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晓最近被孟东飞闹腾得几乎有些精神恍惚。她知道隔壁被人买下来在装修,看样子也是要做餐饮一类的生意,但具体是什么生意,她却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
直到小夏风风火火跑来告诉她,隔壁已经大致装好初露端倪,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一样。
“老板老板,我去勘察过了,隔壁店居然也要开海鲜自助!”小夏忧心忡忡地告诉她,“今年我们店是不是犯了太岁,怎么我们开什么就总有人跑来我们眼前也开什么,这简直就是在堵我们的活路嘛!”
关晓眼皮猛烈地跳了又跳,心底像有个不成形的念头在摇来荡去。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吩咐小夏去招呼客人,自己坐在窗口前,望着隔壁进进出出的装修工人,长长地叹着气。
希望一切只是她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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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隔壁店开张。果然也是海鲜自助,并且是装修得有如皇宫一样金碧辉煌的高档海鲜自助。
新开这店和之前的西餐厅有着异曲同工的做法,在开业之初同样大手笔搞起五折酬宾的活动。
只花一半的钱,就可以坐在宫廷一样的房间里,享受到顶级海鲜进口龙虾,和花差不多的钱,坐在平民化的金元街33号吃近海里打捞出来的本地黄鱼,这两件事并没有让人们对比太久,大家一夜之间就从金元街33号里,蜂拥涌向了34号。
生意再一次变得惨淡无比。这一次关晓已经连发愁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心里除了无奈就是心灰意冷。
连续半个月隔壁一直在酬宾,客源完全被他们抓得牢牢的,自己店里已经快要连水电费也缴不出,伙计陆陆续续走了一半,再过几天就到了交房租的日子,之前赚的钱都被孟东飞搜刮了去,关晓已经不知道几天后自己要怎样去应付。
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安稳,常常刚睡下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睁眼到天亮。
她隐隐地像是知道,隔壁店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反复地想,她究竟应该怎样去做,才能化开那人与自己之间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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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从六年前开始,似乎再也不肯待见关晓。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惨得不行时,总还会有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
这几天她一直在为房租水电焦灼着,而就这当口,孟东飞却像个无赖一样又来要钱了。
关晓再也拿不出一分钱给他。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坐在角落里,看着孟东飞疯子一样赶走所剩无几的客人,抡起椅子拼命砸向一切能砸的地方。
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发疯,脸上始终是木然的,没有着急,没有焦虑,也没有伤心。
她已经彻底麻木了。
许是孟东飞闹腾得累了,也翻过柜面确实没发现有什么钱,于是他骂骂咧咧地对关晓放下了话:“你他妈别跟老子玩这套,以为你装死老子就奈何不了你?我在城东酒吧欠着酒钱呢,一个星期内你想办法去给我还上,要是还不上,别说我不跟你讲夫妻情面!别忘了你有什么在我手里!”
撂了一番狠话,孟东飞终于走了。
关晓觉得自己应该哭的,可她发现自己竟然在笑。
伙计们刚刚在孟东飞进店来时,都被她支走了,现在满屋子的杯盘狼藉只好她一个人来收拾。
她用了很久才把桌子抹好、地面打扫干净。拖着垃圾袋去扔时,天色已经黑了。她望了望天,阴沉沉的,令人憋得慌。丢完垃圾转头往店里走,眼神不小心划过隔壁店门口,一辆眼熟的宾士正停在那里。
她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怔怔地一直盯着那辆车。
隔壁店里有人出来。她隐隐感觉到那人正在往这边走。
她擡起头,看向那人。
忽然她笑了:“原来真的是这样,”她对着来人,轻轻地说,“这店真的是你开的,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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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尹嘉华驱车来到金元街新店。
果然像杨辉说得那样,生意火爆得和西餐厅有得一拼,店门口停满各路轿车。
和自家店华灯初上的通明耀眼相比,隔壁那店就黯淡得不行,门口一辆车都没有,从橱窗里望进去,里面甚至连灯都没有开。
尹嘉华找地方停好车。在走进自己店之前,他忽然顿住脚步拐向隔壁。
他在橱窗前停了下来。透过玻璃窗望进去,里面昏昏暗暗的,似乎客人和伙计都没有。只有那女人一个人,在弯着腰扫地抹桌子。
他又向里面用力地看了几眼。
那女人鬓边的发丝乱了,被汗水黏在脸上,很辛苦的样子。
他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再睁开眼时倏地扭身,擡脚就回了店里。
经理见他来,毕恭毕敬地接待,好像他是微服出巡的皇帝似的。他不想那么麻烦,只想安静地坐一会儿,便叫人安排了靠窗的位子。
点了杯茶慢慢地喝着,茶味入口,微苦微涩,绵绵细细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出起神来。
胸口似有些闷闷的。
他问自己,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想看到她过得不好,想令她不那么舒心,想让她感受那些他所承受过的痛苦。可是当看到她弯腰扫地时,那辛苦的样子和鬓边乱掉的发丝,为什么他并没有预想中的痛快感觉呢?
是她还不够惨的原因吗?是她还没惨到来求他的程度吗?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他茫茫然的,忽然觉得自己变得糊涂了。
擡起头看着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一个人影正拖着大大的垃圾袋在往对面垃圾箱那里走。
是她。
那细瘦的背影慢慢向前挪动着,四旁里的灯红酒绿仿佛完全沾染不到她,她渐行渐远,像要融化在这夜色里,一步一步地被四野的黑暗吞噬。
这一刻他有种冲动,他想冲出去拉住她,把她从黑夜里扯回来,把她从黑暗中分离。
她从对面走回来了。她似乎看到了他的车。她停下来,在他车的不远处。
她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的车看着,安静,沉默,怔怔地,一动不动。
他终于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走出店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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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晓对尹嘉华自嘲而惨淡地笑着:“原来真的是这样,这店真的是你开的,嘉华!”
尹嘉华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轻松样子,“看你开了,生意还不错,觉得很有搞头,就也开一个试试。”
然后不再有人说话,两个人默默地相对而立。尹嘉华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这样干干地站下去,真会让人锐气渐失变得软弱。
他擡脚迈步,做出一副准备驾车离开的样子。手刚搭在车门上,却听到关晓在叫他。
“嘉华,”她声音轻轻地,近乎飘渺,他不由自主停住动作,回头看她,“不带我去你店里坐坐吗?”
她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他不禁有一刹的错愕,转瞬便又叫自己恢复如常。
他看到她对自己微微地笑着,笑容那么清浅,仿佛谁稍微大声说句话就会把它惊碎一样。她嘴角那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涡,像在发抖一样。
他于是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摆手做了个“那就请吧”的姿势。
关晓以为他心底是不耐烦的,不然不会连句话也懒得说。胸口有些涩涩的痛,她努力让自己把微笑维持在脸上,和他一起走进他那富丽堂皇的海鲜酒店里。
他们就坐在尹嘉华之前坐的那个位子。服务生过来询问喝些什么,尹嘉华换了杯热茶,关晓要了杯白水。
水端上来,关晓握住水杯,低着头默默地喝。尹嘉华坐在对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的睫毛还是那么长那么密,往下看时,轻轻地颤着,总好像有无限心事,令人怜惜。看着看着,他感到胸口一阵阵发闷。
喝去小半杯水后,她终于松开了杯子,把目光调向窗外,轻轻地开了口。
“嘉华,你做了这么多,不过是想看我不好过吧。”她的声音轻得几近虚无。
尹嘉华冷笑一声。
“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还是把我看得太轻闲?”
关晓依然看着窗外,眼神无焦却坚持地望着什么。隔了半晌,她终于把目光收回来,望着他,轻轻地笑。
“嘉华,何必这样步步逼人。”还是那样清浅的笑容,小心翼翼地,仿佛带着恳求。
尹嘉华又是一声冷笑。
“你,凭什么来跟我讨价还价呢?”
他看到她清浅的笑容一点点碎掉。不知怎么,他心口不由又是一阵闷闷的窒,可脸上神色却愈加凛冽起来。
关晓再也维系不出笑容,尽管她努力上扬嘴角,它们却完全不听使唤,最后只化作一阵抽动的颤。
“嘉华,告诉我,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尹嘉华本向后靠着椅背,听她这样问,他便趋身向前,对着她眯起了眼,嘲弄又邪气地笑着:“怎么?挨不下去了?你可以去求你老公帮忙啊,他以前不是很有钱吗?”他看到她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眼睛显得愈发的大,望着他时那股楚楚可怜的媚令他怒气勃发,可他又不知究竟在气什么。
“我和他……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他没什么钱的!”她的声音又弱又抖,如果他与她只是陌生人,他会对眼前的她怜惜得一塌糊涂。
然而他只是冷笑:“哦,那你们是什么样子呢?整夜地叫,也太激烈了些,都吵醒了我店里的守夜师父!”
他看到她的面孔更加苍白,眼底浮现出窘痛与无法置信的神色,仿佛不信刚刚那些话是由他说出的,就像他无法相信当年那封信是由她亲笔写给他的一样。
他有了一丝快感。
“既然他现在不怎么有钱了,你不能求他帮你什么,或者,”他顿一顿,声音愈加邪气,“你可以干脆求我试试看,以前他养你,现在换成我养你也是一样的!”他说完戏谑地笑。
然而下一秒,他感到脸上猛地一片湿。
是关晓泼了他一脸水。
他霍地站起来探过身掐住她下巴,愤怒地瞪着她。她被他掐得不由自主擡高了头,她眼底有泪,却倔强不流,抿紧的嘴唇轻轻颤着,毫不闪躲地回视他。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他一下就想到了从前。以前她不开心时,也是这样含着泪,倔强地不肯哭,自己扛着所有不开心,默默地睡一觉,等到第二天太阳一升起来,她就会将它们通通收起,对他绽出最令人放心那种笑。
她总以为他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快乐,而他总为了能让她快乐些而不表现出自己察觉到了什么。
想着从前的点点滴滴,他的心忽然就软了。他松开了她,缓缓地坐了回去。
她还是那样擡高着下巴的样子,就像他的手还在掐着她一样,直直地看他。一眼过后,再没说什么,起身就走。自始至终,哪怕泪水越汪越多,她也不肯让它们落出来。
他望着她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累得不行,像和谁拼尽全力大打了一架一样,筋疲力尽。
他摊靠在椅背上。有服务生战战兢兢等在一旁,手里拿着毛巾,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给他的样子。
他摆摆手,用自己随身的手帕擦干了脸。
透过窗子,他看到那女人在弓着身子开她自己店的门锁。她开了半天也没弄好,中间还弯腰三次去地上捡钥匙。
她细瘦的背影一抖一抖地,又像要融在这夜色里了。
他胸口堵得厉害,跟服务生要了杯最烈的酒,一饮而下。
他究竟该怎么办?不再去恨她吗?他也想,可他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