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之坐在花园里,一向沉着的神情里带着无措,捏紧的指节浮现苍白的劲色,眼神里的迷茫散染在黑眸下,显得越发沉静。
直到夜色渐渐垂下,段奕之才从冷风吹过的凉意中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看到手心里拽着的信封带着褶皱的痕迹,眉头一皱,急忙小心的将它从手里松开,平铺在腿上,轻轻摩挲,直到信纸上的褶皱慢慢平缓,他才轻呼了口气。
今天下午,段离突然禀告,说是纪家大小姐奉纪家族长之命求见,他本是想让段离接待的,只是那时候脑海中不经然划过纪阿朝清冷的眼眸,便改变了主意。
只是段奕之没想到纪琪韵的求见是为了给他那封信,那封可以证明纪阿朝师从君晚朝的信。
他当时神色不变,从然的接过信,但是漆黑的眼眸深处积蕴的风暴在慢慢沉寂,让送信的纪琪韵瞬间感觉到一股极深沉的威压慢慢在厅内积聚。
只是一封信,居然会让段氏的家主有如此大的反应,纪琪韵眼底的疑惑在这股浓烈的压力下被慢慢遮下,然后默然离开了段家。
自纪琪韵离开后,段奕之就一直坐在花园里,身体凝滞得好像失去了生命力一般,他仍然无意识的摩挲着信封,眼底的神色变得更加莫测。
也许,对于这封信,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期待。
他从来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一封可能是她留下的信,就能让他失态到这种地步。
惶恐到几近害怕,这封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打开。
就像心底的伤口被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撕开,连缓冲都找不到借口。
段奕之自嘲一笑,手轻轻打开信封,里面的信笺被抽了出来。
极致的缓慢,就好像这个动作就花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般。
缓缓抽出信笺的手一顿,左手拿着的信封掉落在地上,段奕之本就暗沉的眼神愈加深切起来。
朦胧的月色下,熟悉到陌生的字迹,带着豪迈到几近悲哀的底蕴。
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里面的话语是一个师者对弟子最真诚的告诫和嘱咐,脉脉温情。
但段奕之的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这封信与其说是留给弟子的教导之语,倒不如说是一封濒临绝境的箴言。
一封将生命所有都毫无保留写尽的遗言。
阿朝,你怎么会有如此寂寥到悲哀的时候?
为什么,在这里面我会感觉到,你沉重得几近窒息的荒凉?
若这是你最后留给纪阿朝的赠言,怎么会是如此的难过。
那时候,你守着君家,我以为你至少是,无憾的。
段奕之神色里的苍凉寂灭得恍如堕入地狱深处的黑暗,直到眼底的漆黑慢慢变成漫天的血红,就好像十年来在他生命深处绽放得愈加盛然的曼珠沙华,灿烂而绝望。
史云站在楼上看着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的段奕之,脸上浮现一抹担忧,叫来了管家。
“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的?”
管家的神色带着明显的迟疑,但终究是对段奕之的担心占了上风。
“自从下午纪家的大小姐见过先生后,他就一直坐在花园里,禁止任何人接近。”
“纪家的大小姐,她为何而来?”史云神色里划过一抹疑惑。
“听回报的人说,是纪家的族长纪阿朝让她来见先生的。”
“纪…阿朝?”史云脸上的疑惑瞬间变成了苍白,嘴里不自觉念过这个名字的时候涌出一股深切的危机感,眼里的神色渐渐变得愤恨。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还拥有这个名字,又怎么能在她尽力想将那个人的所有痕迹掩盖的时候,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
她,绝对不会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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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晚朝昨天来到君家后就被直接安排住在了君家大宅里,出乎她所料的是,她的住所居然是君晚朝年少时住着的地方,在侍者解释是君逸尘的安排后她就不再问下去,住在这里她隐隐感觉不妥,但却不得不承认,她对这种安排很满意。
君家众人对这样的安排好像没有任何异议,包括听到这样的决定后神色明显错愕的君逸轩。
君晚朝从房间里出来,朝外面走去。她离开了十年,这里好像依旧是当初的模样,从未有任何改变。
这是她成长的地方,偰刻着她所有的回忆,快乐的,难过的,坚强的,绝望的。
所有君晚朝的一切,都被掩藏在了这里。
君家古宅,是她上一世的责任和荣耀,只是,重新回到这里,她突然想去看看供奉着君家历代家主的宗祠,如果没有意外,她的牌位,应该也会在那里,如同每一个已经离世的君家族长。
步履渐渐变得沉着,君晚朝独自一人行走在寂寥的君家古宅里,重新回到君家的莫名心境,也让她忘了去疑惑为什么偌大个君家凡是她走过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出现。
缓行的脚步声孤单且执着,竟带着点点苍凉。从何时开始,这座古宅里,已经慢慢看不到温暖和欢笑,除了回忆和守护,什么都留不下来。
和君家本宅比起来好像更加悠久的祠堂伫立在宅院深处,透着几近蛮荒的肃穆和沉重。
君晚朝推开门走了进去,正前方的案桌上摆放着历代家族的牌位,她定定的凝视,这里的人,铸就了君家的历史和辉煌,除却了荣华之后,总有一天只剩下回归本心的静渺。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
执着且强大,高贵又一世芳华。
君晚朝缓缓走上前,面前的牌位上雕刻的名字慢慢变得清晰,她脸上突然泛起疑惑,神色中透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这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没有君晚朝的牌位?对吗?”
身后传来声音带着莫名熟悉的上扬,君晚朝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她居然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
她回过头,发现君逸尘居然好整以暇的靠在祠堂内室的帷幕下,刚才显然是隐在了阴影里,她才没有发现。
君晚朝神色中的淡然被打破,这样的见面显然出乎她的意料,而君逸尘几近坦然的提问更是让她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
“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吗?”君逸尘走上前,步履缓慢,眼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执着和期待。
“解释什么?”君晚朝微微低下头,错过了君逸尘眼中的那抹期待。
“解释你为什么会知道君家凤镯的隐秘,为什么会清楚君家训练影部的手法,又为什么……”君逸尘的眼睛慢慢上扬,眼神陡然变得犀利起来:“又为什么会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出现在君家从未被外人知道的宗祠内?”
“你跟踪我?”
“不是,应该是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知道,若是你回来,一定会来这里。”
君晚朝叹了口气,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存侥幸心理,若是段奕之能查到的事,君逸尘应该会更加清楚才对。
只不过面前的这个人却没有欺骗的必要,也无法欺骗。
君晚朝脸上的笑意开始明媚起来,带着与生俱来的张扬和高贵,她看着君逸尘,眼中的暖意开始蔓延。
“你说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君晚朝口中逸出的声音慢慢变得飘忽,眼角的余韵开始上扬,似是划过千年的等待,她望着君逸尘,眼里重新聚积起盛然的灿烂:“三哥。”
君逸尘眼中似是漫过无尽的喜悦,他快步走上前,停在了君晚朝面前,双手近乎惶恐的颤抖,抬起手轻轻揽住君晚朝的肩膀。
“欢迎回来,阿朝。”
语气真挚,带着悠久的期盼和感恩。
君晚朝抬起头,声音骄傲到几近浓烈。
“欢迎回来,三哥。”
若是她还在,十年前她就应该对归家的亲人说出这句话。
“三哥,是你把我的牌位拿下来的?”
“对,现在已经没有摆放的必要了,不是吗?”
“那倒是,不过,三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这样的事情,应该没人会想到吧,你说的这些事顶多也就是让你怀疑我和君家有关而已,对不对?”
事情说开,君晚朝心里的疑惑也一并问了出来,这样荒唐的事就连当初的她也难以接受,更何况是别人。
君逸尘神色里染上奇怪的笑意,语气也变得吞吐:“呃,当初我也没想到,在纪家的宴会上看到你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一种莫明的熟悉感,况且你对凤镯的了解也让我起了疑心,所以我派影部的人开始查你……,也就是纪阿朝的事情。”
“只不过查出来的结果让我更加疑惑和不敢置信,你和以前的纪阿朝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都完全不一样,当初我纯粹以为你是和君家的人有关联,只不过当我知道你出现在昭云城的那一处陵园里,我就知道我也许弄错了。”
君逸尘神色里透露出几许怅然,声音也略带了点追忆:“那个地方,当初你曾经写过信给我,是奕之为你找到的,还说过些时候你们会一起去,可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当年的事发展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和惨烈,就算是现在,也没办法当作那只是一场遗憾和惋惜。
君晚朝低下头,眼中的流光慢慢逸散在瞳孔深处,只是手指微微攥紧,渐渐变得苍白:“我在那里遇见了他。”
“你是怎么对他说的?如果这些事我都能觉察到不对劲,他应该也查了才对?”
“我告诉他我是君晚朝的弟子。”
君逸尘眼底的疑惑慢慢变成无奈:“这样的说辞,他也会信?”
“他以为我是为了小轩训练出纪阿朝来帮助君家,这样的说辞就算再不靠谱,也总比告诉他我是君晚朝要来得可信,不是吗?”
这世上,如果不是最亲的人,又有谁会发现同一副躯体里竟然是完全不同的灵魂,就如当初的林烟和现在的君逸尘。
“不过,三哥,你真厉害,就只是这样就能知道是我。”
“还有这个。”君逸尘拿出一张请柬递给君晚朝,神情带了点得意:“如果不是这张请柬,我也只是怀疑而已,并不敢确信。”
“这是?”君晚朝接过请柬,觉得有点眼熟,打开一看,居然是当初她接任纪家时亲自签名后发放出去的请柬,那上面的签名就算是她尽力去改变也无法掩藏其中的霸气和凛冽。
“原来如此,看来还是我自己太过不小心。”
“这的确是最直接的证据,但是就算是没有这张请柬,我也觉得纪阿朝就是你。”
“为什么?”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会有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哪怕是你的弟子,也永远不可能是你。”君逸尘眼里的异彩渐渐变得震慑人心,坚定而执着:“这世上,永远只会有一个阿朝,君家的君晚朝。”
君晚朝脸上的笑容温暖而明媚,瞳孔里的光芒是炫目的暖意:“三哥,谢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没有勇气重新走回这里,上一世的君晚朝实在是活得太过惨烈,若是可以,这一世她不会选择再次回来。
可是,若我最亲的人能如此期待我的出现,我会选择和你们一起走下去。
“对了,三哥,那昨天君家其他几位长老的出现也是为了我?”君晚朝猛然响起昨天那一场隆重至极的迎接,连忙看向君逸尘。
“不错,我是告诉了他们,而且昨天你的表现也证明了我没有错。”君逸尘想到昨天出现的君晚朝那通身的傲气和高雅,神色中带了一丝笑意。
“不过,看来你没有告诉小轩我的身份,而且他也没有看出来。”君晚朝神色中难免带了一丝遗憾。
“我没有告诉小轩我发现的那些事,所以……阿朝,你要亲自告诉他吗?”
“等过几天吧,我想想怎么跟小轩说才不会吓到他。”君晚朝眼底的神采慢慢变得期待,那个从来都是成熟心性的孩子,知道真相的时候是不是会有出人意料的表情呢?
“三哥,我们出去吧,我想明天先见见几位长老。”
“恩。”君逸尘掩下了眉,眼中的暗光慢慢划过,话到嘴边也被咽了下去。
阿朝,小轩和段奕之并不是认不出你,只是这世上若有人认不出来,那必是他们两个。
只有痛到了极至,才会害怕到连猜测的勇气都没有,这也是我为什么不会告诉小轩的原因,若是有一天你要重新以君晚朝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希望是你亲自告诉他们,或是,他们能够认出你。
宗祠的大门被重新打开,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带着温煦的暖意。
君逸尘向君晚朝摊开手,眼底的神采比阳光更加温暖。
君晚朝把手放在他手里,嘴角勾起的笑容是全心的信赖。
他们相携着向君家古宅的回廊走去,就像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孩童时一样,也许,从今天开始,沉寂了数十年的君家会重新开始拥有生机。
只不过,这世上最惨烈的也许不是真相,而是错过。
就像,有些人注定会在得失之间,徘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