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爹这头猪,他狠狠和桃睡了几夜。夜里路过梁上的淘金人说,爹和桃睡到半夜,两个人欢欢地乱叫,像二八月叫春的猫。这话老大听了,脸呈死灰,不言不语,用脚在屋里踢墙,踢筐,踢桌子,踢得烦了,下到井里挖白沙,死死活活地干,吃饭时候也叫不上井,把饭系到井下借着井口的光亮吃。
他见不得爹。
也见不得桃。
可总要见的。老大问爹说,你不是要把桃给赶走吗?爹说半月没到,你慌个啥?他又见了桃,在梁上的瓦屋门口,桃出门去倒洗锅的水,老大从梁下慢慢上了来,看见桃,他们都怔住。桃要走,老大叫了一声桃,桃便立住,乜斜着老大。
老大说,桃,你不是个东西。
桃说,你才不是东西呢。
老大说,你猪狗都不如,你说过不侍奉我爹了,你还侍奉得他服服帖帖。
桃说,想让我侍奉你?侍奉呀,你说过要把这井口弄过来咱们两个挖,你把井口弄到手了吗?等你把这井口弄到手,你让我做你的小婆都可以。
老大说,你不怕我有了这井不要你桃吗?桃盯着老大看了好一会,笑了笑,说从外边来到你们村的外地女人还有谁比我桃长得好?还有谁比我桃卖出去的沙金价格高?
老大不再说了,老大立着如竖在桃面前的装了糠草的一条长布袋,轻飘飘得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我去房后尿。我尿着听了这一切,从墙角出来,看见桃端着一个空盆进屋了,老大依旧直在那儿,脸上也依旧是一张死灰色。
我说,老大你不是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把桃赶走,桃在这一天咱贡家就一天没有好日子。
我说,让我赶?
老大说,你把她赶走我给你一根纯金条。
我说,真的金条?
老大说真的金条,你有一根金条,房子、媳妇啥都有了。
我进了屋。我想我该把桃赶走,桃在这和爹好,和爹好着好着又和老大好,和老大好了她又和爹这头老猪好。桃和谁都好,偏偏没有和我好。我恨桃。老大说我把桃赶走了他给我一根纯金条。金条我在爹的红木盒里见多了,又黄又亮,在日光中耀眼,在月亮的光下面,是半青半铜的色。我没有金条。老大说有一根金条媳妇和房子全有了。我恨桃。恨爹这老猪和老大。可爹是我爹,老大是我哥。
我要把桃赶走。桃要有顿不给我烧些好吃的我就赶桃了。可这桃总烧。我等着桃弄碎一个碗。碎一个碗我也把桃赶走了。终于等到了。
桃和爹打了一次架。
一早我和老大从山下爬上来,看见瓦屋里麻乱成一片,锅碎在地上,筷子丢在门后,还有几个烂盘子。爹的脸破了,满是手抓的血痕,他躺在床上,拐杖断了,半截在床边,半截在床下。桃坐在床下的条凳上,衣服破了,额门上用白布紧勒着,渗出的血像开了一朵花。
桃正在拣豆芽,准备着和往常一样烧早饭。
我和老大立在屋门口。
爹说,桃,你真的不走?
桃说,你叫我走我就走了吗?
爹说,二憨,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
我就去把桃的东西放到门外边。桃没有东西。桃只有衣服、裙、衫、裤,还有别的啥,全是红的,在皮箱里装着,像是装了一箱血。我去取桃的皮箱。皮箱放在她和爹睡的床头上。我提皮箱的时候,桃说二憨,叫你提你就真提了?我说你滚吧桃,爹和老大都让你滚出村。桃不说话了。桃也不看我。桃只管拣豆芽。我等着桃来求我不要把她的东西扔出去,可桃不求我,看也不看我。我提着桃的皮箱在桃的面前站了站,桃仍然不看我。
我想把桃的衣服烧了。
我恨桃,只能把桃的衣服全烧了。
我在门口的平地上生了一堆火,火旺得噼里啪啦响。在早晨的日光里,火烧着活脱如一团烧着了的金。打开桃的皮箱,朝后退了一步,我扭头朝着屋里唤,桃,我把你的衣服烧了啊。桃不理我,仍在那儿拣豆芽。桃不理我,我就翻出了桃的红裙子。我特意翻出了桃的红裙子。用棍子挑着裙,在门口晃一下,把那裙子挑到了旺火上。裙子不知是什么布,见了火像烧了头发一样从下往上卷,一股刺鼻的焦燎味儿,立马朝山梁上扑过去。我看着桃的裙子一点一点烧,红火黑烟哩哩啦啦往下落。我烧的是桃最好的红裙子。烧桃的裙子时候,我心里又轻快、又受活,就像寒冬腊月我心里烧了一堆火。我恨桃。对桃的恨在我心里汪着如是一潭水。我烧了桃的红裙子,那潭水就变成热气飞走了,心里空空旷旷一眼望不到边。我一边烧着一边回头对着屋里唤。
桃——你走不走——你这母猪就赖在我们家——我唤了好几遍。我一连唤了几遍,桃都不应我,也不从屋里走出来,我只好又把桃的裤衩挑到棍头上。我挑起桃的裤衩时又回头朝着屋里看,看不见爹,看不见桃,只看见老大在门口朝这火边上望,脸色青着,如一条长菜叶。我挑着桃的裤衩在门口晃一下,我看见桃的裤衩那儿绣了一朵花。粉的裤衩,大红的花。早知道裤衩那儿绣花时,我该第一个把裤衩烧掉,可这会儿想烧已经不行了,桃冷丁儿把一筐豆芽甩到了我爹的脸上。那豆芽从屋里飞过去,水淋淋落到我爹的脸上和床上。桃竟敢把豆芽甩到爹的脸上去,我以为爹会打桃,会把桃的手从她胳膊上剁下来,可爹却躺在那儿没动,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水,说桃你走吧,你离开贡家离开这个村。
桃朝爹冷冷笑了笑。
桃说这梁上有人养我桃,有人不比你们家里生意小。说着,桃就出了屋。桃出屋时候在老大面前站了站,往老大面前吐一下,说老大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哩,以为你真的能有一个金洞哩,没料你连你爹的一半男人都不如,连傻子二憨都不如。老大听了这话,脸上苍白着,眼看着桃从他面前火一样烧过去,出门抢了我挑的裤头儿,抓起她的皮箱,朝梁上走去了。
桃走了。
是我把桃赶走了。
老大怔着,忽然叫了一声桃。
爹在床上咳一下,老大望了一眼爹,又叫了一声桃。
桃立住。
爹从床上坐起来,把身上的豆芽抖到地上去,说老大,叫桃干啥,你还想把桃留下来?
老大说,你把桃留下,我死都不碰桃一下。
爹说你要碰了桃?
老大说我碰了桃贡家的黄货和金洞是我的那一份你都给老二。
爹这头老猪看着老大的脸。爹没有从老大的脸上看出虚假来,就冲着门口,对着山梁唤——桃——你回来——
桃不回来,桃就在那儿立住不动。
爹又唤——桃——你先回来再说走不走——
桃就回来了,提着她的红皮箱,站到屋门里,脸上的皮肉抽抽动动的,说回来有啥事?我不欠你们贡家的,是你们贡家欠我的。
爹说你先把皮箱放下来。
桃说有话说吧说完了我就走。
爹说你还吃住在这屋子里。
桃说一个山梁都有金,有金都有我桃的床。
爹说每天给你两筐旺金沙。
桃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皮箱放下来。
爹说给你两筐金沙你还咋样桃?嫌两筐沙少了你就走,我看你走遍山梁谁家会一天给你两筐沙。
桃就把皮箱放下了,放到了原来那地方。日色亮着,在屋里照下一片。山梁上开始走动了买沙的人,朝着我家这儿唤,问能不能匀出一筐来。老大出来说让那人明天后天来,那人又往别处去买了。屋里就剩下了桃和爹。桃在扫床上地上的豆芽儿,爹在收拾装沙金的荆筐子,老大出来立在崖边朝着远处望。桃扫了豆芽,把豆芽和灰朝崖边倒掉时,老大看了桃一眼,桃也看了老大一眼,桃说老大,你还算有良心。老大不说话,进屋下井挖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