那人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是顿了顿,说道,“怎么能说活该呢,他是在做好事,不过……”
袁兵说,“行,如果你们管不了,那这事我替你管了,如果孟达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他们全部还回来!”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说,“武警同志,你可不能这样啊,和谐社会啊,有什么问题可以报警的嘛,公安的同志刚才也来了的,如果孟达同志真受了什么伤害,法律也不会放过这些人的,你可千万不能自己意气用事啊。”
另一个管理员也劝道,“同志,不要冲动啊。”
袁兵气得直接笑了起来,“阿达受了什么伤不是明摆着吗?!行了,这事不用你管了。”
那人说,“我不是这意思,武警同志,咋们都冷静下。”
袁兵说,“这事我没法冷静。”
那两个管理人员还要说什么,被张老爷子给扯开了,几个人这才闭了嘴,都不理对方。
半晌,医生出来了,好消息是,孟达幸好穿得衣服比较厚,受得伤不算严重,伤口也不太大,不过这人没少挨了拳脚,暂时人还不太清醒,需要休息几天。
医生问,“哪个是他班长?”
袁兵说,“我就是。”
医生说,“那你进来吧,他说要见你。”
进了手术室,孟达肚子上的伤口已经缝好了,问题不大,只是一张脸现在看起来更肿了,这人原本就胖,现在更是肿得跟一颗气球,真的很难看。
袁兵很心疼,这毕竟是自己的兵,他啥时候能让自己的兵受过这样的委屈,被人打成这样。
孟达人清醒了一些,他看见了袁兵,挣扎着要爬起来,被袁兵按住了。
孟达说,“班长,你报警了没有?”
袁兵说,“报了,派出所的人都来了,他们逃不了。”
孟达急忙说,“我没事,你别去找他们了,也别报警。”
袁兵愣了下,问,“为什么?”
孟达说,“事情闹大了,支队肯定又要知道,那我们集训队就完了,大家肯定都要挨处分的,我不想连累大家受处分。”
袁兵想起自己跟他们说过的话,要他们老老实实的,都别给他惹祸,李兴旺的事算是一个教训,但现在这算是惹祸吗?
袁兵摇头说,“都这时候,你还想着这事干嘛?不会的,不会连累大家的。”
孟达说,“你一直不让我去巡塘的,我没听你的话,自己一个人偷偷去了好几次,班长,这次是我错了,我认栽,你别去找他们了,我以后老老实实的。”
袁兵问他,“阿达,你告诉我,什么叫老老实实的?”
孟达说,“以后我什么事都听你,我错了,班长,真的。”
他一直在认错,袁兵却听得很刺耳很难过,他错了吗?错在哪里了?
他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阿达做得事并没有错,利用休息的时间巡塘能有什么错?不遗余力去帮助那些本就该自由生活的野生动物又有什么错?这本来就是人该去做的事,大家都怕都不做,阿达去做了,他反倒成了错的了吗?
那他为什么还要自我检讨,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袁兵很心疼,“阿达,你做的是对的,你比我们任何人做得都对,我一点也没怪你,我只是心疼你。”
他拿了朵棉花给阿达擦脸上残余的血迹,小心翼翼。
阿达笑了,一张脸开成了一朵花,“班长,其实我不怕他们打我,但我怕你怪我了,我皮厚,这伤不严重,过几天好了。班长你知道吗,其实我那天想了很久,我真的想去参加大比武,我不想当两年兵一直就是做饭帮厨,我也想有个露脸的机会,我妈老说我没出息,听得我很烦。我知道我脑瓜子笨,从小学习也不好,啥事都干不好,我妈说我张家所有的小孩里,就我最没出息,我也想做个露脸的事给我妈看看,让她瞧得起我。”
袁兵问,“那你爸呢?你不给你爸看?”
孟达抿了抿嘴,低声说,“我爸妈离婚了,然后我就跟我妈了。”
袁兵突然间不想再问了。
离异家庭的子女总会承受比别人更多的裂痕,有的人会变得很敏感,有的人会很缺乏安全感,而有的人可能会缺乏别人的认同。
阿达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灰暗,似乎这是唯一能让他变得不那么阳光快乐的事,他努力活得单纯而开心,不过是因为心里埋着一道很深很深的疤,无法愈合。
他似乎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家挺有钱的,我爸妈都是开公司的,在沈阳有好几套房子,但他们基本都不在家里住,从小都是保姆带我,大了一点,我就自己玩,慢慢地我也不爱和人交往,反正平时也没人管我,我就在家里打游戏,我妈老说我蠢得像头猪,以后还怎么继承他们的家业,我压根就没想过继承这事,感觉那个太遥远了。后来他们一直吵架,只要见面就吵架,吵得我也很烦,可是我那时候开始有些懂事了,我心里虽然很烦,却不敢表现出来,我怕我不高兴,他们就更不愿意回来看我了,所以我每天都表现得开开心心,我会给我妈拿拖鞋,给我爸倒洗脚水,给他们准备礼物,我以为这样我爸妈看到我就会高兴,就不会吵架,就不会离开我,可是他们还是离婚了。”
“我妈跟我说,我爸根本就不想要我,因为我太笨了,只有她没办法,自己生的,所以必须带着我,但她也没什么时间照顾我,只会给我钱,给我买东西,再后来我妈就把我送到了部队,希望部队可以改造改造我,这是我妈的原话,她老说,如果部队都教不好你,那你真是个废物了,啥用也没有,干啥都不行。班长,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为什么连我爸妈都不喜欢我。”
袁兵的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特别闷,难受。
他说,“怎么会呢?你妈那是激你呢。”
阿达直摇头,“没有,我知道的,她真的是对我挺失望的,你知道吗,我妈其实再婚了,但她一直没告诉我,是我舅舅偷偷跟我说的,他说我妈想再生一个,我知道她想要一个更聪明更能干的儿子,班长,你她会不会不要我了?”
阿达的眼神里开始有了恐慌。
袁兵也有些慌了,对于这种事,其实他遭遇的并不比阿达好多少,所以他很清楚阿达心里的失落和恐慌,那是一种连自己家人都不愿意相信自己,都在嫌弃自己的失败,这种失败很多时候逼得人开始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很差劲。
那是一种彻底否定自己、击垮自己信心的时刻。
袁兵努力地克服自己负面的情绪,组织着正面的语言,劝道,“你别瞎想,哪有不要自己儿子的妈,当父母的都希望自己儿子好,她把你送到部队就是希望你好好的,越来越好,啥事都越来越好,懂吗?”
“越来越好……可我不行。”
“怎么不能行?只要你啥都认真,就一定行。”
阿达低着头,闷闷的,过了好一阵,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对袁兵说,“班长,我不想当废物了,我想清楚了,我得有个奔头,不然我这辈子真的啥用也没有了。”
袁兵问,“那你想咋地?”
阿达说,“我要认真训练,去参加大比武,我要拿奖,我妈知道我拿了奖,一定会替我高兴的,你说当妈的都希望儿子越来越好,那我这不就越来越好了吗?”
袁兵乐了,直点头,“对,你这就是进步,立不了功,拿个嘉奖也有个奖状,寄回家,你妈一定会高兴。”
阿达很天真地笑了起来,淤痕像是打翻的调色板,五彩斑斓,“班长,他们都说你脾气臭,但我觉得你挺好的。”
袁兵说,“不是我好,是你们自己都好着呢,比很多人都好。所以我也跟着好起来了。”
“真的?我怎么觉得班长你在安慰我呢?”阿达笑得更开心了。
“真的,没一个差的,当然以后会更好。”袁兵搂着阿达认真地说。
“班长,我现在特别想搞训练。”
“你省省吧,先把身体养好。”袁兵拍了拍他的头,一脸温和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