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远顾不上杯子掉在地上,水弄湿了地毯。
他抓住周书奇一只胳膊,问:“你刚刚说什么?”
周书奇被他抓得呲牙咧嘴:“我说,我一时说漏嘴,告诉小姐姐其实那房子是你买的了……”
邵远手上不自觉地又一个用力:“你说仔细点,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形,你到底是怎么说漏嘴的!”
周书奇使了吃奶的劲才甩掉邵远的手。
他哼哼唧唧地给邵远复述当时的情形。
“那天我到小姐姐家蹭饭,她做到可真好吃呀!然后我们吃啊吃聊啊聊,就聊到了北漂到底奋斗几年能在北京买房子的事,然后小姐姐就顺嘴问了句,肖先生的房子住得还舒服吗,我一时大意,忘了叫表哥,就说,哦,肖先生啊,房子应该还晾着呢。小姐姐就……嗯……有点惊奇,我为什么对表哥那么客气要叫他肖先生,我发现自己漏了馅,就开始手抖,她就看出问题了……”
那天他被谷妙语看出问题后,就心虚地笑,笑得手和手里的碗一起发抖。
本来想说点什么找补两句,结果越抖越心虚,出口解释的话变成了越描越黑。
“我我我们家族都比较客气,这是我们的家族风格!”
谷妙语好像信了他的话,却在不知不觉中给他下套。
“肖先生是你姑表亲还是姨表亲啊?”
他记着当时邵远给他和肖先生定的剧本角色是亲姨妈家的亲表哥,就回答:“他是我姨表亲,我姨妈家的表哥。”
然后谷妙语就顺着亲戚话题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她说:“我们家我妈妈是姐妹三个,我两个姨夫加我爸的姓特别逗,他们一个姓汤、一个姓谷、一个姓牛,我姥姥说她三个女婿齐聚一堂的时候,家里就多一道菜,叫牛骨汤。”
周书奇听得哈哈大笑,谷妙语趁着他笑的时候戒备低,很来劲似的问你家呢你家呢,你家能凑出一道菜来什么的不。
周书奇就说,我妈姐妹四个,我看看能不能凑出菜啊,我爸姓周,我剩下三个姨夫姓钱、赵、王……
谷妙语就是在这个时候把给他下好的套收了口。
“你姨夫里怎么没有姓肖的啊?”
他从没见过笑起来甜甜的小姐姐这么严肃且面含质疑过,他发现小姐姐也是很有气场的,她一瞬间就变成了个大法官,气势压得他想趴在地上匍匐爬走。他当时就心虚地又抖抖抖了起来。
紧接着他就干脆全招了。
他告诉谷妙语,肖先生确实不是他表哥,肖先生其实是那套房子的原房主,邵远从肖先生那里买下了那套房子。而邵远这么做,是不想看她没有业绩被辞退,所以现买了套房子。但邵远怕她要强,怕告诉她实话以后,她不肯无功而吃这口受禄的饭,所以邵远就拜托原房主和他周书奇演了这出姨表亲的戏。
他把一切实情吐露完毕,看到谷妙语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她满脸都写着吃惊和震动。她瞪着的眼睛慢慢泛出一圈红,他一度以为小姐姐要哭了。
可她最后使劲吸了吸鼻子,却笑了。
她说:“我怎么认识了你们这帮活雷锋。”——
周书奇向邵远描述完那天他泄密前后的情形,告诉邵远:“真的,小姐姐要是对你没感觉,眼圈不会红的,后来也不会笑得那么……怎么说呢,那么动人?”
邵远陷入了思考与回味的混乱中。
难怪。难怪今天中午她变得有点不太一样。她不看他,躲着他的眼神。他给她优盘的时候,她说:谢谢你,默默帮我做了这么多事,谢谢。
她嘴巴上的谢意点到为止,但她的眼神所传达谢意汹涌滚热而又隐忍。他那时是有一丝疑惑的,两个优盘而已,何至于她如此般地谢。
现在他懂了,她谢的不只是那两个优盘。
可是她既然已经知道房子其实是他买的了,她为什么不问他呢?她为什么不亲口问问他,你为什么买房子?就为了让我有单可签吗?
那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她:因为我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忽然好像能体会到她中午看向他的那副隐忍眼神中的更多含义了。
那隐忍的目光下,压制着一种热烈和汹涌的情绪,叫他能够肝脑涂地的情绪。他怎么那么笨?那眼神他要到现在才品味得出来!
他感觉到十个指尖都在发凉和颤抖。那是他难得紧张和雀跃时才有的反应。或许她害羞,或许她顾虑多,或许她觉得他快出国了,她不应该牵绊他,所以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隐忍着眼底的波涛对他说了谢谢。
那好吧,就由他来告诉她,他为什么买房子吧。
邵远抓起手机,用冰凉和颤抖的指尖给谷妙语发信息。
周书奇看着他的样子,有点目瞪口呆:“爱情贼可怕啊,能让一个自制力过人的男人为一个女人提前五十年就患上帕金森!”——
进宴会厅前,助理特意提醒谷妙语和骆峰:“麻烦二位把手机调整到震动模式。”
谷妙语忽然就有点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参加一门考试似的。
她悬着一口气进了屋落了座。
两位董事长已经就座,正在聊天。谷妙语发现高层之间的谈话真是一门学问,你来我往间全是滴水不漏。
她开始还紧张,后来听着董事长之间的交流周旋,听着听着就入了神。
服务生在逐个地倒水倒酒。先是每人一高脚杯红酒,再倒给每人一小盅白酒。白酒是茅台,谷妙语光闻着味都觉得香。
董兰先举杯提议大家给成伯东敬一杯酒。谷妙语瞄了瞄,董兰端的是红酒杯,成伯东和骆峰端的都是白酒。她想了想,端起红酒杯。红酒杯里酒不多,只铺了薄薄的一个底。
大家一起举杯喝的时候,她把高脚杯里的红酒给干了。
放下酒杯之后她才发现,董兰只抿了一小口,那一小口小到薄薄的一层酒还是薄薄得一层,基本没变。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敏感,总觉得董兰的眼神向她的空杯子瞟了一下。
服务生过来要倒酒,成伯东坐在主座说:“董总不能喝酒,这个我是知道的,所以抿一点红酒可以了。但小谷一看就是能喝呀,要不小谷,喝点白的?”
谷妙语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场合该不该喝酒。她扭头看看骆峰,骆峰对她说:“要是能喝,就喝一点,没关系。”
她想起来了,骆峰要是放在唐朝也是个李白性子的不羁人士。有时候他画图卡主了,他是会喝一点酒调剂一下神经末梢的状态的。
有了师父做定心丸,她决定喝一点白酒,喝到离醉点还有半斤距离的时候她就停。
她毕恭毕敬地敬了成伯东一盅酒,成伯东很开心。
他顺着开心打开了话匣子,说:“小谷虽然是女孩子,但大大方方的,不拘小节,身上有股侠气,除了侠气还有才气,这可真难得!”
他转头对董兰说:“董总,精装修公寓项目的设计图我全都仔细看了,我发现我最欣赏的几张全是小谷设计的!这孩子,是个人才,这么年轻就到了这个程度,以后肯定前途无量,您一定要好好培养啊!”
董兰笑着说:“一定一定。”她转头看谷妙语。被她的目光一笼罩,谷妙语蓦地挺直脊背。
“成总这么看好你,还不给成总再敬杯酒?成总这几天可没少夸你。”董兰说。
谷妙语赶紧再起身给成伯东敬酒。她自觉自己敬酒风格是大气豪迈那一挂的,绝不是把性别拈来做武器,以女人妩媚做裹挟,喂得对方老板满腹开心那一种。
成伯东喝下酒,又赞了一遍谷妙语身上带着豪气。董兰也微笑附和说,没想到小谷一个女孩子酒量还挺好。
谷妙语却在董兰一瞬即逝的一瞥中捕捉到一点不一样的神色。
那是一种什么含义呢?
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跟楚千淼干架,楚千淼说你不许跟我说话,她就没跟楚千淼说话。后来楚千淼憋不住了,来喷她:我让你别跟我说话你就真不说啊?那我让你跳楼你跳不跳?
楚千淼当时说那番话时的眼神就和董兰刚刚的一瞬即逝有点像。
所以她刚刚是不是会错意了?董兰让她敬酒她就敬酒,她其实是不是不该敬?可是该与不该的依据又是什么?她越想越糊涂。
那边成伯东聊到开心处,对董兰说:“董总啊,您可能不知道,我之前悄悄挖过您好多次墙角来着!”他笑着指指骆峰,“就是这小子,太有才了,我喜欢得不得了,想尽办法想挖过来我自己用,可惜我怎么都挖不动,你这墙角砌得太牢固了!”
他又指指谷妙语,说:“我这回又看上了小谷,这也是个有才华的孩子,说实话,我有点想挖。您说巧不巧,我看中的俩人居然还是师徒!我这人啊,有个怪癖,看见人才就忍不住挖,您可别见怪!”
董兰跟着微笑,说:“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有这么凶险的事暗暗发生着,原来我的墙角差点被您给挖走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神瞟了谷妙语一眼。又是谷妙语觉得含义深深有点难懂的一眼。
骆峰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下,用眼神在告诉她:机灵点,说点好听的。
谷妙语于是对成总举杯,说:“成总,我和我师父都得您谬赞了,以后您不用再挖我们俩了,等嘉乐远和叁骄地产变成战略合作伙伴,咱们两家公司就不分彼此了,到时我和师父既是嘉乐远的人,也相当于是您的人了!”
成总听得直乐,敲着桌说:“董总您听听,小谷她多会说话!成了,咱们也谈了好多天,这事不再墨迹了,明天咱们两家就把这事落实到合同上!”
谷妙语坐下,骆峰在桌下给她悄悄递了根大拇指。
桌面上的手机一震,谷妙语拿起来看,是邵远给她发的信息。
邵远问她,明天中午可不可以一起到必胜客吃午饭?他有话想和她说。
她回可以。
骆峰又在桌下踢她的脚。
她扭头,看到骆峰在对她使眼色,她顺着那眼色擡头看到董兰在看她。
她有点慌神,不知道在收发信息的功夫错过了什么。
成伯东笑着说:“这傻孩子,你们董事长夸你呢,会喝酒,会说话,会表现,不是一般女孩子!”
谷妙语连忙说谢谢董事长。因为走了个神,她被董兰夸得胆战心惊的。她放下手机再也不敢分神了——
酒过三巡,成伯东又把话题聊回到了骆峰和谷妙语身上。
成伯东笑着问董兰:“董总是怎么招到这么好的人才的?”
董兰微笑说:“骆峰是我抢来的人才,我可看得紧呢,轻易谁也挖不走。至于小谷,小谷你自己告诉成总,你是怎么来的嘉乐远吧。”
董兰边说边看向谷妙语,微笑是和煦的,目光却是如炬的。
谷妙语被那目光看得莫名心虚,心里咯噔一下,保守地回答说:“我是投简历进的嘉乐远。”
成伯东笑着打趣:“怎么不投我们叁骄地产?”
骆峰在一旁开了口,无形中给谷妙语解围:“成总,您别逗我这徒弟了,她当初就算去投你们也不会要吧,保不齐你们那的人力还得以为这这年轻姑娘多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到展现作品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样,她当初刚来我们这的时候我们也不愿意要来着,后来是她靠她自己的努力和实力一点一点挣出的她现在的局面。”
成伯东一听更来兴趣了:“这么一听小谷的经历好像还挺励志。”
董兰随口般地问:“骆峰啊,你们当初为什么不愿意要小谷?”
谷妙语的心往上一提。她耿直的师父可千万别实话实说因为她是托关系进来的啊。
骆峰一笑,回答:“当初以为她是个花瓶。不过后来发现她倒是个脑子里很有货的优质花瓶。”
董兰居然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又接着说:“我给过你权限,你不想收的人,和人力主管面试的时候可以直接拒绝的。按你的性格,你当初面试小谷的时候没看好她,当场就可以不接收,最后是什么原因让你留下了小谷?”
成伯东一听,也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等着骆峰的答案。
骆峰笑笑说:“说起来巧,面试小谷的时候我出差了,所以是人力主管代替我面试的。”
董兰“哦?”了一声:“这个老刘,倒趁着你不在的时候一个人说了算了。后来你们没闹不愉快吧?”董兰问得不动声色。
骆峰说:“董事长,没有的,我和刘总没有闹不愉快。后来证明小谷很好,刘总没挑错人。”
董兰笑笑,换了话题和成伯东去聊了别的。
谷妙语松口气。
晚宴终于结束,两位董事长各乘豪车离开。散席前助理客气地问了骆峰和谷妙语一声:用送二位回家吗。
当然不用。董事长的助理只有董事长能用,这个道理谷妙语还是懂的。
助理于是跟着董兰的车走了。
谷妙语和骆峰站在路边等出租。边等边聊,谷妙语说:“师父,有个事我想跟你坦白加道歉,我确实是托了点关系进来的,当时是我好朋友帮我递简历到了证券事务代表那里,再由证券事务代表把简历递到了人力主管刘总那里,最后是刘总硬把我塞你这的……对不住啊师父,这事当时让你挺不痛快的吧?”
骆峰皱起眉,说:“不对,你应该不是通过证券事务代表的关系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