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号进了206
侯海洋抱着头走到前面,停在黄色警戒线上,大声报告,获得武警允许后才走出第二道铁门。在值班室里,那位敬业的老警察戴了一副老花眼镜,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前。
赵管教与老警察打了个招呼,然后将侯海洋带到教育谈心室。看到教育谈心室的门牌,侯海洋愣了愣,他原本以为是到提讯室,谁知来到教育谈心室。
坐下以后,赵管教没有说话,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将手里的烟彻底抽完,他拿出纸笔,道:“我姓赵,负责206监室。现在我问你答。你叫什么名字?”
经历了东城分局的刑讯逼供以后,侯海洋下意识地对警察有着抗拒,经过101室的教训,他放弃与警察对抗的想法,老老实实地道:“我叫侯海洋,巴山柳河镇人。”
“多大年龄?”
“20。”
这些情况登记表上都有,赵管教采取如此方法,是要形成一种气氛,将谈话方向掌握在自己手里。
“家庭情况,父母、姐妹、妻子,都谈一谈。”
“我父亲叫侯厚德,是……”
“案子的基本情况?”
“我没有杀光头老三……”
询问了基本情况,赵管教将笔丢在本子上,道:“你进看守所第一天,就打了两次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守所的水有多深,你知道吗?管教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号里,如果不调号,在那么小的地方,你一个人能和十来个人打架?就算你是老虎,一人可以打得赢十个人,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最终还是你吃亏。我在看守所工作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从头打到尾的狂人。”
“我是新来的人,肯定不会主动挑衅,是他们欺人太甚。”
赵管教原本脸上还带着笑容,此时他将笑容敛去了,严肃地道:“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为什么进看守所,主要原因就是冲动,冲动是魔鬼,这句话用得俗,可是很管用。我看你到现在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侯海洋低头不语。
赵管教继续批评道:“到了哪个山就得唱哪个歌,你到了看守所,就必须适应这里的规则,否则要吃大亏。提前把你调出过渡室是对你的保护,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谢谢赵警官。”侯海洋回想起号中情况,再想着赵管教的警告,暗自后怕,单打独斗他不怕号中任何人,可是天天关在狭窄的号里,以一打多根本就是个幻想。
“按照规定,24小时内要提讯你。提讯时,你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相信政府、依靠政府是你唯一的出路,明白吗?”
“明白。”
赵管教道:“真的明白吗?明白就好。我知道外面的人对看守所都有各种说法,其实里面并不是洪水猛兽,进来久了就知道。特别是‘一看’,完全是依法办事,你有什么事情就依靠看守所,不要采取暴力手段独自解决。”
侯海洋还不能断定赵管教所言是真是假,至少这种心平气和的谈话打消了他不少顾忌和担心。
“今天就到这里,回号里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谢谢織官。”
走出教育谈心室时,赵管教眼光从侯海洋头上越过,道:“你在看守所要好好反思,多学法律知识,不要太操心家里人。你姐住在张家,正在配合警方破案。你要相信警方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凶器,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几句话信息量极大,侯海洋蒙了几秒,脚步慢了下来。赵管教推了他的后背,道:“别停下,继续走,多想想我说的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们的政策,你要把知道的事情向警方作彻底交代,相信警方,配合警方,对你最为有利。”
一路上,赵管教不再说话。
走过警戒线,回到内院,天空远处飘过一块大面积的乌云,快速地朝着看守所方向扑来。刚刚走到铁门处,只听得远处天空传来一串惊雷声,径直劈向看守所。侯海洋几乎没有听到雷声,脑子如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不停地解析着突如而来的几条重要信息,他明白家里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从此不再孤立无援,心中的焦虑明显舒缓。
在赵管教开门时,他已经回过神来,道:“赵管教,感谢你的教育,我一定悔过自新,不辜负赵管教的关心。”
赵管教原本以为侯海洋要花些时间才能把事情想清楚,没有想到侯海洋年龄不大,却极为聪明,听懂了隐晦的提醒,三言两语的交流极其到位,一句废话都没有说。他板着脸点了点头,道:“我们不能当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以后看你的实际表现。”
赵管教在门前叫了一声“鲍腾”,一个宽鼻大眼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眼前,赵管教又吩咐道:“来了两个新人,你别胡来乱搞。”高个子男人笑道:“赵所放心,206是你管的监舍,绝对文明,不会丢赵所的脸。”赵管教似笑非笑地道:“我会看着你的表现。”
“咣”的一声响,206号室铁门关闭,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便隔断了联系。侯海洋的眼睛有短暂不适应,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才慢慢适应了号内的环境。号里所有人都露出高兴表情,闪烁着隐隐的兴奋之光,将视线集中在侯海洋身上。
“别傻站着,蹲墙角去。”
在101室时,侯海洋在潜意识中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拼着命与白脸汉子等人死磕,今天姐姐将信息传进看守所,让他看到了希望,应对措施便发生变化,由强力反抗变成了有限度合作。他依言走到墙角,和娃娃脸并排蹲在一起。
号里正是放茅时间,大家依次到便池边小便,头几个人站着撒尿,其他人都如女人一般蹲着。
鲍腾放完茅,叉着腰在走道上做广播体操,做了几段后,道:“天棒、师爷,现在应该做啥子。”师爷朝韩勇努了努嘴巴,绰号天棒的韩勇走到娃娃脸面前,道:“起来,洗澡。”
岭西第一看守所位于岭西城郊,修建时还很偏僻,没有自来水。所里就打了一口深井,深井水质纯净,一年四季从未干涸。后来岭西城市扩建,自来水管网扩展到了第一看守所,但是所里人吃惯了没有异味的井水,安装好的自来水基本没有使用,仍然用老井水。
老井水最大的特点是水质好,如矿泉水一般。另一个特点是冷,一年四季冰凉刺骨。犯罪嫌疑人们充分发扬了此特点,弄出了“滴水穿石”和“暴风骤雨”两种洗澡方法,专门迎接新来人员。
娃娃脸脱得光溜溜的,身材瘦弱,看得到一根一根的排骨。他蹲在地上,埋着头。一个肩膀上刺着一只青蛙的男子跟了过去,拿了一个大塑料杯子,慢慢地将杯中水浇到了娃娃脸的脖子上。六月天气,号里闷热难当,冰冷的水最初还让娃娃脸感到凉快。到了第三杯水时,脖子已经被冰得僵硬了。到了第四杯水时,牙齿打战,娃娃脸求情道:“各位大哥,饶了我吧。”
话未说完,绰号青蛙的刺青男骂道:“现在是六月,冷个鸡巴,冬天进来也得滴水。”
八杯水浇完,娃娃脸鼻涕长流,脸色发青,不停地打喷嚏。青娃道:“刚才你娃说过,在下面的看守所混过,应该懂得起规矩。”娃娃脸牙齿不停地抖,道:“懂得起。”
青蛙道:“按照号里规矩,礼炮就免了,五个胃锤不能少。”
娃娃脸先是一阵高兴,随后又变得愁眉苦脸,道:“哥,我身体弱,轻点。”
青蛙顺手给了娃娃脸一个盖头,道:“他妈的,谁是你哥,准备好。”
娃娃脸贴着墙角,讨好地对青蛙道:“哥,轻点。”
青蛙愣着眼道:“轻点,你问大家答不答应。”
号里所有人都是合格围观者,异口同声地道:“不答应。”他们在“人号手续”中吃过苦头,自然不会让新贼轻易过关。
青蛙有意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我想答应,可是他们不答应。”话音未落,闪电般一拳打在了娃娃脸肚子上。
“哇。”娃娃脸蹲在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如幼童一般,声音洪亮,毫不克制。
号里有人哭泣并不是稀罕事情,哭声多是成熟男人压抑的抽泣声,这种哭声闻所未闻。号里人愣了片刻,笑得稀里哗啦,连盘在板上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鲍腾拍着略为鼓起的肚皮,指着娃娃脸道:“小杂种哭得亮,肯定聪明,以后过来给我打杂。”
在206室,鲍腾是货真价实的头铺。制定了六人集团的组织构架,在他下面还有三人,青蛙和韩勇是两位管板的,一般的号里都只有一个管板的,鲍腾与众不同,专设两位管板,实质上这两人就是他手下一级打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六十年代人耳熟能详的话语,鲍腾将其奉为语录,在号里当头铺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有武力保障。与管板平行的是师爷,专门为鲍腾出谋划策,属于摇鹅毛扇的。管板和师爷以下是两个值夜班的小组长。地位在管板和师爷之下,在普通犯人之上。
管房的、两个管板的、师爷加上两个小组长,此六人就是206的上铺。另外还有官方耳目闷墩、有钱的臭虫则是上铺外围,不挨打也没有打人的特权。
青蛙用脚踢了踢娃娃脸,道:“哭解决不了问题,谁都得过这一关。”娃娃脸哭哭啼啼地站了起来,在他站立未稳时,青蛙又打了一拳,打这一拳时,他下意识松松劲。尽管如此,娃娃脸哭声再起,又脆又亮,众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蹲在一边的侯海洋暗道:“挨两拳就哭,是个孬种,这种人居然也进‘一看’,不知他犯的是什么事。”
五拳打完,娃娃脸哭声戛然而止,哭得痛快,停得也利索,连青蛙都觉得诧异,他扬起手,作势欲打。娃娃脸吓了一跳,没有敢躲开,而是迅速地蹲了下去,双手抱头,动作之娴熟,给人一种行云流水之感。
一场严肃的下马威被娃娃脸三番五次弄出笑声,让青蛙也没有了杀气。青蛙将娃娃脸踢到便池旁,道:“你娃还是个青屁股娃儿就二进宫,有点道道,监规和报告词肯定能记住,下午我要抽问,背错一个字,挨一板。”
挨板是“岭西一看”的传统惩罚手段,用鞋浸水,抽光屁股,每一板下去就会起血丝,疼痛难忍,与胃锤比起来有另一番妙处。娃娃脸刚进101时就被抽过屁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他虽然只认得几个字,好在人年轻,记忆力好,死搬硬套地将报告词和监规记得一清二楚,听说要背监规和报告词,脸上露出笑意,讨好地道:“哥,我肯定要背好。”青蛙道:“别叫哥,肉麻,以后叫青蛙哥。”
娃娃脸忙道:“青蛙哥,多照顾。”
娃娃脸开始洗便池时,缺了半边门牙的韩勇朝侯海洋走过来,道:
“过来,老大问话,别鸡巴乱说。在我们这里可以给管教说假话,但是绝对不能给老大说假话。”
侯海洋走到鲍腾坐的板前,蹲下。
鲍腾宽鼻大脸,肚子隆起,一副官相,美中不足是头顶微秃,他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侯海洋,半天没有说话。
师爷文质彬彬,眼睛稍小,长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他见鲍腾久不语,便凑到其耳边,道:“有关系。”
鲍腾竖起大拇指,这指的是看守所李澄所长。师爷轻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算是李澄的关系也得讲规矩,否则压不住人。”鲍腾道:“他亲自打的招呼,来头不小。”
两人耳语几句以后,师爷对韩勇道:“天棒,这个新贼冲两桶水,打五拳,安排在你的旁边。”
韩勇没有多少心机,又急着揍人,没有意识到师爷话中有话。他走到侯海洋面前,踢了一脚,道:“跟我过来。”鲍腾和师爷都没有制止韩勇,而是细致地观察新来之人。
侯海洋压抑着自己的脾气,没有反击,来到便池边,脱下衣服。看到侯海洋浑身青紫,韩勇吃了一惊,问:“新贼,这伤哪里弄的?”
侯海洋用冷静的态度摸了摸依然留着的青紫色,道:“有一部分是东城分局留下来的,还有在101留下的。”
岭西传统上一直有袍哥组织,加上九十年代港台电影的影响,社会人纷纷活跃起来,组成各式各样的帮派,相互间为了争地盘争利益而打斗不休。韩勇人高马大,打架敢下狠手,是道上的一条好汉。今年春节,韩勇从舞厅带了一个女人在外面吃饭。女人穿着暴露,颇为妖娆风骚,引得另一伙年轻人不停地吹口哨。韩勇提着啤酒瓶子,朝口哨吹得最响的年轻人头上敲了敲。第二天,公安破门而入,将其逮了起来。后来得知,那个吹口哨的年轻人烦骨骨折,重伤。
韩勇好勇斗狠,头脑简单,最佩服骨头硬的人,见到侯海洋身上的伤,便问:“啥案?”
“他们说是杀人。”
“杀谁?”
“光头老三。”
光头老三在岭西道上是一个有名人物,韩勇再次吃惊:“光头老三死了?”
侯海洋见到韩勇身上的文身,暗自担心韩勇与光头老三有关系,解释道:“被割喉,但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为什么你进来了?”
“我到光头老三家里去找他,进门后,发现光头老三死了,出来就遇到公安。”
韩勇根本不信,不屑地道:“你就吹吧。干掉光头老三不掉价,凭着这事,你算是有种,在这里吃不了苦头。里面这么窄,啥人都有,按照老大的规矩,进了号都得洗澡,免得把病菌带回来。你自己冲冲吧。”
侯海洋见韩勇说得客气,没有说啥,抓起胶桶,将满满一桶水从头顶往下淋,冰冷的水让他打了几个寒战。他抓起桶又浇了一次。
韩勇站在旁边躲着溅起的水花,道:“这水是他妈的地下水,凉得很,少冲两桶。”他用很江湖的方式与侯海洋说话,没有再把侯海洋当成新贼。
侯海洋冲了冷水,打了好几个喷嚏。韩勇回头望了鲍腾一眼,鲍腾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韩勇道:“五个胃锤,按照老大的规矩,谁都免不了,新人都要过堂。”
侯海洋只在101住了一天,结果在里面搞得天翻地覆,与白脸汉子结了死仇。此时他审时度势,没有再耍脾气,道:“既然是规矩,那就过嘛。”
韩勇稍朝后退,再上前一步,对着侯海洋腹部猛击一拳。
侯海洋从小打架无数,向来很少吃亏,此时毫不反抗吃了一记胃锤,才知道胃锤居然这么痛,强烈的疼痛让他猛地弯腰,抱住腹部。他痛得吸了好几口凉气,但是忍住没有呻吟。
长相比韩勇更加凶悍的青蛙从板上下来,对着侯海洋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重,侯海洋背靠着墙壁,差一点就呻吟了出来。
两人轮流打拳,韩勇打最后一拳时,侯海洋终于还是小声哼了出来,他背靠着墙壁,慢慢地坐在地上,休息了几分钟,才缓过劲。
“等会儿放风时给你找件衣服,衣服都发臭了。”韩勇很耿直,没有掩饰对侯海洋的好感,抓起侯海洋沾着血汗的衣服,丢给一位中年人,道:“陈财富,你把衣服洗干净,洗不干净就扎飞机。”
陈财富三十来岁,瘦得没有人形,默默地接过衣服,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言行和神情。
侯海洋被韩勇带到了铺边,鲍腾拍了拍床板,道:“你过来,以后睡到韩勇旁边。”
鲍腾旁边的那位汉子赶紧朝东挪了一个位置,在一阵骚动中,七八个人都移动了位置。大通铺原本就挤,鲍腾、韩勇以及侯海洋等人位置相对宽松,其他人则如挤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鲍腾旁边原来睡着一个小组长,小组长位置被挤,脸上现出一阵怨恨,不情不愿将被子往旁边挪动。
鲍腾盘腿坐在铺上,仔细问了侯海洋的案子详情。他不停用手梳理着稀稀疏疏的头发,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你这个案子很麻烦,搞不好,就真陷进去,死刑缓期是跑不了的。”
韩勇在板上盘了十几分钟,坐不住了,来到便池边,对娃娃脸道:“新贼,洗干净没有,晚上你睡到那个角角。”
韩勇所指的地方是便池旁边,这才是正常新贼来应该受到的待遇,侯海洋享受了超规格安排,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娃娃脸明显比侯海洋有经验,点头哈腰地接受了安排。
韩勇想起侯海洋刚才说起有一部分伤是在101留下的,便问:“侯海洋在101打了架?”
娃娃脸眼观八路耳听四方,见到侯海洋睡的位置便明白其待遇,唾液横飞地讲了侯海洋和钟有才打架的前后经过。话语间,他和侯海洋成了患难与共的铁哥们儿。
“妈的,侯海洋还是狠角。”韩勇顺手拍了拍娃娃脸的脑袋,道,“从今天起,你就专门负责打扫厕所。每天都要用抹布擦,检査不过关,你要喝尿水。”
娃娃脸道:“我晓得,绝对做巴适。”他屁股上面犹如安装了弹簧,屁颠颠地开始动手洗厕所,将便池冲了一遍以后,拿起小块抹布,撅着屁股,一寸一寸地洗便池。
师爷在一旁见到娃娃脸如此知趣,道:“没有看出来,小杂种还是老贼,过来,老子问你,进来几回了。”
娃娃脸一直撅着屁股忙碌,听到问话,走到师爷身边,讨好地笑道:“进来第二回,懂得起规矩。”
师爷哼了声:“你懂得起啥规矩,在206室,洗便池只能利用不坐板的时间,别想着在坐板时间洗便池,没有这种美事。”
娃娃脸点头哈腰地道:“知道,知道,我一定把便池洗好。”
师爷道:“你调仓是啥原因?”
娃娃脸道:“具体不清楚,可能是我帮着侯哥说话的原因。”
师爷斜着眼,冷笑着骂道:“你这个屁眼虫张嘴说瞎话,侯海洋在101是新贼,你敢帮他说话?”
“嘿嘿。”
“讲讲你的案子。”
娃娃脸的案子并不复杂,他从小流浪在外,学了一身偷鸡摸狗的手段。这一次被抓进来纯属意外。当时他和另一个同伴在深夜窜入了一个高层楼房。翻进住户家里时,顺利地摸到手机、钱包、金项链。如果他们及时退出,屁事没有。可是他的同伴见到熟睡中的女主人,起了邪念。同伴强奸女主人时,他看了十几秒热闹,恰好肚子不舒服,便到卫生间方便。正在方便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和打斗声,娃娃脸提着裤子跑出来,发现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肚子里正在冒血。
两人急匆匆朝外逃,被大楼保安和小区居民现场捉获。
周边几个听得口水直流,韩勇血气方刚,欲望最为强烈,问道:“那个娘们的咪咪大不大?”
娃娃脸手舞足蹈地讲道:“娘们是个骚货,脱光了睡觉,那天月亮光强得很,我看得清清楚楚,比岭西大包子还要大。”
岭西大包子是岭西市传统小吃,包子个个饱满得达到D罩杯水平,娃娃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进了看守所以后就没有真正吃饱过,想起岭西大包子热腾腾的滋味,禁不住流了口水。几个黄马甲全部听得流起了口水,他们脑中既有岭西大包子,也有女人又软又挺的乳房。
“啪、啪”,韩勇伸手拍打娃娃脸的后脑勺,道:“你他妈的当贼都不专业,偷东西就偷东西,还要强奸妇女,这下变成了人室抢劫、杀人加强奸,等着吃枪子。”
在看守所里,不论是强奸还是猥亵都让人瞧不起,娃娃脸知道这个规矩,辩解道:“我没有强奸,是我的那位同伴搞的事。”
另一位小组长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急道:“啰唆个狗屁,说点细节,那个女的多大年龄,皮肤嫩不嫩,你最后搞到着没有?”
“我当时在跑肚子,只看到两眼。”
小组长流着口水道:“漂不漂亮?”
“漂亮。”
“你去弄没有?”
“没有。我拉肚子,出来时已经打起来了。”
韩勇在一边听得发火,上前踢了娃娃脸两脚,道:“你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十年都摸不到女人,是不是冤得慌?”
同为新调号者,侯海洋所受待遇与娃娃脸完全是冰火两重天,他和鲍腾慢条斯理聊天,没有人敢打扰他们。
在侯海洋和娃娃脸调号之前,大约早上八点,李澄将鲍腾叫到教育谈心室进行了一次谈话。鲍腾知道侯海洋肯定有后台,否则李澄不会特意在调号前来一次正式谈话,至于侯海洋是什么后台,让鲍腾很费思量,他有意想套侯海洋的底细。
鲍腾举着大拇指,夸道:“光头老三在岭西算个人物,黑白都要给个面子,你敢弄他,胆子不小。”
对于这个问题,侯海洋解释多次:“我没有杀他,只是想教训他。”
鲍腾继续举大拇指,道:“东城分局的人心黑手毒,他们急于破案,肯定要上手段,你能挺住,算是一条好汉。”
侯海洋见识过101钟有才的凶狠,对206的鲍腾心怀警慑,交流时格外谨慎,道:“我若是承认了,就得吃枪子。”
鲍腾如邻家大叔,表现出良好的耐心,用深有忧虑的表情道:“公检法重证据,轻口供,即使你不说,证据固定以后,该吃枪子的一样吃枪子,你的情况麻烦。”
这一席话敲打在要害处,给侯海洋心里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你家里有什么关系?昨天才进来,今天就转仓。”
侯海洋拉起虎皮做大旗,正儿八经地道:“我姐夫是岭西本地人,家里有人在省政府、市政府工作。”说到这里,脑子里猛地想起姐夫跳楼时的惨相,赶紧强迫自己摆脱这个画面。
几分钟摆谈下来,早就先入为主的鲍腾认定侯海洋背后有人,拍着其肩膀道:“小伙子不错,我看着顺眼。你只要守规矩,在我的号里没有人会为难你。”
在206室里,最核心的位置是位于电视机正对面的位置,也就是鲍腾所坐的位置,经历了短暂的“入门仪式”,侯海洋空降为206号上铺集团,排名仅在师爷、韩勇、青蛙之后,而高于两位小组长,排名具体表现则是睡觉的位置。另外还有一个绰号叫闷墩的人是官方耳目,大家心知肚明,对他敬而远之。
“你以后协助天棒,帮着管管号,号里人都是贱命,不打就要折腾。”鲍腾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他将侯海洋列为韩勇的接班人,同时又不放松对其打造。
“是。”侯海洋一边聊天,一边暗自观察鲍腾。他发现在鲍腾枕边有几本书,在师爷身边也有两本书,其他人则没有书。他心中一动:“难道在这里还能看书?如果真能看书,日子就要好过些。”
鲍腾作为号里的老大获得官方任命,正式职务是值班组长。在看守所独特的狭小环境里,光靠官方任命并不会让所有人心服,在极少数的号里,官方任命的值班组长并不一定是真正头铺。鲍腾作为冒充中央领导的诈骗犯,将管理艺术和暴力手段有机结合,稳坐头铺交椅。
所谓管理艺术,就是形成一套独特的仪式,比如入室洗澡,犯错挨板,坐板制度,三蹲下值班制度,如厕制度等,通过这一套程序性的规则,可以让凶悍狡猾的犯罪嫌疑人顺从、被驯化。这就是206号的管理乙术。
维持管理艺术则靠暴力,韩勇、青蛙就是他的金牌打手。侯海洋有官方背景,身上背有杀人犯的名头,敢于单枪匹马与钟有才干仗,是接替韩勇的最佳人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侯海洋年轻且具有野性,就如乡下的蛮子。
鲍腾脑中浮现了一只扛着锄头拦公路的蛮子形象,于是,他决定给侯海洋取一个“蛮子”的绰号。绰号能否流传,取绰号人的水平很关键。鲍腾取的这个绰号与侯海洋在中师时的绰号相一致,这说明鲍腾准确找到了侯海洋性格和行为中的特别之处。
师爷一直坐在鲍腾身边,听着两人对话,等到谈话结束,侯海洋回到韩勇身边盘腿休息,师爷才悄悄问:“侯海洋背不背报告词?”
鲍腾瞪着大眼,道:“怎么不背,现在讲民主,什么是民主,就是大家一视同仁。侯海洋是206的后备干部,后备干部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责任,就得在实际工作中锻炼。”
师爷眨着眼睛,问道:“他背错了,打不打?”
鲍腾道:“侯海洋是后备干部,其中的真正含义就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就要从小开始培养威信,可以纠正错误,但是不能体罚。”
师爷得到指示,将侯海洋叫到身边,细细地交代了一番。侯海洋从小背诵古诗文,练就了强大的背书能力,如报告词这种简单内容,默诵两次就记得很牢靠。
师爷从小方孔接过手动剃头推子,来到侯海洋身边,道:“别背了,先理头,墙边蹲下。”
号里人都是光头,侯海洋一人留有头发,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师爷试了试推子,对蹲在墙边的侯海洋道:“这是旧推子,有点痛,别叫唤。”
几缕头发掉下后,侯海洋知道师爷所言不虚。头发绞到推子里,推子用力时,头皮几乎要被拉开,疼得直哆暸。侯海洋咬牙忍住,不在众人面前下软蛋。理完头发,他感觉到有一阵风刮过头皮,凉凉的,有点疼痛。用手摸了摸,满手血迹。疼痛减弱以后,侯海洋只觉头上空空,似乎就此融入了看守所,成为其中正式一员。
理完头发不久,韩勇拿着一只拖鞋,开始挨个检查报告词。他首先问的是那个表情麻木的瘦小中年人,喊道:“陈财富。”
陈财富正在伤心地想着家里的妻儿,没有听见喊声。韩勇走上前,抡起拖鞋扇在陈财富的脸上,拖鞋底子与皮肤亲密接触,发出了“嘭”的一声响,一条红印子迅速出现在陈财富的脸上。
“你妈逼,点到名字为什么不站起来?”
陈财富捂着脸,这才明白挨打的原因,痛得龇牙咧嘴。
“还想偷懒,快点背。”
陈财富语音不清地开始背:“报告政府,我叫陈财富,岭西沙洲人,今年42岁,因涉嫌强奸,于1994年4月5日被刑事拘留,现案件已到预审。”
这一段尚还流利,背完以后,陈财富带着几分自得,讨好似的看着韩勇。韩勇鼓着大圆眼睛,不转眼地盯着陈财富,突然扬起手,又是一记精准的打击。
陈财富痛得“哎哟”直叫唤,满脸委屈神情。
“你妈逼还不服气,最后还有两句,被狗吃了。”
陈财富恍然大悟,接着背:“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背完以后,他似乎忘记了疼痛,颇为自得地笑起来。
侯海洋没有想到韩勇下手这么狠,两板下去,陈财富脸上出现了两片红肿。
室里其他人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没有人同情陈财富,也没有人反对韩勇使用暴力。
韩勇又抽了陈财富几个问题,陈财富估计被两拖鞋打昏了头,居然跑了题,没有按照206室预先制订的答案来回答。韩勇问:“能吃饱不?”陈财富回答:“没吃饱。”而标准答案是:“能吃饱。”
韩勇打得兴起,第五次举起拖鞋时,鲍腾发话了:“别打了,让张油条辅导陈财富,若是明天过不了关,两人一起打。”
韩勇又抽问娃娃脸,娃娃脸是二进宫,大字不识几个,却能一字不漏地将报告词背下来。韩勇悻悻然地将拖鞋放下,206室自诩为文明号,打人总还是要有点道理,不能平白无故打人,这是鲍腾定下的规矩,大家都能遵守。
当韩勇走到侯海洋身边时,侯海洋眼睛盯着那双拖鞋,他下定决心,可以接受拳打脚踢,但是不接受拖鞋打脸,只要拖鞋打过来,坚决反抗。
“侯海洋,报告词。”
侯海洋站了起来,背道:“报告政府,我叫侯海洋,岭西茂东人,今年20岁,因涉嫌杀人犯罪,于1994年6月2日被刑事拘留。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
韩勇正要开口,师爷大声道:“你们看看,侯海洋才进来两天,将报告词背得这样利索,大家都要学着点。明天,韩勇再抽侯海洋的监规。若是侯海洋都背得下监规,你们几个老贼还背不下,那就是皮子痒。”
在206号里,杀人犯是牛人,号里人原本对侯海洋睡在韩勇身边还有些看法,听到报告词也就释然了。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声,韩勇最高兴的时刻到了,他用眼光寻着鲍腾。鲍腾慢吞吞地道:“铺板。”在号里,铺板是两层意思,一为床板,此时铺为名词,二为吃饭时整理床板的动作,此时铺为动词。
“铺板”两个字还没有落地,有人拿了块抹布铺在监室门边的铺板上,这时就听见门口有人喊:“接饭。”饭装在一个个铁碗里,从监室门上的方洞递进来。刚才铺抹布的那个人接过饭,一碗碗地放在抹布上。
鲍腾背着手,将所有的碗看了一遍,指了指其中一碗,道:“我要这碗,其他人按照铺位顺序来取碗,新来的排最后。”
所有人听到指令都排起队,眼睛盯着一排排的饭碗。
侯海洋正想排在后面,被韩勇一把抓住,道:“不用排队。”
侯海洋跟在韩勇身后,直接到板前选碗,享受这种待遇的一共有九人,他们拿了碗,围坐在一起。鲍腾郑重地拿出一个袋子,打开以后,用自制的简易勺子给大家每个人都舀了一点豆豉。
其他人取了饭碗以后,在通铺前蹲下,全神贯注地享受着难得的美味。
鲍腾对围坐下来的其他两人道:“这位是侯海洋,大家叫他蛮子,以后在一个铺上吃饭,互相照应。”
另外两个组长对于侯海洋的到来很冷漠,目光游离。侯海洋是看守所的雏儿,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学着规矩,他见鲍腾没有开始吃,也就强忍着内心的饥饿。鲍腾交代完正事,持着勺子,道:“大家吃吧。”伙食是馒头和菜叶汤,馒头黑糙,不知混了多少杂物,吃到嘴里满口乱钻。侯海洋进入了东城分局以后,严重匮乏食物,身体对食物充满了饥渴。他将鲍腾分的一小撮豆豉咬在嘴巴里,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感,从舌尖传遍全身。从小到大,他亦吃过不少美味,特别是在广州的短暂时期内尝过不少祖国各地的美食,但是所有的美食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一小撮豆豉对味觉的刺激来得猛烈。
有了这一小撮豆豉,侯海洋甚至产生一种对鲍腾的感恩之情。他舍不得将黑黑的小粒豆豉吞进肚子里,用门牙的齿尖将一粒粒小黑豆咬碎,拌着馒头和菜汤,慢慢下肚。最后一粒黑豆实在太过珍贵,他舍不得吃掉,压在舌底,偷偷地享受着无与伦比的美味。
吃完饭,鲍腾拿出餐巾纸,每个人发了一张后,对侯海洋道:“蛮子,家里人给你上了多少账?在号里每一天都要花钱,你是小年轻,又是新贼,没有让大哥们贴钱的道理。”
“知道了,应该很快就上账。”侯海洋心里还是挺有信心,姐姐能与自己联系上,肯定会想到给自己账上打钱,姐弟俩从小就感情好,他信任姐姐,相信姐姐的智商和能力。
吃完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板。
“不知什么时候能与外界联络上,把消息带给秋云。”闭着眼坐了不到十分钟,侯海洋模糊地睡着了。梦中浮现出秋云坐在牛背砣小学灶台时的情景,红红灶台映红秋云的脸和身体,人比桃花还要娇艳。睡梦中,脑袋猛地往下垂,将美梦惊醒,醒来后,视线中是二十来个光头,散发着汗味、脚臭味和莫名酸臭。桃花般鲜艳的秋云与现实的光头们反差太大,让他一阵恍惚。
梦是不真实的,可是很多人都会对某个梦境记忆特别深,过去很长时间,仍然会记起。侯海洋小盹醒来以后,就不停地想着梦中情景,他渴望能重温牛背砣的温情,渴望与秋云深情拥抱。
侯厚德到岭西
早上八点,侯海洋调号之前,侯正丽打通了家里电话。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侯厚德双手颤抖着扣下电话,失神落魄地站在桌前。电话里传来了两个晴天霹雳,“女婿张沪岭跳楼自杀”,“儿子因杀人被关进了看守所”。这两条消息如万伏高压电凌空击下,刹那间,他失去了行动自由和思维能力。
杜小花在菜地里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今年雨水充足,院中菜地充满生机与活力,绿色枝蔓中隐藏着很多成熟饱满的四季豆和圆滚滚的黄瓜。杜小花提着菜篮子,如欣赏艺术品一般打量着篮子里长着毛刺的圆黄瓜,哼着“太阳出来了嘿,喜洋洋……”的乡间小调。
提着篮子回厨房,见侯厚德还站在桌子前,杜小花不禁暗觉奇怪,问道:“老头,谁打的电话?”
在这一瞬间,侯厚德作出了不告诉妻子真相的决定。杜小花手术效果不佳,身体虚弱,若是得知儿子被关进看守所,女婿跳楼自杀,身体肯定受不了。
侯厚德用尽全身精力,努力让自己笑了笑,道:“亲家打来的电话,请我到岭西去商量孩子的婚事。”
杜小花喜形于色地道:“都说女生外向,我以前还不承认,现在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大妹心里就只有婆家,都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
侯厚德满腔满腹苦水无法与妻子述说,强作欢颜:“我明天就要到岭西,你在家要辛苦了。”
杜小花惊讶地道:“我不去岭西?”
侯厚德不容置疑地道:“我是到岭西与亲家商量事,用不着全家人都去。我们两个都走了,谁来喂家里的鸡鸭猪,谁来侍弄菜园子。”这是一条硬邦邦的理由,杜小花无法反对,精神头一下就没了,问:“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去请假,中午走。”
侯厚德教书育人数十载,从来没有请假,要办私事尽量利用假期和周日,这一次一反常态,杜小花觉得不对劲,道:“学校还有几天就放暑假,等到放假再去嘛,啥子事这么紧急?”
侯厚德猛然间发了脾气,髙声道:“那些老师经常请假,我守了一辈子纪律,就不能破回例?!”杜小花见丈夫一反常态,更加怀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大妹遇到啥事了?”
侯厚德斥道:“你这个乌鸦嘴,胡说八道。”
在前往中心校的路途中,侯厚德脑海里如开水翻锅一般,儿子侯海洋、女儿侯正丽、准女婿张沪岭的身影交替出现,脑子得不到半点清静。他不停自我安慰:“女婿死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就不用多想了。儿子关在看守所生死未卜,我得到岭西去救儿子。”
来到柳河中心校,刘校长看到请假条,格外惊讶,拍了拍手中的粉笔灰,道:“就要放假了,不能等几天再请假吗?”
侯厚德态度坚决地道:“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为私事请过假,如今为了儿女的大事,要破例一回。”
刘校长还以为是侯正丽的婚事,笑道:“大妹要结婚,这喜酒我要讨一杯,我可是她的班主任。”他知道侯厚德素来以公事为重,没有特殊事,绝对不会请假,便不再问,拿起钢笔,刷刷刷写下“同意”两个大字。
侯厚德小心地将请假条折成了四方块,放在上衣口袋,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刘校长看着侯厚德的背影,追到办公室门口,道:“侯老师,记得给我一杯喜酒。”
侯厚德没有停步,回过头来说了声:“一定。”就继续往前走,从学校走到了场镇,又从场镇走到乡间小道。行走时,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壮,虽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为了儿女,他要到省会岭西去走一走。
路上遇到二道拐村支书段三,他脸色酡红,眼睛角角布满血丝,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浓酒味。侯厚德看见段三,心里忽地咯噔直跳:“段燕与侯正丽在一起工作,段三家里也安有电话,说不定他知道内情。”
段三主动打招呼:“侯老师,到中心校去了?”
侯厚德试探着道:“我请了假,要到岭西去。”
段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喔”了一声,道:“你难得出去走走,早就应该到省城去转一圈。”此时,他已经接到女儿段燕电话,知道侯家发生大变故。段燕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在村里透出半点风声,因此他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两人打了个招呼就擦肩而过,各行各道。
侯厚德心思细腻,敏感地从段三表情细微处发现些异样,走过一段田坎,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段三。段三恰好也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眼神犹如触电一般,赶紧分开。
段三走到自家院外,弯下腰,伸出手摸摸大黄狗脑袋,大黄狗在二道拐素有恶名,咬伤人无数,可在段三手掌下显露出温柔的一面,睁着纯真眼睛,低眉顺眼地摇着尾巴。段三酒劲涌上来,站在院外,用手指抠了抠喉咙,“呕”的一声吐了出来。大黄狗欢快地跟在后面,使劲摇着尾巴。
侯厚德努力地将段三扔在脑后,快步走上小山坡。站在坡顶,蜿蜒的小河出现在眼前,小河旁边山坡上有一栋基本完工的别墅。别墅如针,深深刺痛侯厚德。他转移目光,看到了二道拐小学飘扬的红旗。红旗在风中缓慢飘扬,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缩在一起。他的心里涌出离别乡土的哀思,离愁别绪如连绵的阴雨,格外令人惆怅。
侯厚德没有回二道拐,沿着小河岸边走到祖坟处。他在坟前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暗自祈祷:“祖宗一定要保佑大妹和二娃,全家人都平安。”
在离开之前,他蹲下身,将碑前的短浅杂草细细地清理掉。无数祖先用沉默的眼光注视着自己后代。侯厚德似乎感应到这一束束目光,在清理杂草的过程中,迷乱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
回到家,简单收拾换洗衣服,侯厚德踏出家门。杜小花将丈夫送到柳河镇。他们这个年龄的夫妻不会把情和爱挂在嘴巴边,夫妻情早已变成亲情,体现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之中。客车开来之际,杜小花抓住丈夫手臂,叮嘱道:“到了岭西,要给家里打电话,别怕浪费钱。”侯厚德故作轻松,说了一句玩笑话:“大妹家里有电话,不用我交电话费,我天天给你打。”杜小花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她习惯性地顺着丈夫,也跟着笑笑。
客车摇晃着终于来到了巴山县城,再从巴山到茂东。
在茂东车站购得前往岭西车票以后,侯厚德见开车时间尚早,出车站下车以后直奔新华书店。他在新华书店买了本《刑法》,买完《刑法》以后,看到书架上还有一本《刑事诉讼法》,他不知《刑事诉讼法》起什么作用,可是看到有刑事两个字,便没有心疼钱,买下了《刑事诉讼法》。在前往岭西的客车上,侯厚德聚精会神地阅读两本法律书。翻阅《刑事诉讼法》以后,这才明白无意中买到一本十分正确的书,从侦査到审判,所有程序在这本小书里都有明确规定。
从小至今,侯厚德读了很多古书,他在外人面前是个谦和君子,内心却骄傲自负。此时阅读《刑事诉讼法》,突然觉得几十年读了这么多书,居然不了解《刑事诉讼法》,自诩为“学富五车”当真荒唐可笑。
侯厚德阅读速度快,很快将《刑事诉讼法》看完。闭眼沉思,书中内容如排队士兵一样站成一排,陆续出现在脑海中。在车上学到的新知识对于解救儿子有大用,让他很欣慰。
下车以后,侯厚德从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小心翼翼将书放进手提包,理了理衣衫和头发。岭西车站是省级大车站,嘈杂喧嚣,仿佛是充满妖怪的世界,让刚从柳河镇过来的他心绪颇为不宁。
等了几分钟,看见了女儿侯正丽和一位中年男子。与春节前相比,女儿整整瘦了一圈,神情憔悴,这让当父亲的他一阵阵心疼。
“亲家,我是张仁德。”在张仁德的印象中,农村人都是土头土脑的,自己这个农村亲家虽然衣服样式老旧,眼镜和发型土气,但是全身整洁干净,气质沉稳,土气中带着几分儒雅。
侯厚德观察得更加仔细,亲家张仁德表面上看起来正常,可是眼角有着细密血丝,神情间透着疲倦,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张沪岭跳楼对亲家的打击,以及儿子事态的严重性,这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将手里人造革手提包递给侯正丽以后,真诚地道:“亲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事,沪岭是个好孩子,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作为饱读古书的仁厚君子,他第一句话没有问自己儿子的安危,而是首先安慰劝解对方。
一句话,让张仁德唏嘘起来,眼里蒙着薄薄的泪花,道:“也怪我们大意了,若是当时我们在他的身边,也不至于如此。天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挺一挺也就过去了。”这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没有敢在妻子面前说,今天第一次见到亲家,第一句话就是心里话。
张家失去了儿子,这让侯厚德感同身受,他尽量体谅对方,道:“亲家,我过来专门处理二娃的事。这事以后就不让大妹多操心,让她安安心心地在亲家家里保养。”
在前往客车站之前,张仁德和朱学莲发生过一次争论,按妻子意思,侯厚德住在张沪岭房子里,但是侯正丽仍然要住在自己家里。张仁德认为如此安排不近情理,侯厚德是巴山柳河乡下人,来到岭西人生地不熟,应该让侯正丽与父亲住在一起。朱学莲中年丧子,凡是与张沪岭有关的事情都格外固执,不管张仁德如何摆事实讲道理,坚持一个话:“我要照顾孙子,必须让侯正丽住在家里,一天都不能离开。”
接站时,张仁德最担心的便是侯正丽住在哪里,如今侯厚德主动提出此事,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大难题迎刃而解,他连忙表态:“亲家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小丽。侯海洋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托了亲朋好友,争取最好结果。”
侯正丽同样如释重负,她如今不仅仅是侯厚德的女儿,还是张家的儿媳妇,是张沪岭子女的母亲,必须要考虑方方面面的情况。更关键的是弟弟被关在看守所,所有的事情都得依靠张家,绝对不能因为家庭小事影响与张家的关系。父亲良好的表现让她觉得很骄傲很有尊严。
侯正丽开着车,在前往张家时,经过了岭西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张仁德介绍道:“这就是东城分局,侯海洋的案子由他们在办,我已经托了可靠关系,有什么情况会及时转给我们。”
侯厚德透过车窗注视着东城分局办公楼,这是一座修于八十年代的青灰色老楼,外表稍显破旧,大楼顶上飘着国旗,楼正中偏上位置挂着警徽,院子里停着几辆警车,有一群警察从门口进进出出。
东城分局副局长秋忠勇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刑警支队的得力干将。
在岭西刑侦系统,秋忠勇素有名气,去年被人诬陷,先后被停职和双规,此事引起岭西警界震动。一般情况下,被双规则意味着屁股上有屎,可是秋忠勇居然还真是清白,结果出来以后,他再次名声大振。岭西省公安厅考虑到让他继续留在茂东不利于开展工作,于是将其调入岭西市东城分局担任刑侦副局长。
此次调动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公安系统对秋忠勇另一种形式的安慰和补偿,第二层意思是想让这位敢碰硬的刑警坐镇东城,遏制住省城越来越多的刑事犯罪,提高刑事破案率。
来到东城分局,秋忠勇没有想到接手的第一件案子居然是侯海洋杀人案。
走到大门前,秋忠勇眼光从门前小车掠过,随即又落到后面的胖汉子老涂脸上,道:“做刑警必须要担水到井边,不到犯罪现场去看一看,心里不踏实。”
“老三贸易公司”是光头老三的公司,光头老三被杀后,“老三贸易公司”便关门了,大门被锁住,贴了两张大封条。前台柜子还在,美女已走,只剩下厚厚灰尘,一片残败景象。
秋忠勇站在前台,脑子里如放电影一般将案卷中的情景一一展现:侯正丽被打,侯海洋气冲冲地来到贸易公司,向前台询问了光头老三的去向,然后转身上楼。
秋忠勇问:“老涂,你与前台交谈过,侯海洋确实没有进入公司?”
胖涂点了点头,道:“前台接待和侯海洋的口供一致,侯海洋在前台与接待人员交谈以后,问清楚了光头老三的去向,便直接上七楼。”
秋忠勇没有多问,他在前台转了七八圈,拿出秒表,道:“我们上七楼。”
两人快步走上七楼,秋忠勇行动利索,上了七楼,不喘大气。胖汉子长了一堆肥肉,上楼以后,气喘吁吁,额头直冒汗水。
秋忠勇手里捏着秒表,道:“我们上七楼一共用了五十六秒,侯海洋人年轻,体力好,差不多也应该在这个速度,至少不会低于这个速度。”
胖涂双手叉腰,表示同意。
秋忠勇道:“上了楼,他是敲门进屋、还是按门铃进屋?防盗门是打开的?”
“据侯海洋交代,他上楼以后,发现防盗门虚掩着。”
“老涂,公安是在什么时间将侯海洋抓获?”
胖汉子想了想,道:“我记不太清,案卷上面有具体时间。”
“时间准确吗?”
“应该不太准确,他们抓住侯海洋以后,没有人看表,时间是回到局里后推测的大体时间。”
若是此事发生在茂东刑警支队,秋忠勇肯定早就要骂人了,他如今初来岭西东城分局,立足未稳,威信不高,不能照搬在茂东刑警支队的工作方法。
“被民警堵在房里后,侯海洋反抗没有?”
“没有。”
“当时警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进入的是经侦大队,他们找光头老三是为了高利贷的事情,偶然遇上。”
秋忠勇追问道:“据同志们说,侯海洋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然他是这种人,为什么杀人后遇到警察就束手就擒?”
“当时经侦有好几个人,侯海洋没有办法反抗。”
秋忠勇摇头道:“这人若真是凶手,会有这么驯服,逻辑上讲不通,也不合情理。我们抓人时反抗得最厉害的是毒贩,反抗的原因是毒贩被抓后判死刑概率高,他们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侯海洋当真杀了人,绝对要反抗。”
秋忠勇到现场走了一趟以后,总觉得侯海洋杀人的案子有些蹊跷。
凭着对女儿秋云的信任,女儿看上的男子肯定不会是穷凶极恶之辈,若真是侯海洋所为,那肯定是激情杀人。可是从案卷来看,此宗谋杀案的杀人手段过于干净利索,是一刀致命,从这一点来看不应该是激情杀人。
在案发现场反复走了几趟,胖汉子老涂差点累散了架,秋忠勇让他一个人坐在前台柜前,他又拿着秒表朝七楼走去。
站在七楼防盗门前,秋忠勇想象着案发时的另一种可能:侯海洋怒气冲冲地跑上七楼,防盗门虚掩,他情绪激动,推开防盗门,抓住光头老三就打。此时光头老三已经被杀。他想离开现场,被公安堵在了屋里。
秋忠勇下楼,胖涂还坐在柜台上喘粗气,道:“秋局,你的体力也忒好,早就听说秋局是刑警的一面旗帜,今天见面,果然名不虚传。”秋忠勇笑道:“老涂,我们都是老刑警,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有几斤几两难道不清楚,别拍我的马屁。我倒是说句实话,你长得太胖了,既对工作不利,也对身体不好,再过几年,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专门找你这种胖子,于公于私都得减肥了。”
胖涂无奈地道:“我也想减肥,可是喝凉水都要胖,实在是没有办法。”
两人离开案发现场后,胖涂将车开到市公安宾馆,在秋忠勇下车时,道:“秋局,住宾馆总不是办法,得想办法在省城弄个家。”秋忠勇道:“我也想弄一套房子,听局里同志说,房子早没了。”
胖涂发起了牢骚:“东城分局在各个分局中情况最糟糕,办公楼差,职工住宿差,你们当领导的人应该考虑到职工的利益。”
秋忠勇道:“这是一把手考虑的事,我想法再好也不管用。”
在市公安宾馆外的公用电话亭,秋云又给侯海洋打了好几个传呼,仍然如泥牛入海。
来到岭西这几天,秋云不间断地给侯海洋打座机电话和传呼,而侯海洋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任何消息。试着给广东侯正丽公司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只有一次电话接通,里面的人说了一串粤语,然后啪地将电话挂掉。这两天再打电话,电话已经不通。最初她格外气愤,现在则是一会儿深深地担心,一会儿深深地失望。
在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秋云回到宾馆。母亲赵艺还在房间里擦擦洗洗,听到开门声,立起腰,道:“宾馆房不好,没有厨房,一点都不方便。餐厅的饭菜用油太大,再这样吃下去,家里人都会长成大胖子,对身体一点都不好。”
秋云闷闷不乐地道:“宾馆餐厅的味道还凑合。”
赵艺道:“就算宾馆的菜不油腻,也不能长期在宾馆吃饭。你爸的工作性质特殊,生活完全没有规律,胃早就出毛病了,老是吃餐厅怎么行,又贵又不好吃,饭硬得像米一样。”
秋云心思没有在饭菜上,随口道:“那也要等妈正式调到岭西才能改善,若是你不调过来,就算厨房再好,爸也不用。”
赵艺道:“以前在茂东时,大家都想调到岭西来工作,有些人还花了不少钱才调进岭西。在我看来,岭西和茂东相比,就是名声大点,其实一点都不好,出门就要坐车,东西贵得烫手。”
秋忠勇恰好走到门口,听到妻子唠叨,道:“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省会城市与茂东相比,医疗条件、教育条件要好得多。秋云研究生毕业以后,肯定要回岭西市。茂东那个小地方放不下我家的宝贝闺女。”说话时,看着一脸郁闷的女儿,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侯海洋。
秋云回到里屋,心神不定地坐了一会儿。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报纸。报纸的第四版是文化体育新闻,上面有一张大照片,是侯海洋参加茂东篮球比赛时突破上篮的镜头。她和侯海洋交往这么久,居然没有一张照片,更没有一张合影,思念时,便千方百计找来一张带有照片的报纸。
照片上,侯海洋格外矫健,突破对手封堵时表情甚至有点浄狞,男人的味道透过纸面就扑面而来。每次看到照片,秋云心里就会格外难受,她将报纸放回抽屉,走到客厅,道:“爸妈,我到楼下去走会儿。”
秋忠勇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下了楼,秋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在等传呼的时候,她再次想起侯海洋曾经说过的分手办法,若是连续十天都不回传呼,则意味着另一方想放手。
每每念及此,她的眼泪就流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将枕头打湿。
在家里,赵艺担心地道:“丫头心情不好,肯定是为了新乡的臭小子。丫头读了研究生,如果毕业以后非要和村小教师结婚,你说我们同不同意。”
侯海洋因为杀人进入看守所之事,秋忠勇当成了机密,没有在家里透露半句,他不动声色地询问道:“你和丫头在一起的时间多,这一段时间她有什么异常没有?”
“我悄悄在观察她,最近她老是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还常常翻看传呼机,是那个村小教师送的传呼机。”
“你看过那个传呼机里的内容没有,最后一条留言是什么时候?”
赵艺道:“偷偷看过,有好些留言。最后一条留言是说要从广州到岭西办事情,以后就没有了。”
秋忠勇暗想:“按照常理来说,侯海洋若是要预谋杀人,十有八九会给女友留点特殊讯息,小云现在这个状态,显然并没有收到特殊讯息。”
电话亭,秋云一次又一次失望,等了一个小时,她离开了公用电话,手里握着传呼机,在公安宾馆的小花园胡乱走着。走到侧门时遇到一个年轻女子,这个女子身材高挑,相貌清丽,眉眼里透出满腹心事,显得很是忧郁。秋云从年轻女子身边走过,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觉得这个女子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走出侧门便是东城公安分局,是父亲秋忠勇的新单位。
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秋云心目中的英雄,她对公安局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可是父亲蒙冤以后的种种遭遇,让公安局高大神秘的英雄色彩逐渐在心里褪色。
秋云走过公安分局大门,刚好遇到一辆警车开出来。警车停在她的面前,胖涂伸出脑袋,道:“秋云,要到哪里去,我送你。”
秋云忙道:“涂科长,谢谢,我就是随便转转。”
胖涂身边坐着高支队长,他回头望着站在门口的秋云,道:“这个女孩很漂亮,介绍给队里的单身汉。”
胖涂道:“你得问秋局长同不同意。”
“秋局长女儿?”
“嗯。”
“在什么地方工作?”
“以前是老师,考上研究生,还没有去读书。”
得知美女是研究生,高支队便没有了语言,道:“我们刑警队都是帅小伙子,个个精明强干,就是由于工作辛苦,老婆都不怎么样,像这些研究生就不会嫁给我们刑警。”
胖涂道:“高支队,局里真没有打算搞集资建房吗?现在刑警队大多数人都没有房子,没有房子,更没有人愿意嫁给刑警。”
高支队对此事很无奈,道:“秋局才来,对这事没有发言权。他现在是一门心思在侯海洋的案子上,这个案子抓得好,他就站稳了脚跟,否则又是过渡人物。”
胖涂道:“秋局到现场走了四次了,他心里肯定有想法。”他说话时,眼睛还瞅着秋云的背影。
秋云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淹没在人群之中。
秋云满腹心事,孤独地行走在岭西的大街小巷,她走过五金店,走过服装店,走过杂货店,走过百货商店,心思却始终停留在牛背砣。
“秋云。”从路边书店里传来招呼声,声音醇厚,很特别。
秋云还没有见到来人,光凭声音,便知道来人是大学同学卓玫。她停下脚步,朝书店里望,里面走出来的果然就是卓玫。
“秋云,你怎么一个人在岭西街道上闲逛?”
“卓玫,我爸最近调到岭西,我来买点小东西。”
两个年轻女子互相打量着,卓玫手里抱着两本书,穿着可以踩到脚底的最流行的墨绿色登山裤,高挑、漂亮、时尚。秋云身穿白色长裙,优雅中带着些幽怨。她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初上大学时,两人关系很不错,经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到了大三,诸凡的出现让两人出现了裂痕,毕业时,各自奔了东西,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卓玫道:“我毕业后分到岭西大学,当辅导员,你在哪个单位。听说你分到了乡下,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秋云没有谈及以前的事,道:“我准备到厦门大学读研究生,开学就走。”
卓玫道:“你比我先走了一步,在大学里,没有研究生学历,上课的资格都没有。我准备开始考研究生,今天就是过来买书。”
秋云经历过研究生考试,多少明白其中诀窍,道:“在大学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问题不大。”
卓玫看着秋云略带着忧伤的神情,忍不住问道:“看你闷闷不乐的神情,是不是有心事,关于他的事情吗?”
秋云愣了愣神,才想起卓玫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诸凡的影子从来没有深入到内心,最多算是一个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否则她也不会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而到新乡。到了现在,温柔英俊的诸凡早就被强健英勇的侯海洋彻底代替,只留下若隐若现的淡淡影子。若不是今天偶然遇到卓玫,她几乎将诸凡忘得干干净净。
“毕业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了。你和他有联系吗,他在哪里工作?”
卓玫摇头道:“我交男朋友了,不是诸凡。听说诸凡在岭西财税专科学校当老师,不过毕业过后就没有见过。”
大学时代,卓玫、诸凡和秋云玩了一次类似三角恋的故事。
具体来说,卓玫对诸凡是单相思,但是诸凡对卓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是不肯接受卓玫的表白。
秋云和诸凡属于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但是还没有到恋人的程度。面对诸凡的多次表白,秋云有过犹豫,也曾考虑过接受诸凡,毕竟青春男女都渴望着与异性的交流,父亲出事以后,犹豫变成了拒绝。
卓玫和秋云的心结便在于此。此心结更多是由卓玫造成,卓玫能够放下心结,是两人此次见面后能够“相见甚欢”的主因。
卓玫快人快语,发出邀请道:“到我那里去坐坐,现在天天走在校园,可是没有一点学生时代的感觉。有老同学陪同,我们再去找找当年的感觉。”
大学毕业只不过一两年时间,给人的感受是距离校园十分遥远。秋云跟着卓玫走了十分钟,来到了岭西大学。
浓密的香樟树林后面是足球场,成群结队的男孩子在球场上奔走,充满着青春活力。秋云和卓玫沿着足球场边缘的石梯子散步,两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引得不少男生注视,一时之间,足球纷纷朝着石头梯子飞来,高大健壮的年轻人趁着捡球之机,跑过来近距离看美女。有人认得是学校的辅导员,赶紧回到人群中。
面对如此熟悉的校园场景,与曾经的大学同班同学谈谈别来之事,秋云阴暗的情绪似乎也有所好转。
卓玫手指着一幢四方楼,介绍道:“这是学校有名的单身汉宿舍,我们戏称为正方楼。我住四楼,就是最边上那个房间,窗台上养着一盆茉莉,很好认。”
四方楼确实名副其实,从视觉上来看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幢楼,秋云觉得奇怪:“这个楼的尺寸未免太精确,似乎故意将线条突显出来。”卓玫道:“当年设计师认为单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牢笼,压制了人的思维,故意将四条线修得如此精确。”
秋云经历过巴山新乡的折磨,对场镇群众的想法有了粗略的了解,听到卓玫介绍,感慨道:“我们社会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城里知识分子描述的世界,另一个是场镇群众具体生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完全不一祥。”
“秋云,你能理解设计师的悲愤吗?”
“不能理解,只觉得是吃饱了撑的。”
两人交谈着走上四楼,岭西大学单身宿舍条件不错,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上有一盆茉莉,绿油油的叶子没有一点灰尘,很新鲜。
卓玫泡了两杯咖啡,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小阳台上,自嘲道:“我读大学时特别迷恋诸凡,觉得他忧郁得很有味道,发疯一样单相思。”
秋云喝着咖啡,道:“现在放下了?”
“若是不能放下,就不会把你拉到家里来,说不定还特别恨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一身轻松。”卓玫认真地道,“我记得诸凡当时和你走得很近,后来怎么就没有深入?”
秋云道:“临近毕业时,家里发生了些变故。我爸被人陷害,差点进入监狱。真相大白以后,我爸就调到了岭西公安局东城分局。我爸若是出事,对我们家是灭顶之灾,谁还有心思谈恋爱,况且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
卓玫道:“当时我们两人有隔阂,就是为了他,想起真是不值。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单相思,神经病一样的开始和分手。”
卓玫的语言依然如往常一般犀利,迅速拉近了两个女孩的情感距离。
“秋云,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人。”
“你怎么还和读大学一样,小资情调严重。再混几年,年龄大了,当务之急就是找个爱自己的人把自己嫁出去。浪漫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更别提什么忠贞不渝,男人嘛都差不多,条件不错就行了。”卓玫语言颇为玩世不恭,眼神有些雾蒙蒙的水色。
秋云眼光越过远处踢球的人,又翻过一株株的香樟树,她又想起了敢于为自己打架的那个人,又想起了给自己做简易卫生间的那个人,暗自问:“难道真的就没有忠贞不渝的爱情?”