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妙语来的时候,是在地铁站外和邵远汇合的。一汇合邵远就自动又不着痕迹地接过了谷妙语的帆布大包,替她扛着。
进了烧烤店,落了座,包也被自然而然地放在了邵远这一边。
谷妙语和邵远击掌击得热血沸腾、要连续举杯痛饮三酒杯时,她的手机铃声不甘寂寞地响起在她的包包里。
邵远放下酒杯,要把包拎给谷妙语。谷妙语正一手握酒杯一手捏肉串,一手湿乎乎一手油腻腻。
在铃声里考量了一秒钟,谷妙语对邵远说:“我手脏,你帮我把手机掏出来给我吧!”
邵远把递出去的包缩回来,架在膝盖上拉开拉链顺着铃声找手机。
在找到手机之前他看到包里有本很厚的书。怪不得他觉得谷妙语今天的包被她武装得特别沉,原来里面有本大部头。从大部头后面,他找到持续响不停的手机,掏出来递给谷妙语。
谷妙语一只手已经放下了酒盅,手掌拍在餐巾纸上,一捏,捏住一张餐巾纸在掌心里,单手挤压着,擦着漏到指缝间的酒水。她另一只手还在举着肉串舍不得放。
邵远看着她贪肉的样子有点想笑。只怪前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压抑,把她搞得食不下咽,看来那几天她真是给素着了。
两个人的两只手交汇在半空中,传递着手机。指尖碰到了指尖。手与手下面是冒着热气的炭火,热力向上传递,烘烤得指尖与指尖仿佛都带着烫。
两只手都那么白,都那么手指纤长。区别不过是一个更细腻柔婉,一个更骨节线条分明,糅着英气。
有服务生来上菜,看到他们两只好看的手正悬在炭火上方做手机接力,忍不住逗贫:“二位赶紧把手收一收,这么好看的俩手给烧烤了可有点白瞎。”
谷妙语一边笑一边接过手机接通。
她“喂”了一声。
邵远把手收回来,听她跟着喊了声“大爷”。
他用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搓着刚才递东西那只手的指尖,知道了打电话过来的是陶大爷。
谷妙语举着肉串和陶大爷一句一声好一句一点头地打着电话。
挂断电话后,谷妙语把手机往桌面一丢,又举起酒杯。
另一只手里举了快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肉串让她往嘴边一横,上下牙往肉串底部一咬合,肉串签子和那两排整齐白牙互相相反一运动,谷妙语利落地完成了一个撸串的标准动作。
邵远觉得那种奇妙的感觉又来了——这种动作要是换成别人做,尤其女孩做,一定显得很粗鲁,很不好看。可是真奇怪,谷妙语来做怎么就不粗鲁呢?还很豪爽得有点可爱。
谷妙语飞快吞没了撸到嘴里那几块肉,举着酒杯冲邵远说:“来来来,继续完成刚才击掌后的第三杯!”
邵远和她举杯相碰,干下第三杯。
放下酒杯后他问谷妙语:“陶大爷找你有事?”
谷妙语点头:“嗯,他说要找我吃饭。”
邵远眉毛一拧,拧出了个挑理的样子来。酒精又让他不再兜着自己喜怒哀乐的情绪了。
“他怎么光找你不找我?”
一副没分到糖,满心不乐意的小男孩样,看得谷妙语直眨眼。
谷妙语眨着眼挠着头说:“陶大爷没找你啊?”顿了顿,“这样啊……”又顿了顿,“这样啊……我觉得吧……”
这样了半天她也没这样出来一个既能替陶大爷解释、又能给邵远挽尊的说辞。
邵远看她为难得直抓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认真实在的小姐姐。
“算了,不逗你了。其实陶大爷昨晚就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告诉他我最近要准备论文答辩的事,就不去吃饭了,等答辩过了再说。”
谷妙语松口气,而后吹胡子瞪眼地教训邵远:“你这孩子现在很放肆啊你!这么逗你谷老师?”
邵远看她鼓着腮帮子冲自己叫唤,觉得她和她头上那颗小丸子有点像。
圆溜溜的,软绵绵的。
他忽然想知道,她不梳丸子头是什么样的。
“你头发散下来会有多长?”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
她头发散开来会披到哪里呢,肩膀还是背?从丸子的大小厚度看,应该不会到腰那么长。那等她长发及腰时,会是谁替她挽起长发呢?而他那时应该正在国外吧。
谷妙语戳着丸子头,笑嘻嘻地回答他:“下回咱俩再见面的时候我散着,让你看看我头发到底有多长!”
邵远一笑。好像有点期待呢。
垂眼瞄到她的包,想起包里那本书。他初看到那本书书名时的意外还绕在心里没散。于是他擡头问谷妙语:“你包里的书,是你自己在看吗?”
喝了酒的谷妙语有点在状况之外。
“唔?”
邵远:“就是你包里那本《2012年中国互联网发展报告》。”
谷妙语反应了一下,拍拍头:“哦这本书啊。这本书是任炎的,你三千水姐姐借回来看的。我看它长得那么厚,有点好奇里面到底能写点什么,就拿着看了看,结果发现还挺好玩的,于是打算尽快看完后再还给你三千水姐姐。”
邵远有点意外,挑挑眉问:“这可不是你专业相关的东西,看起来不觉得枯燥吗?”
他有点想不到她对自己专业以外的新兴事物还挺感兴趣。
谷妙语眼睛亮得像水洗过的珠子:“不枯燥啊,很新鲜,很有趣的!”她用食指敲敲桌面,边敲边措辞,“怎么形容呢,嗯……你要说互联网这东西和我的专业不相关吧,看起来好像是不相关的。可是你如果看完我包里那本书你就会发现,那书里把互联网说的吧,已经和生活中万事万物都息息相关了。这么看的话,它和我的专业就变得很有关联了,这关联或许不体现在现在,但未来一定会呈现出来的。那书里的意思呢,未来的互联网嘛,换成毛爷爷说过的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就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邵远在心里默默赞同着谷妙语的说法。她说得对,未来万事万物都会和互联网息息相关,包括他将从事的金融。
他看着谷妙语,一笑,声音像低音炮似的,说:“你还知道毛爷爷语录呢。”
谷妙语挺着胸脯义正辞严:“你每天花着毛爷爷过日子,还不得记住点毛爷爷说过的句子?”
邵远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
“真难得,你对新事物还保有着主动吸纳学习的心。”他对谷妙语说。
谷妙语偏偏头,一脸认真。一朵粉粉的樱花瓣正在释放她不经意的、内敛的艳色。
“我是这么想的:我上学时候偏科,数理化学得不好,最后上的大学也没有太多人听过。那我底子和你们这些名校骄子比,肯定是差了很多很多的,所以我只能趁着现在还有学习的能力尽量多去学习。”
谷妙语偏着脑袋,轻轻点了点,是陈述也是在用谷氏鸡汤给自己打气。
“嗯!多学习。只要我每天都吸纳一点新知识,就是每天都在积累着一点进步。当然,我每天这点小小的吸纳量不足以改变什么,可是把这些小小的吸纳积累起来,我想总有一天它会累加到一个爆发点的,到时候它也许会让我周围的人都对我爆发出‘哇’的一声惊叹也说不定。对,我现在的积累,就是为了以后有那么一刻,让所有人看我的时候,都觉得惊艳!……哈哈哈。”
谷妙语说完一番话后,觉得自己又有点借酒做白日梦了,于是又在话尾哈哈哈地笑起来自我解嘲。
酒精是真话的催化剂,几杯酒下肚,平时能憋住的话,现在都要变得憋不住,都要争先恐后从嘴巴里冲出来图个痛快。
邵远却不被她自我解嘲的笑声所打扰。他穿透在她的笑声之外,静静地重新审视她。
他觉得这个会讲鸡汤、会说毛爷爷语录的小姐姐又在发光了。
她真棒。他现在就觉得她很惊艳——
聊过了东西南北,聊过了天上地下,终于聊到了切实生计的问题。
邵远的脸也有点被酒精蒸熨着了,俊俏的白面皮上泛着点浅浅的粉,人面桃花一样,又青春又风流。
谷妙语扶着头想,以后这小子得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手里去呢?得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制服这么个人中拔尖的小妖孽。
她听到那妖孽在问她:“砺行你不打算回去了,那接下来想好怎么办了吗?”
她松开扶着的头,让头能上下自由点动:“嗯,想好了,我要重新找工作!”
邵远看着谷妙语大张旗鼓地点头回答问题,有点好笑。
“那,想去哪工作,已经有明确意向了吗?”他很不在意般地问着,好像这问题是从前面的问题自然而然顺下来的,一点都不叫人觉得前面的问题只是铺垫,其实他想知道的问题答案,只有这一个。
——有明确的意向了吗,是陶星宇的工作室吗?
谷妙语粉粉的樱花瓣脸上,泛起了一大团的红晕。
“嗯,有明确意向了,是家行业里特别棒特别有口碑的公司。可能按照我现在的学历和工作履历来看,我说我想去那里工作会显得有点自不量力,但我想试一试。反正试试又不要钱,对不对!”
邵远看着她不好意思红掉的脸,不打算继续问下去了。
她应该就是想要去陶星宇那里工作吧——
和邵远这顿饭,最终及时终止在谷妙语的醉点前。
她这回终于没有唱歌。
打车回到家,楚千淼留了备忘字条,说和券商方面一起加班,晚饭吃加班餐,不一定几点能回来,让谷妙语别等了,要她自己先吃先睡。
谷妙语听话地洗了洗就先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她被楚千淼开门进屋的声音吵醒。
和她一起进屋的似乎还有别人。
别人一说话,谷妙语就听出别人不是别人,是这屋子真正的主人任炎。
她听到任炎对楚千淼说:我送你回来,你水都不给我倒一杯,就撵人走??
她听到楚千淼对任炎喷:没有你死拖着,我用加班到现在?熬得我提前二十年变黄脸婆我还给你倒水喝?
任炎说:你别忘了你住的是谁的房子。
楚千淼说:你别忘了是谁死皮赖脸非要把房子租给我,想挣钱都想疯了吧!
谷妙语打算再睡个回笼觉,不出去打扰那对冤家掐架互喷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八点多,想起和陶大爷约了午饭,谷妙语从床上爬起来。楚千淼正在另一间卧室补觉。她摸出厨房打算做两份早餐。
出门前看了眼手机,上面有楚千淼给她发的一条信息:小稻谷,出房间的时候把衣服穿全了,任炎那逼在我倒杯水的功夫就躺沙发上睡着了,这是他的房子我也不好意思撵他走。你多穿点再出屋,别走光啊。么么。
谷妙语放下手机,默默换下吊带睡裙,穿得整整齐齐。
出了卧室她蹑手蹑脚往厨房走,途径客厅时沙发上发出一阵响动。
任炎坐了起来,有点迷瞪地低头看着他身上搭着的小熊花纹的薄毯子。
随后他擡头,和谷妙语大眼瞪小眼。
任炎:“几点了?”
“楚千淼呢?”
“水给我倒哪去了?”
发出三连问后,他看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杯白水。
他搓着下巴笑了,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后,把小熊毯子叠得板板整整放好在沙发上,站起身准备走。
“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我们三千水吗?”谷妙语在任炎换完鞋、手搭在门把上就要开门离开前,突然没忍住开口问。
任炎开门的动作停了停。而后他回回头,有点邪佞地那么一笑。
他什么也没说,只那么一笑后,就开门走了。
谷妙语歪着脑袋想半天。
他那笑是什么意思呢,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
中午谷妙语去赴陶大爷的饭约。
直到她离家前楚千淼还没起来。她给楚千淼做好了饭菜,温在锅里,出了门。
陶大爷还在养身体,没什么体力操办一桌饭菜,于是这次陶大爷请的不是家宴,他约谷妙语到饭店吃烤鸭。
谷妙语赶到烤鸭店的时候,陶大爷和陶星宇都已经在了。
陶大爷看到她就是一阵唏嘘心疼:“瞧网上那些碎嘴子把我这孩子给折磨得,都瘦了!哎哟可心疼死你大爷我了!”
谷妙语由着陶大爷心疼。等落了座,她才有功夫正眼正脸地和陶星宇打招呼。
陶星宇还是那么月朗风清的一个明净人。他人坐在那坐得住,他的气韵才华学识却一点也关不住,它们从他身体每个角落源源不断地在向外洒向外冒。
谷妙语叫了声“陶老师”,陶星宇冲她温润一笑,回了声:“好久不见了,妙语。”
谷妙语被这声“妙语”叫得眉尖一跳。
服务员开始走菜,三个人边吃边聊。
陶大爷的胃都快被切没了,能吃的东西不多,可着自己可以吃的吃了吃,就开始致力于往谷妙语的碗里夹菜夹肉。
谷妙语的碗里很快起了座山,她对大爷爱泛滥的陶大爷求饶:“大爷大爷,您是我亲大爷,可以了可以了!”
“真可以了?那你碗里的可得都吃光啊,吃不光你可对不起全北京这么帅的大爷给你亲手夹菜!”陶大爷放下筷子,捅了捅陶星宇,“该你了,赶紧的吧,再不登场饭都吃完了。”
谷妙语擡头,看看陶大爷,看看陶星宇,不知道爷俩在搭什么戏台子。
被陶大爷捅咕了好几下的陶星宇,放下了筷子,拿起餐巾纸印嘴角。
谷妙语看他起了一副准备说话的范儿,赶紧也把筷子放下来,坐得端端正正地准备听。
陶星宇看她乖得不行的样子,忍不住在开口前先发出一声笑。
“妙语,你不用这么绷着,放松点。”陶星宇笑着说,“之前网上闹风波,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很过意不去。不过之后的忙我是可以帮上的。”他看着谷妙语的眼睛,声音朗润地说。
这副声音和谷妙语已经听惯的那副低音炮一样的嗓子大有不同。朗润的声音让人越听越想安静下去,听琴,品茶,画图。
而那副低音炮的嗓子却让人一听就想……谷妙语仔细想了想那感觉,最后她想到了四个字:喝酒唱歌。
她现在一听邵远说话就想拉着他喝酒唱歌。
陶星宇声音朗润地在告诉她:“妙语,到我的工作室来工作吧。”
谷妙语听着陶星宇宣布着这个决定时,觉得时间好像被从线打散成了点,每个点都对应着陶星宇的一个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陶星宇那句话过滤到耳朵里。
心情不知道是雀跃还是雀跃到极致后反而安宁了下来。
——妙语,到我的工作室来工作吧。
这句话,她应该已经梦寐以求了三年——
今天是陶大爷请谷妙语吃饭的日子。邵远想,陶星宇一定会在的,他们一定是要和谷妙语谈她工作的事情。
因为预计到这顿饭的主题将会是讨论让谷妙语到陶星宇那里去工作的问题,所以当陶大爷给他打电话也邀请他一起共进午餐时,他以忙着弄答辩论文为由拒绝了。
陶星宇和谷妙语,一个打算招对方到他的工作室里去,一个很明显非常愿意去。周瑜和黄盖在一起吃饭,有陶大爷这个出谋献策的诸葛亮在就可以了,他这个曹操如果也去看戏,未免显得有点没必要。
留在学校改论文的邵远,这一天又陷入了莫名的周期性心烦状态里。
他又开始像之前某天那样,从早起剥鸡蛋就开始烦,一直烦到晚上觉得吃饭和吃纸在味道上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吃完了一餐肉没肉味、菜没菜香的晚饭,邵远终于没忍住对于谷妙语未来工作的好奇心,还是一把捞起了手机。
他拨号给谷妙语,打算尽量谈天一样地问问她,工作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已经决定了去哪家公司上班了吗。
电话一通,谷妙语的声音一响,他好像回味起了晚饭吃的牛肉其实也不是让人食不知味,咖喱的浓度蛮好,白灼过的青菜其实也挺爽口,肉和菜倒也都并不难吃。
他问谷妙语:小姐姐,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谷妙语透过话筒传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点沮丧:“唉,被拒了。”
“?”
邵远着实有点意外。
“被拒了?陶星宇居然不收你吗?”
“嗯???”这回意外的是谷妙语,“我们是不是谈到岔道上去了?我压根也没想着去陶老师的工作室呀,我之前和你说的我想去的公司,嗯……其实是嘉乐远。”
听到那三个字,邵远心里一动:“你是说,嘉乐远?而不是陶老师的工作室?”
“对啊,嘉乐远,业界大牛,效益贼好,正准备上市呢。”说到这谷妙语嗷呜悲号一声,“可惜人家门槛高,把我婉拒了。啊——!天呢,我是不是应该到他们公司人事那里去哭一哭?你说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邵远憋着笑。
她这回居然没说笑对人生或者无惧困难。
“嘉乐远,有那么好吗?”他轻声问。
谷妙语很肯定地回答他:“当然!砺行和它比真不是一个量级的,你要不是不信,等你哪天有空我带你亲自去他们门店参观参观!”
邵远似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明天就有空,不如你明天就带我去看看。”
谷妙语想了想,说:“OK,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