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参观嘉乐远体验馆的几天后,谷妙语给邵远打了电话。
接到这通电话之前,邵远一直处于姨妈期前兆状态。这通电话一接起来,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心烦的状态,瞬间从他胸腔子里被清空。
他听到谷妙语很开心地和他分享好消息。
“我刚刚接到嘉乐远让我明天去面试的通知了!你说这事它来得棒不棒!”
邵远听着她开心,他也跟着开心。
“特别棒!”
他听到谷妙语的开心里泛起一朵有点不好意思的小涟漪:“说起来有点惭愧,我走了点非常规的捷径,是三千水帮我把简历直接投给了嘉乐远的证券事务代表,这才为我争取到一个面试的机会。”
邵远握着手机,沉吟了足有几秒钟。听到谷妙语怀疑手机信号是否断掉的“喂喂喂?”之后,他才出声。
“是这样啊。”
他想咽口唾沫润润嗓子,可是口腔里很干,只有喉结做了回上下翻滚的无用功。
嗓子更干了。
“这样也挺好的,不算走捷径,毕竟帮你投简历、给你争取到面试的机会,只是块敲门砖,面试之后能不能留下还得看你的能力能不能征服人力主管。”顿了下,邵远说,“加油,小姐姐,你可以的。”
邵远挂掉电话后就联系周书奇。
“能把你楚学姐的手机号告诉我吗?”他开门见山提要求。
周书奇惊叫:“你想干嘛?我情敌够多的了,你别再往里参合了啊!”
邵远回击他:“你想多了,想我做你情敌,那你可得换个小姐姐喜欢了。”不知不觉透露得有点多,邵远心里一惊。
情感上的某种觉醒和变化,果然会令人的智商倒退吗?
他赶紧说:“我有要紧事找楚学姐,和工作有关,你先把号码给我,我稍后再给你解释。”
邵远挂断电话就收到了周书奇的短信。
他按照短信里的号码直接把电话拨打过去。
楚千淼说了声“喂你好,请问哪位”。
邵远痛快地自报家门:“学姐你好,我是邵远……”——
谷妙语为第二天的面试准备了整整一晚上。
直到临睡前她都不放心,拖着已经躺下的楚千淼说:“水水,你先别睡,你再听我吹一遍我自己做过的那些设计和装修案例,看看我的描述够不够装逼、够不够高大上,我的设计足不足以打动面试官拉着我的手求我留下来!”
楚千淼困得哼哼唧唧:“你一晚上已经演示了八遍了!我说真的谷子,你做的那些案例,你的那些设计,就算没找人走后门,你也妥妥进去了!”
谷妙语认真询问:“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觉得吗?我其实希望我是凭能力进去的,不是通过走后门。可是不走后门我又连面试的机会都拿不到,啊啊啊好纠结!”
楚千淼冷眼看着谷妙语把头发耙得稀巴烂。
“祖宗,睡吧!谁要是怀疑你的能力你就当场给他默画一个清明上河图的建筑框架图!看谁还敢逼逼。”——
第二天谷妙语在面试的时候真的给人力主管默画了许多图。
不过不是清明上河图,是那天她和邵远参观的嘉乐远体验馆内部各个样板间的结构图。
起初她给人力主管看她之前做过的那些设计样品时,人力主管只是客气地点头,客气地说不错。但那种客气的肯定让谷妙语觉得怪怪的,那感觉就像她现在哪怕随便画个田字格,人力主管也会点头说嗯这个框架不错不错,够四平八稳。
后来人力主管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想要展示的设计技能?”她开始徒手画起嘉乐远体验馆内部各个样板间的结构图,并且一边画,一边给出自己的意见。
“这个样板间是两居的,从大小和风格都针对小夫妻居住而打造的。既然是小夫妻,那年轻人更喜欢新鲜时尚一些的事物,所以我觉得客厅里这个餐桌可以试试看换成小吧台进行展示。”
“这个样板间是三居室,适合家里有老人和小孩的家庭居住。考虑到老人,可以在房间动线的墙壁底部安装夜灯进行展示,方便老人晚上起夜。考虑到小孩,环保就尤其重要了,那我觉得可以把一间房展示成儿童房,然后把儿童房的墙壁换成可以吸附甲醛的呼吸墙进行展示。”
……
谷妙语一边画一边提着自己的想法。人力主管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那种客气得如同面具的笑容渐渐消失。
等谷妙语画完,人力主管宣布:“你明天就来上班吧,你这个能力可以的!不过嘉乐远的机制是这样的,劳动合同我们是每年一签,新人的试用期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假如你没有业绩,就自动被辞退。这条件能接受吧?”
谷妙语连忙点头:“能!”
人力资源站起来和她握手,恭喜她加入嘉乐远,欢迎她明天过来上班。
这一套官方流程履行完,人力主管对谷妙语手画的那些图指了指:“那些,可以给我吗?我拿去工程部,和工程部主管商量一下,让他们对照着图上那些想法,把体验馆的样板间升级优化一下。”
谷妙语闻声怔了怔,下一秒她连忙双手奉上那些草图。
这算是人力主管对她的能力,给予了一种身体力行的肯定吧?
谷妙语很开心。总算她还有那么一点本事,对得起这趟靠捷径得到的面试——
从嘉乐远总部出来,谷妙语看看了方位,倒是离邵远的学校不算很远。
她想了想,干脆上了去五道口的公交车。在车上她打电话叫邵远出来一起吃中午饭,以示祝贺自己明天能到嘉乐远总店的设计部去上班。
他们找了间黄焖鸡米饭的小店碰头。
当看着谷妙语小小地一“噗”朝着骨碟里吐鸡骨头的时候,邵远面目神情有点恍惚起来。
他问:“我们是不是曾经一起吃过黄焖鸡米饭?”
她吐鸡骨头的样子,他好熟悉。
谷妙语又夹块肉塞进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溜溜,喜感得让邵远挪不开眼。
“是啊,那次是小朋友你主动向姐姐我示好,请求我把你调回我这一组,表示你愿意成为我的兵,以后我指挥什么你干什么。”谷妙语含着肉块咕咕哝哝地说。
邵远想起来了。那是一次改变了两人之间关系的午餐。
今天也一样。今天,有些什么在他心里也已经变化了。
他的某些心情变化——从讨厌到不讨厌,从不讨厌到……那两个他不怎么敢直言出来的两个字——这些心情变化,居然都是一堆黄焖鸡骨头在见证。
“不恭喜我吗,我不再是无业游民喽!”
邵远听到谷妙语用开心到有点荡漾起来的声音在问自己。
“祝贺你!”他也跟着开心起来。
谷妙语笑得眉眼一弯。
那两弯浸水般的月牙忽然又圆了起来。
谷妙语收了笑容叹口气:“可惜以后咱俩不能打配合了,你要忙着毕业和留学,我要忙着展开新的工作,或许我们以后连像现在这样一起吃饭的时间都会越来越少了吧。所以珍惜这份友谊吧,小伙子,吃一顿少一顿了。”
邵远放下筷子,认真看着谷妙语,认真问:“你是不是挺希望我能继续跟你打配合的?”
谷妙语吐掉嘴里的鸡骨头,点点头:“当然,我们俩多默契。”
邵远也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谷妙语:“……”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邵远没再往下说什么。
谷妙语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一下亮起来。邵远看到上面只显示着一个字:陶。
他的心情坐上了过山车,从平地俯冲到谷底。
谷妙语放下筷子接通电话,和陶星宇交谈她明天就能到嘉乐远工作的事情。
小店里人声嘈杂,冲掉了从谷妙语手机里漏出的音。邵远听不清陶星宇说了什么,只看到谷妙语又把眼睛笑成了两弯好看的月牙。
他垂下头开始喝水,一整杯一口进了肚。
谷妙语开心地挂断电话,告诉他:“陶老师说,我能找到工作他也就放心了。”
邵远以前听到这话时会说,陶星宇他挺惦记你的,你一直长在他身上的心思总算没白费,瞧,有回响了。加油啊小姐姐。
现在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他生硬地转了个话锋,问谷妙语:“他现在还是你的偶像吗?”
谷妙语眼睛瞪得很大:“当然!这行业里,难得有陶老师那么有才华有坚持的设计师了。”她顿了顿,补充,“而且还很帅。”
邵远:“你还是以他为你的职业目标吗?”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她想成为一个强大的人。那时他问她,她说的“强大”具体是一个什么概念。
她举出了陶星宇。
她说,想成为陶星宇那样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陶星宇的名字,他当晚就上网搜索了这个人。
谷妙语点点头:“嗯,是的!我先在嘉乐远修炼一下,没准两三年后我也可以自己自立门户呢,然后我努力努力再努力,尽快成为和陶老师同一高度的人,成为能和他比肩站在一起的人!”谷妙语憧憬着未来的美好蓝图,笑得很开心,“美好未来指日可待,想想我就浑身都是劲儿!”
邵远听完她的话,内心很勉强地在脸皮上拱出一个捧场的笑。
“你可以的。”
说出这四个字时,他感觉自己舌头上像被绑了铅块。
字字艰难——
结束午餐后,邵远回到学校,有点浑浑噩噩也有点闷闷不乐地过掉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
熄灯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周书奇听到他一下一下的翻身,终于受不了,问他:“你别告诉我你是因为明天的毕业球赛紧张得睡不着哦。”
邵远“嗯”了一声:“紧张,睡不着。”
周书奇的惊讶吸气声在黑夜里清晰得像有人在他嗓子眼加了抽气泵:“嘶——我去!你说这话比我听到有人吃屎还让我吃惊!你居然也会紧张?!!”
邵远没再回应他。
谁也不懂他的心情。他就是紧张。紧张,失落,也难过。
一想到谷妙语白天说,她要在未来和陶星宇比肩站在一起,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神雕侠侣里,小龙女和杨过伉俪情深比肩而立的画面。
想着那些画面,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谷妙语说过的话。
他说谷妙语怂,他说暗恋是惨剧,他说喜欢一个人就得叫他知道,否则就只是在做自己感动自己的无用功。
他还说假如有一天他喜欢上了谁,他一定说出来叫她知道。
现在他听到了神把巴掌落在他脸上,敲打出啪啪的打脸声。
当初话说得有多堂皇,现在打脸声就有多响亮。
当看着她那么专一地爱慕着陶星宇,那些喜欢她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说出来也是无望,可能以后连姐弟般的朋友都再做不成。
所以忍吧。或许他也只是被她一时吸引,毕竟从前他没有接触到过她这么会煮鸡汤的女人。
或许等到了秋天,他离开这里,这种心情说不定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
邵远在夏天焦躁的夜晚,安慰着自己,等到了秋天一切就好了。那是一个分手的季节,最适合说再见然后转身潇洒而去——
谷妙语到嘉乐远设计部上班已经有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她没能在嘉乐远打开局面,这一个星期她过得无比压抑。
从前在砺行时,她知道自己因为和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的做法,有时会受到一些排挤。她那会就觉得那些排挤挺叫她难受的。可现在,把那些砺行式排挤放到嘉乐远面前来,杀伤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那些砺行式的排挤是摆在明面上的,摆在明面的东西,起码让人知道该怎么招架。
可是嘉乐远设计部的人们对谷妙语的排挤和抵触,是掩饰在笑容和客气之下的。这样的排挤和抵触,让谷妙语对抗无门。
想问一声,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我?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你们告诉我,我愿意改。
可是人家会微笑而客气地说:你说的哪里话,没有的事。你看我们都对你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有时候微笑和客气,真是最有毒的生化武器,它能光明正大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谷妙语很确定,同事们都不太想和她讲话,尽管他们会对她微笑。她也确定,同事们在集体地不着痕迹地孤立着她。
他们有时候似乎还会趁着她不在讲一些关于她的话——她从外面回到设计部赶上过两次。本来屋子里是热闹地在讨论着什么的,等她一进来,每个人瞬间全都闭嘴变安静。
她想只有他们讨论的事情一定是和她有关的,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可他们到底在讨论她什么呢?
一个星期后,一直出差的一位设计师回了公司。据说是设计部的大拿,嫌麻烦,不愿意做设计部主管。但他说句话,号召力却比主管还好用。这人叫骆峰。
谷妙语第一次见到骆峰就知道他是个顶有个性的人。他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全身从上到下都是朋克艺术家的打扮。
人很瘦,皮肤苍白,五官周正,个子蛮高,梳着短马尾,穿着带铆钉的牛仔裤。
他不像别人排斥谷妙语排斥得那么内敛,他一回到嘉乐远的设计部就开门见山地质问谷妙语:“你就是那个托关系进来的设计师?那个在网上有负面新闻的设计师?那个改了我在家装体验馆设计的设计师?”
三连问,让谷妙语有点懵,也让她在有点懵之后瞬间明白了点什么——她到底为什么不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