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老大他差一点杀了爹。
爹有病了,不爱吃饭,爹自己说他是食道癌。医生说不一定。爹有病了就从山上搬到山下了。
爹搬下来不久,老大媳妇又哭哭叫叫大半夜,天亮生了一个死孩娃。老大在他媳妇哭叫时候,坐在月亮下边猛抽烟,望望屋里的哭叫,望望头顶的天,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急了就到窗下对着屋子唤,叫啥呀叫,杀猪似的,要生就快生,不生了憋住,又不是大闺女今儿生头胎。
屋里就静了。
没有了老大媳妇的哭叫,爹就让我从那边过来看一看,生了男孩娃还是女孩娃。我从外面进来,老大立在院子中央问门口的接生婆,会是男娃吧?接生婆说生了你就知道啦。老大叹了一口气,他媳妇在屋里就又要死要活哭起来,老大就又站在窗下吼,他媳妇就又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的老大家院落的月光特别亮,地上好像倒了一层水。我坐到老大身边儿,就如漂在水里边。老大说二憨,爹他今天吃饭没?
我说,吃了。
老大问,吃的啥?
我说,肉。
老大说,多少?
我说,半碗。
老大说半碗呀,半碗他没病,他是想说他有病让我跪在他面前向他认个错,他把我老大看得太没骨气了。老大这样跟我说着说着,他媳妇又在屋里狼叫一样闹起来,把一个村庄的房子全给吵塌了,可老大正要去窗下再骂时,屋子里却突然没有声音了。接生婆出来扒着门口唤,老大,生了。
老大小心地问,生了?啥儿?
接生婆说,男娃。
老大在月光里怔怔的,接生婆还要说啥儿,老大嘿了一下,一跺脚,从接生婆身边挤到了里间屋。老大从床上抱起了他媳妇生的男孩娃,可那男娃是死胎,血红淋淋一条肉,像褪了皮的一条山羊腿。老大抱起那死胎的时候,灯光里老大的脸是菜青的,嘴唇有些抖。他望着进来的接生婆,把眼瞪得和要掐爹的脖子时候一样大,吼着说是谁把我孩娃弄死了?
接生婆冷了一眼他,说不是死胎你媳妇会哭哭唤唤一夜吗。
老大媳妇在床上躺着静静的,脸色秋黄着,像是死是活她生出来了就全都过去了。她望着老大。她说我想喝口水。
老大没有转身,只把头扭过去一半说,喝水呀,喝你娘的×,生个死娃你好意思要水喝。
我立在里间屋的门口上,我看见老大媳妇眼里有了泪。我就从老大家屋里出来了。门外的月光暗下来,月亮一牙去了山梁的那一边,几粒星星还没有爹的金条亮。我立在村街上,放了一泡尿,看见有谁家的狗在村头望着我,我拾起一块石头朝那狗头砸过去。我砸着了一棵树。狗跑了。我回到爹的这边院子时,推开门爹正单腿站在凳子上,扒在院墙上朝着老大住的新房里边望。
我说,爹。
爹从凳上扶墙走下来。
生了?
我说,生了。
爹拄着拐杖朝我走过来。
男孩娃?
我说,死孩娃,像条死羊腿。
爹立住,把身子靠在拐杖上,看我一阵又看看天,最后朝山梁上的金洞那儿望了望,没说啥一瘸一拐进屋了。爹往屋里走去时,我在后边看着爹,爹不再像是到寿的老猪了。爹像少了一条腿的老山羊,衣裳乱乱的,头发乱乱的,皮肉也是乱乱的,后脑勺的头皮漫出来的泥皮样垂挂着。爹进了屋,躺在他那从洛阳买来的带床头的棕床上,盯着空房顶,就像死了一样儿。我进屋立在屋中央,看着爹那瘦下来就像枯树皮的脸,说我睡了,瞌睡啦。
二憨,爹没有扭头说,你爹我活不了几天啦。
我说,老大说你压根儿没有病。
爹说有,是绝症。
我说你有了绝症我咋办?
爹说爹想立马给你娶媳妇。
娶谁?我问爹。
谁都行,爹说有钱谁都行。
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一下想到像一团红火一样的桃。爹和老大都喜爱桃,桃脱光了衣裳一定白得像条鱼。我对爹说:我娶桃那样的城里女人做媳妇。
爹突然从床上翻了一个身,直直地盯着我,谁那样?
桃那样。
桃那样的女人她肯嫁给你?
把你的金条都给她能不嫁呀。
把这一个山梁的金子都给了桃样的女人她也不会嫁给你。
爹不打算把桃那样的女人娶给我,爹说桃样的女人是你二憨这傻子能享受的吗?这样问我时候,老大家的院里有了脚步声,想必是老大出门去送接生婆回来了,接下来就是从老大家院里传来的刨地声。老大要把他媳妇生的死孩娃埋到窗下边。村里有人生了死孩娃,都是埋在产房的窗下边。老大媳妇和老大结婚五年,统共生了四胎,死了两胎,这一胎还是男孩娃。爹自打把老大媳妇娶回来,就想要个男孩娃。不要男孩娃谁家还给孩娃们娶媳妇?娶老大媳妇那天爹在酒场上给村人说这话,村人们都朝爹点了头,爹说男孩娃是根,女孩娃是叶,风一吹叶都不知落到哪里了。老大给死孩娃刨墓的声音就像在上山找金沙,先把金沙上面一层碎石硬土刨过去,一个山梁都能听到那咚咚的刨地声。爹躺在棕床上,听着老大的刨地声,把目光朝窗口那儿望了望,回来看着我,说老大媳妇是不能指望再生男娃了,二憨你今年就把媳妇娶回来,娶一个比桃好看的。
我说也和桃一样穿着红裙子?
爹说你叫她穿啥她穿啥。
我说得和桃一样也是省城的人,走过去身上都是煮嫩玉蜀黍的味。
爹冷了我一眼。
我说也得和桃一样手上没茧儿,又热又软的手。
爹从床上忽地坐起来,举起拐杖要打我。爹要打我时我捏着拳头看着爹,就像老大要掐爹的脖子一样儿。爹他看了我的手,把拐杖慢慢放下了,慢慢走到了窗户前。在那儿听老大挖墓的声音格外清。爹听着那个声音,把他那泥皮似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慢慢把身子往下滑了滑,冷丁儿就像搁在断腿凳上的一袋粮食样,呼咚一声就倒在了窗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