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嘉华看着她,答应了一声。
她忽然用没有插针的那只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急切地、激烈地、甚至有些恐惧地,望着他边流泪边说:“嘉华,我以为你……你不要我了!这么想着,我就说不出的难过,感觉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看到尹嘉华大为动容,眼底有了怜惜的神色。
她知道的,只要她含着眼泪楚楚可怜地跟他说话,他总是会动容的。
沉默好久,他抽出手来,反握住她的手,轻轻说:“别胡思乱想,当务之急是先把病养好。”说完他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为她理了理颊边的碎发。
张露陡然放了心。
这一场病真是来得因祸得福。之前她甚至已经预感到尹嘉华再跟她开口时,一定会谈分手两个字,她正苦恼该怎样见招拆招,没想到这场病却及时挽救了他们岌岌可危的关系。
这是一个转机,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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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关晓一直都懒得去管额头上的伤,尽管那块伤口已经有红肿的趋势并且间或隐隐作痛。她一直在为自己规划离开A城以后的日子。虽然依目前的状况看,所有美好设想都是空泛的纸上谈兵,但她还是忍不住一直幻想下去。
如今的日子,如果刨去这些幻想,她还能靠什么支撑自己把日子过下去呢?
而在憧憬的同时,她也开始审视自己。这几年来,她活得越来越消极,人黯淡得快化成了灰。她都有些记不起自己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了。
父母健在时,家里条件很不错,把她送去澳洲读书。那时她可真是青春飞扬,课业不忙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业余生活。
那时她身边有一群同样充满活力的好朋友,他们在周末或者假期经常一起相约去马场骑马。夹杂在一群外国人里,她显得纤瘦单薄,可也因为这样更招人眼球,别人总会在他们这群人中一眼就望到她。
她那时真是年轻,皮肤水灵灵的,简直可以不用任何护肤品,哪怕只擦一点粉都会遮住喷薄欲出的飞扬朝气。
她在一群人里骑术并不是最好的,可却总是得到最多夸赞。她那时真的是有过一批追求者的,中国的外国的,有钱的没钱的,年轻的有些岁数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曾对她抛出过爱的橄榄枝。
她那时候对爱懵懂无知,不知道自己该选个什么样的男人。毕业以后母亲生了重病,父亲丢下一切工作,带着母亲移民澳洲,在澳洲住了一段时间,两个人便开始到处旅行,父亲期望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满足她环游世界的梦想。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们回到澳洲去,母亲殷切地对她说,自己已时日无多,想看到她结婚生子。
她刚大学毕业,学的是金融,当时正在一家大公司里实习,风生水起的,连部门负责人都说她将来一定大有作为,成就绝不会低于那些高鼻阔眼的本地人。还说老板和他一样,也是个中国人,中国人跟着中国人干,前途说不定有多光明灿烂。
可是为了母亲,她放弃了后来的工作机会,被正式录用后,她甚至没来得及去报道就回了国,接受父母的安排去相亲。
对象就是孟东飞。
那时他还远没有展现出他如今这般的所有面目;那时他真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他比她大,很会说话,经常把她哄得开开心心的。
他其实是父亲手下副总的儿子,父亲为了陪母亲周游世界,把所有生意都交了出去,交给副总去打理。所以说起来,他们算得上是世交之家,也勉强符合门当户对。父母对他们这对非常看好,极力撮合他们在一起。
那时孟东飞也许还是被她的青春靓丽吸引着的,并没有表现出后来的花心,也还没有来得及被金钱腐蚀成一个无赖,他那时还是肯花些心思对她的。
相处一段时间以后,为了让父母开心,她觉得自己是可以嫁给他的。
于是他们结婚了,婚后孟东飞就在公司里帮忙,准备以后接下生意。而她为了孟东飞,留在了国内,再也没有回去澳洲那个公司报到。
之后不久他的父亲和母亲出了意外。公司的防火设施不过关,可谁也没有注意过,后来终于因为一根烟头引发了一场意外火灾,而他的父亲就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他的母亲从此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之后也去世了。公司在赔偿所有损失后,也倒闭了。好在她的父母还有些钱,拿出一些来给孟东飞做生意。公婆的离世对孟东飞来说是个打击,他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
似乎他最初的改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好像隐隐在心底对她父亲存着埋怨,认为如果他在去澳洲之前,肯花些心思把公司重新装修一下,就不会出现那样的意外。
他开始对她有些冷淡起来。
再后来,父母都盼着他们能有个孩子。可是她的肚子一直也没有动静。父母让他们去检查,他们觉得这是件很让人羞愧的事,不想声张,就由他找了他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帮忙。想想那时他还是不错的,身边倒也有几个正经朋友,不像现在,一群人都是靠酒肉和女人才混在一起。
他们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大夫说是她身体有点问题,不能生。她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不能生孩子,她还算什么女人?她难过了好久。那段时间她很抵触他来碰自己。她觉得自己既然不能结果,还费力耕耘什么。
就是那段时间里,他彻底变了。她抵触房事,他得不到满足,又对她家里人存着怨气,身边还有一群不像样子的人怂恿唆使,他就渐渐学坏了,开始在外面喝酒玩女人,回到家里,她只要多问一句,他就骂她是只不下蛋的鸡,凭什么管他的事。
这些她都不敢告诉父母,她怕病弱的母亲为自己担忧。她把一切不快乐都扛起来,自己背着。
父母开始以为他们一直都是无比恩爱的,可是后来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他们是保守的一代人,从心底里接受不了离婚这件事。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约束孟东飞,不叫他和自己提出离婚两个字。
她后来有时候想一想,觉得如果当初父母不是太爱她,不是这样拼命地想要为她着想,也许她现如今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他们对她的爱,正好成了孟东飞的工具,他利用它桎梏了她整整六年。
反正还有几个月,他们就要各走各路一干二净了,她觉得自己得重新振作起来才行,就算活不回从前的青春飞扬,起码也要认认真真积极地对待往后每一天。她之前实在消沉得太久了。
她思索着,也许她应该在新的城市找份工作,她大学时金融学得呱呱叫,虽然一直也没有真正试炼过,但基于对那些数字天生的敏感,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驾驭好它们。
她先工作一段时间,等攒些钱以后,就开一家面包屋,把房顶修得尖尖的,在门口挂上一串风铃,有风吹过的时候,它会叮叮当当地响。
虽然面包屋里不会有那个人,可她想,她还是会尽力去经营好它的,就像它是他们两人共同拥有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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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露挂了一个星期水,病情终于痊愈。这一个星期尹嘉华一直接送她往返医院和家里。
等张露好了,尹嘉华便又重新思考之前那件事。他开始寻找合适的机会,打算和张露谈分手。
然而就在他暗中酝酿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人猝不及防的事。
外婆病了,病得很严重,住进了医院。
这场病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一时间尹嘉华除了忧心外婆的病情,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
医生告诉尹嘉华,外婆年纪大了,从前又操劳过度,她的脏器功能都已经接近衰竭。好好调养的话,也不过再多活一两年;如果调养不利,几个月几天的,谁也说不准。他还特意叮嘱尹嘉华,老人的心脏功能已经严重衰退,千万不要刺激她,一定不可以让她动怒生气。
听完医生的叮嘱,那晚尹嘉华坐在外婆的病床前一夜没睡。他心里充满哀伤。他生命中最亲的那些人,又有一个要离开他了吗?
看着外婆干瘦的布满一道道皱纹的脸,他有落泪的冲动。泪水汪在他的眼睛里,他使劲含着不让它们落下来。
眼睛又热又痛,他想坚强些,可似乎不流泪比流泪让他更加难过。
他想到那一天的关晓,她那时含着泪不掉下来的模样。他终于有些隐约体会到她当时有多伤心。
这辈子,他就爱过这么两个女人,外婆和关晓,可是她们却都要离他而去。
他悲伤得无法自抑,一瞬里,他觉得自己孤独得就要一无所有。
他暗暗发着誓,不管什么事,只要能让外婆开心,只要能让她多活几天,他都肯去做,都一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