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语蒖一直知道三房那对兄妹连带他们的母亲,他们的脸皮都很厚,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三个人的脸皮能厚到突破她对人类无耻二字的认知。
在一次家宴上,趁着合家团坐气氛融洽,三房那位夫人突然提议让叶倾桓叶倾霞也入些股份到英塘,她的理由是,“不冲别的,外人都能拿着英塘股份坐享年底红利,为什么自家人不能有这样的机会呢?”
她还说:“老大给外人多少钱一股,让倾桓倾霞一分不少地照着出,绝对不占便宜!”三房夫人说这话时豪气万千。
黎语蒖差点笑出来。
那时英塘是多少的估值?现在又是多少估值?面对已经翻了七八倍的估值,价格也至少要跟着一起翻七八倍才有资格讲“不占便宜”这四个字。
原来人厚颜到一定境界,会把掠夺他人这件事演变得大大方方天经地义。
她清清嗓子,告诉三房夫人:“英塘现在有了投资人,转股是需要另外两方股东也同意才行的。”
三夫人看着她笑,笑容像作势待发的绵里针,而触发的机关是对方的一旦拒绝。
“那就让他们都同意啊!你们是大股东,这点事有心去做的话,怎么会协调不来。”
黎语蒖也笑,笑得温雅得体,回答却坚定有力:“另外两个股东的持股比例加在一起是超过颜姨的,所以如果他们都不同意,这件事我们还真是协调不了。”
一旁叶倾霞沉不住气了:“外姓丫头,其实这是我们叶家人之间的事,轮不到你唧唧歪歪插嘴吧?”
叶倾颜立刻跟着出声维护:“我把英塘事宜全权授予语蒖处理,她有权利做任何决定!还有,老五,你觊觎着语蒖创造出来的财富,却口口声声喊着她外姓丫头,这样合适吗?”
全程看戏的叶倾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叶倾霞憋红了脸。
三房夫人要说话,被叶怀光发声制止:“行了!适可而止吧!”
于是这场意图抢股份的闹剧最终结束在叶怀光的低叱声里。
黎语蒖准备离开大宅的时候,叶倾城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他笑眯眯地告诉黎语蒖:“三房那几位心眼可小着呢,使阴招什么的要多猛有多猛,外甥女你自己小心着点吧。”
黎语蒖品着她这位三舅舅的这番提醒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也笑眯眯问:“他们的阴招再猛有你的猛吗?”
叶倾城一扬眉:“凭他们那份智商,跟我有的比?”
黎语蒖点头:“你我都不怕,他们我就更不怕了。”
她在叶倾城有点欲言又止的眼神里转身离开。
不久后是叶倾颜的生日,黎语蒖想为她挑一件礼物。
精挑细选后,她选中了一条钻石项链。巧的是,叶倾霞也看中了这条项链,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有底气地提出了让黎语蒖把项链让出来给她的要求,黎语蒖很不给面子的戳漏了她这份底气——黎语蒖当着叶倾霞的面,不慌不忙刷了卡。
叶倾霞看着黎语蒖的眼神跟淬了毒汁一样凶险凛冽,她警告黎语蒖:咱们走着瞧!
黎语蒖以为自己和三房兄妹的梁子最深也就结到这里了。让她没想到的是,叶怀光后来居然是把这根梁子结得更深更瓷实的坚实助力。
叶倾颜生日后不久,叶怀光召开了一次家庭成员会议,这次会议叶怀光把之前被他赶出公司的三房兄妹也叫来了。
他在会议上宣布说,打算收黎语蒖进家谱,这样她就再也不是外人。
他的决定当场击溃了叶倾桓和叶倾霞。
因为这个决定意味着叶怀光已经把黎语蒖正式纳入可供考虑的传承家业的后继人选。
散会后,黎语蒖觉得叶倾城看着自己时的表情似乎有点凝重,凝重到他常年挂在嘴角那抹邪里邪气的笑容都消失不见了。
叶倾桓和叶倾霞直接走到黎语蒖面前,连叶倾城人还在场也不在乎了,阴恻恻地放着狠话:“你最好好自为之,否则没你好果子吃!”说完他们恶狠狠地走了。
对于这类威胁,黎语蒖从小听到大,所以她表现得很淡漠。叶倾城却蹙起眉。
黎语蒖笑着问:“怎么,三舅舅也想照着样给我来一番差不多的警告?”
叶倾城轻哼一声:“我还没那么无聊。”他转身也走,走了几步后又忽然停下,然后转身,惯常那邪里邪气的笑容又出现在他嘴角,“就算你进了叶家,这家业也不一定是你的,毕竟有我在呢。不过那对兄妹你还是可以小心一点的。”
他说完转身彻底走了。
黎语蒖站在原地品了品。她将信将疑地想,她这位三舅舅是不是有点关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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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召开后的三天,叶怀光真的把黎语蒖连带着黎语萱黎语翰都列入了叶家家谱里,并且没有要求他们改姓氏。
黎语萱对着黎语翰嘀嘀咕咕:“有人蹭了我们的便宜呢!”
黎语翰对着黎语萱语重心长:“老二,虽然外公是我们俩的亲外公,但实话实说,这次是我们俩借了大姐的光!”
黎语蒖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荣誉感,说到底她觉得这件事其实与她无关,她只在乎黎志的感受。黎志却很欣慰她能以这样的方式得到认同。他知道叶怀光不是真的要让黎语蒖换祖宗,那老爷子只是想重用黎语蒖了,而在这之前他得想办法堵住别人的嘴,不让他们有机会说他在重用外人。
入家谱后的一个星期,T市市场上的英塘产品出现了假货。
渐渐的,各地都有出现假货的消息反馈回来,假货的出现给英塘刚刚要站稳的品牌效应带来一定程度的负面冲击。黎语蒖隐隐约约能猜到是什么人在捣鬼。
她决定去T市进行调研,那里是最开始出现假货的地方。
她打算坐轿车去,这样到了T市行动起来会方便一点。T市离S城不算近也不算特别远,大概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只是路上有一大段公路地处偏僻,环境荒芜,渺无人烟,也没有任何信号基站,是一片很神奇的无人区地带。
动身那天很不巧,黎语蒖想用车的时候,恰逢英塘的司机要么生病要么都被派到了其他地方执行任务。于是叶倾颜打电话到集团总部,希望能从那里借调一辆车来用。
结果电话打出的半小时后,开着车赶过来的人,居然是叶倾城。
黎语蒖看着叶倾城,叶倾城也看着黎语蒖。
四目相对间,黎语蒖不解,叶倾城挑唇笑。
“三舅舅是被调到后勤机动车部门了吗?”黎语蒖问。
叶倾城扬扬眉:“我预言这一路上你会遇到妖魔鬼怪,我反正无聊得要死,不如沿途帮你躲躲妖避避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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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语蒖不知道叶倾城临行前说的那句话到底叫预言好还是被定义为乌鸦嘴更恰当。
他们一路在公路上奔驰。中途黎语蒖坐得有点腿麻,于是叶倾城靠边停了车,两个人趁机都下车活动了一下筋骨。
黎语蒖向车后走,叶倾城跟在她旁边。走出很远后,他们转身折返,往车子方向走。
正走着,他们身后响起轰鸣的引擎声。在杳无人烟的公路上,那声音听起来突兀而惊心动魄。
黎语蒖忍不住回头去看,叶倾城却拉着她撒腿往前跑。
他边跑边喊:“快回车上!”
黎语蒖回头的时候看到后面不只是一辆车——两辆车直直地向着他们的方向开过来。他们一定看到前方有人了,可他们的样子丝毫都不像是要躲开,而更像是早已准备好了要从前方的人的身体上快而狠的碾压过去。
那两辆车离他们越来越近。
黎语蒖转回头,发力奔跑,从叶倾城拉着她顷刻间变成她拉着叶倾城。
身后两辆车的声音越发的近,轮胎打转的声音仿佛响在耳朵根旁边一样。
黎语蒖拉着叶倾城,终于奔回到车子旁。
叶倾城要往驾驶位跑,黎语蒖一言不发把他推向副驾方向。她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驾驶位旁,拉门,跨腿,上车。
叶倾城也冲了上来。
身后两辆车已经逼近,马上要撞到车尾来。
叶倾城回头看着,脸色铁青。
黎语蒖低吼:“系好安全带!”声音未落,她一脚油门踩下去。
车子尾巴几乎被撞到了,在震颤的冲力中,黎语蒖踩着油门腾挪叠闪,在危境丛生中险险地避让开后面两辆车子的追杀。
叶倾城握着把手,在左摇右晃地间隙,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黎语蒖。
“你有驾照吗?!”他大声问。
黎语蒖死命打着方向盘,避着后面车子的碾压,她和叶倾城都随着车子的惯性向一边歪着,他们又同时努力对抗着惯性极力让身体向着另外相反的方向用力。
“没有!”黎语蒖大声回答。
叶倾城在左摇右晃中看着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混杂着车胎摩擦路面的刺耳声音,听起来有种悦耳的鬼魅。
在他的笑声里,黎语蒖左突右闪,千钧一发之际,她让后面两辆车子,自行撞在了一起。
那两辆车子立刻冒了烟。
黎语蒖一脚油门狠狠踩下去,把自己和后面的车子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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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语蒖和叶倾城徒步走在公路上。
车子禁不住之前的那顿腾挪叠闪和撞击,刚刚在公路上抛锚了。
无人区一般的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没有信号,烈日当头猛晒。
黎语蒖和叶倾城徒步向前走着,希望再走几步就能看到人烟,或者手机就能收到信号。
但他们走了好远,这个愿望都没能实现。他们好像一下陷入了末日世界一般。
他们边走边聊天。末日般的环境总让人能够推心置腹起来。
叶倾城说:“我赌五毛钱,刚才的人是老四老五找的,他们俩是想neng死你。这俩王八蛋,我知道他们要对你下手,我以为我好歹是他们三哥,有我在他们会顾忌一下不会下死手,没想到他们压根不在乎,差点没直接连我也一起neng死。”
黎语蒖笑:“原来三舅舅你还认为你是他们三哥呢,我以为按平时你那副操行,你和他们是杀父仇人呢。”
叶倾城也笑。然后他敛了笑容,很疑惑地问黎语蒖:“你不是不会开车吗?怎么突然间车技好成这样?我差点以为我见了鬼了!怎么,扮猪吃老虎?”
黎语蒖看看自己的手,擡头笑着回答:“我也以为我自己不会开车的。”
他们走路的步速渐渐慢了下来。他们从车技聊到叶氏。
黎语蒖说:“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要故意搞垮叶家。”
叶倾城笑:“你说对了!不过你怎么看出来的?”
黎语蒖:“你总是做着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叶倾城问:“比如呢?”
黎语蒖说:“比如之前五千万合同那件事。”
叶倾城:“哦,那件事。”叶倾城笑得一脸邪气,“说起来,那件事是我捣的鬼,你一早就知道了,可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老爷子呢?”
黎语蒖看着他,说:“因为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三房那二位舅舅姨妈更龌龊,如果有人先出局,我希望是他们。”
叶倾城大声地笑。
黎语蒖就着他的笑声又说了之前技术团队内奸的事。叶倾城一并大方承认了,那人沉迷赌球以及后续和韩家人接触,他都在暗地里顺水推了舟。
黎语蒖感叹:“你可真是个十足的坏人。”
她问叶倾城为什么这么做。
叶倾城反问她:“你呢,你为什么那么卖力帮我大姐?开始我觉得你是图谋什么的,后来却又觉得不像。有所图谋的人,看人时,眼底不会像你这么坦荡。”
黎语蒖哼笑一声:“也许我只是眼睛长得很容易骗人呢。”顿了顿,她又说,“我帮颜姨的忙,开始是为了能让我父亲解放出来专心修养身体,后来么,做着做着就入了迷,也因为对手的阻挠燃起了斗志。”
叶倾城轻笑一声,说:“我已经忘了我最初的初衷。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卷进你争我夺的游戏里的呢?”
沉默半晌,他幽幽地告诉黎语蒖:“我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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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城告诉黎语蒖,他抢夺家族继承权,的确没安什么好心,他就是想败掉叶家。因为叶怀光当年找了第三个老婆,让他的妈妈抑郁而终。
他告诉黎语蒖,当他看到她一个继女,能为继母的公司尽心尽力去工作,他感到很困惑,他问她为什么有动力这样做。
黎语蒖很真诚地告诉他:“我努力奋进遇到困难解决困难不为任何人,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公司你觉得是你父亲一个人的吗?不,公司是所有员工的,你搞垮了公司,那些员工怎么办?多少个家庭会因此遭遇不幸?你这样做不是对你父亲的惩罚,是你对自己的惩罚,对无辜人的惩罚,而你父亲只会觉得你不懂事,他对你的不懂事的愤怒会完全盖过他的自我反省。
“想让你父亲反省到他做错了,不是靠这样的方式去实现的。你应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且做出成绩,让你父亲愿意对人提起,这个有成就的年轻人他是我儿子,你得让他觉得,你是他儿子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件无比荣光的事。而那时,你告诉他,我的成长完全与你无关,我是靠着我自己,你只是个失职的父亲和丈夫——你觉得那时的冲击会不会更大一点呢三舅舅?”
黎语蒖的一席话说完,叶倾城久久沉默不作声。
再开口时,他声音似乎有些发哑:“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爱做生意这套玩意儿,我本来是画画的,如果当初我母亲没有抑郁去世,我没有为了报复老头子而放弃画画,说不定我早就成了有造诣的知名当代作家了!”
黎语蒖笑着打趣:“是画春宫图吗?”
叶倾城也笑:“让你失望了,我是画山水鱼虫鸟兽的。”
叶倾城突然停住脚步。
“我想起来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幽幽地说,“我曾经的梦想,是游历每一片山川江河,用我的手和笔把它们纳进我的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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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语蒖感觉自己和叶倾城走了很久很久。
公路上依然杳无人烟,日头比刚刚还要毒辣,手机照样没有信号。他们的腿向灌了铅。
他们已经不再聊天,因为嗓子渴得冒烟。
终于他们走不动了,瘫坐在地上。
黎语蒖擡头看着日头苦笑:“想不到有一天在文明社会我们会是这种死法。”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
叶倾城也干哑了声音,问她:“什么死法?”
黎语蒖说:“活活渴死。”
她坐在日头下,觉得自己被暴晒得灵魂正在和空气一起蒸发。她觉得自己已经出现幻觉了。
那幻觉美好得让她不愿意清醒。
她看到有辆车向他们开过来。骚包无比的车,是那个人的车。
她笑起来。
叶倾城问她笑什么。
她笑着说:“我八成快不行了,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我看到徐慕然的车了。”
叶倾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说:“那不是幻觉,丫头!”
黎语蒖听到后面两个字时,浑身一震。
她扭头看叶倾城,他望着自己的眼神专注而热烈。
“怎么,也有人这么叫过你吗?”
黎语蒖怔怔地,说不出话。
耳边响起越来越逼真的轮胎滚过地面的声音。
车子刹停时的惨烈摩擦声像响在耳边似的。
她扭头。
徐慕然的车子停在她面前。
徐慕然从那辆车子上跑下来,跑到她面前。
他跑到她面前,蹲下来,一把握住她双肩,问她怎么样。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看。
然后她说:“我渴。”
徐慕然立刻松开她奔回到车里去找水。
黎语蒖扭头,对叶倾城说:“三舅舅,恭喜你,我们得救了……”
她的声音最后消失在叶倾城望着自己的复杂眼神里。
他的眼神专注,热烈,纠结。
他那样子让黎语蒖觉得,刚刚她看着徐慕然的时候,叶倾城也一直在看着自己。
在这样的眼神关注里,黎语蒖忍不住生起鸡皮疙瘩。
她问叶倾城:“我脸怎么了吗?”
叶倾城笑了笑:“没什么。”
徐慕然提着几瓶水跑回来。他递给叶倾城一瓶水就不再管他。
然后他拧开一瓶水小心地喂到黎语蒖嘴边。
黎语蒖没有拒绝。
她就着徐慕然的手,一口一口,咕咚咕咚,喝着水。
那声音对徐慕然来说,像最珍贵的鼓锤,敲在最契合的鼓膜上,发出最拨动人心的声音。
于是当黎语蒖喝完一瓶水,他还沉浸在那美妙的声音里,没有缓过神来。
直到黎语蒖擦擦嘴巴,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出事了?”
徐慕然这才回了神。
他望进她的眼底,脸上居然浮起痛惜和愧疚的神色:“我应该更早一点知道!”
这样你就不会受苦了。
黎语蒖看着他:“已经很及时了,谢谢!”
她轻轻的一句话,让徐慕然一下子听得呆了。
“丫头!”他一下子情难自持,叫出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立刻克制下来,扶她起身往车上走。
身后叶倾城看着他们,若有似无地,轻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